《旧痕》百纳川

14、第十四章

　　旧痕
　　第十四章
　　1
　　穆子夜想来想去，想了所有人，唯独漏掉了秦仲卿。也或许，于他看来，秦仲卿根本是突然误闯进来的，不相干的人。
　　深夜的禁城，极静，却不叫人害怕，比起穆子夜住的小胡同，月亮更偏爱这儿。他也觉出来了，因为他住的小胡同，总黑压压得吓人，所以太阳一落下去，他就要挂起灯笼。仿佛只有如此，才觉不出黑夜的可怖。
　　他下了御河桥，朝西边走。柳枝拂着他的影子，一撇月儿照着他，他从没被月儿这么眷顾过，心里有一点点贪恋，脚步也跟着踌躇起来。
　　四周围极静，除了夏虫声，草木声，自己轻轻的脚步声和微微呼吸声，几乎没别的动静。
　　忽然间，一种似有还无，似无还有的声音响起来。
　　穆子夜没有在意，独自走着，那声音亦伴着他。他放缓步子，那声音也缓下来，他紧走，那声音也跟着他紧。他心上开始打鼓，确信那不是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更不是别的什么声音，而是有谁跟踪他。
　　“谁？”他回过头来，盯着身后昏黑的景儿，低声问了句。
　　等了一会子，无人应答。
　　他心知是不相识的人，加快了步子，不曾回头，几乎是一路小跑着。
　　街上没一个活物，一些青森森的影子罩着他，他来不及看清它们，因为跟踪他的人还在身后。他细听身后的动静，感觉那声音比先前渐远了些，可还是跟着他。他更加快脚步，奔进黑压压的小胡同，心上一紧，他赶紧打开黑漆的院门，身子才一闪进去，就忙闩住了院门。
　　他靠着门板喘上几口气。于黑暗中，一眼盯上了角落里的纸灯笼。白惨惨的纸罩子灯，死气沉沉地横着。他忙抱起它，将它点燃，在院子里挂上了。
　　盯着那一点点，半死不活的昏火，他松一口气。

　　2
　　挨过掌灯时候，秦仲卿昏沉沉地转醒，却不曾睁眼。上午，大夫过来给他打了针，他就一觉睡过去，直睡到个时候。
　　喉咙有些干，他伸出一只手，摸上了床头柜上的小铜铃铛。
　　“你要什么？”
　　突然响起的女子询问声，迫使他张开了眼。白美凤正在床边的椅子里坐着，他愣愣地瞅着她。
　　白美凤看秦仲卿的手摸上床头的小桌子，忙起身凑过去：“你要什么？”
　　“……你、你怎么……？”
　　“先别说这个了。”白美凤道，“你要什么？我去叫人。”
　　“……不……就是想喝口水。”
　　“噢，你等等。”她出了房间，不会儿端了杯热水回来。
　　她穿一身天蓝色连衣裙，走路时候，一双赤裸的小腿肚隐隐浮现。她脚上的高跟鞋，踏在地毯上，一丝声音也没有。秦仲卿看着她，总感觉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是跟往常的她不大一样了。
　　她也盯着秦仲卿，盯着他喝水，盯着他的喉结一下一下急促地运动，眼里闪着几分焦躁。她又在椅子上坐了，依旧瞅着他：“白天，我打电话来，本想邀你去看电影，可听仲恺大哥说，你病了。你瞧，我可真急坏了，这不是才跑过来看看……”好像害怕秦仲卿责怪似地，她对这秦仲卿不安地眨了眨眼。
　　“谢谢你还想着。”
　　听秦仲卿这么一说，她全身都松弛下来。
　　她说话的时候，秦仲卿习惯地盯着她的嘴唇跟下巴，发现她没有化妆。许是赶来匆忙，没来得及吧？他这么一想，反有些感激她能这么地惦念他。
　　秦仲卿又注意到，她的头发竟也难得地梳得特别雅致。
　　以前，她都是用红绒线，或粉丝线邦两条紧紧的麻花辫，而这一回，她的发于头顶盘了个小小的髻，一只攒白珍珠的蝴蝶银卡子，斜翩在髻上，髻下又留了一撮儿发，仿佛泻下天际的彩云，在她肩上披散着。
　　此刻，眼前的白美凤看起来竟很淑女，叫秦仲卿有些不敢认了。她唯独没改掉那惯有的毛病——伸手在额头上抓了抓痒，那儿依旧留着整齐的刘海儿。秦仲卿看到她抓痒的动作，才确定她是“真正的”白美凤。
　　白美凤手上带着秦仲卿送她的翡翠镯子。秦仲卿见了，不由得心里热起来。不管她多么地会耍脾气，也不管她之前如何串通她老子跟他哥哥来逼他，至少现在，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是真实的，实实在在地，可以用眼看到，用耳听见，甚至用双手摸到、抓住。比起藏在心里那一种极不可靠的，甚至梦幻般的渴望来，现实此刻是多么的可贵！可爱！
　　一想至此，秦仲卿便朝她笑了。他靠坐在床上，对她道：“要请我看电影？不知什么片子？”
　　白美凤瞅着他，见对方也盯着自己，她有些个不好意思，忙转开视线，却依旧用眼溜着对方，神情里露出那么点儿温柔。她回：“《新生》。”
　　“噢，票子已经买好了么？”
　　她赶紧点头。
　　“瞧瞧，可惜了，赶下回，我买了票子请你去罢？”
　　她先一愣，而后笑着点点头。
　　在此之前，白美凤还跟着“洋先生”上课，学得可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而是礼仪跟打扮的技巧。她学得真用心，学哪门功课都没像学这个这么用心。
　　现在，她终于展示了她学习的成果，心里有那么一点甜蜜。秦仲卿又出乎意料地对她十分亲近，这个时候，她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飘到了天上，任风轻拂着，那么惬意、舒爽。只是，有一点不够完美，那就是她今番出门得匆忙，没来得及化妆。她并不知道，秦仲卿更看好她不化妆的样子。
　　至于秦仲卿给她的镯子，还远不及秦仲恺的半分，但她愿意带着它们，也只愿意带着它们，而秦仲恺送的那对珍妃镯子，早给她丢进了抽屉。
　　夕阳一点一点地，被暮色挤走，对秦仲卿的窗口有些依依不舍，但终于还是走了。
　　在秦府陪秦仲卿吃过晚饭，白美凤才起身告辞。秦仲恺叫家人开车送她回白公馆，她向秦仲恺到过谢，离开了。
　　又过去几日，秦仲卿退了烧。
　　这些天里，白美凤一天一个电话过来，向秦仲恺询问秦仲卿的状况，听说他已经退烧，她非常高兴。
　　待秦仲卿的病完全好利索，他约白美凤去看了一场电影。
　　看完电影，秦仲卿又请白美凤去饭店吃西餐。
　　偏偏白美凤不会用刀叉，秦仲卿忍着笑，教了她半天，可她笨手笨脚的，照猫画虎也画不像。她心里埋怨，为什么老天就是不肯给她美满的一天。她有些个不高兴了，觉得丢了面子，催促着秦仲卿送她回家。
　　秦仲卿叫了辆洋车，白美凤也叫他坐上来。他坐上了，送她到了家门口，听她绵绵长长说了一车告别的话，才回家去了。
　　目送着秦仲卿坐的洋车渐渐远去，再没了踪迹，白美凤才撅起嘴，进了家门。她盘算着，叫爹地再给她请个精通西餐的老师，免得下回再在秦仲卿面前出丑。
　　她蹬蹬蹬地跑上楼，先去父母房里转了一圈。白太太看她进来，笑着要拉她说话。她也不言语，撇开母亲，直奔了白儒的书房，门也不敲，闯进去了。
　　白儒正跟个短衫打扮的瘦削男人说着什么，白美凤一进来，屋里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也不敲门！几天的规矩都白学了？”白儒掐着烟，指上白美凤训道。白美凤低了头：“爹地，再请个管西餐的老师吧？”
　　“请这么多老师干什么？”白儒一挥手，那瘦削的男人，退去了一边。
　　“就是要请一个嘛！我要学！要学！”白美凤凑过来，摇着白儒的胳膊请求。
　　“好好好！”白儒笑着应下，白美凤这才喜滋滋地转身走了。
　　白儒看女儿离开，依旧招呼来一旁的男人，低声嘱咐了几句，也叫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