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12、第十二章

　　旧痕
　　第十二章
　　1
　　呜！呜！呜！黑色铁皮的长形怪物，一边吐着白雾，一边闷闷地鸣叫。
　　前门，东火车站。
　　苏玉没带行李，只拎了个小巧的手提袋。手提袋里装着她全部家当，不，不是全部。她领口还别一枚黑耀石的花别针，但这份家当不完全算她的，因为别针是秦仲卿送她的临别礼物。
　　今早，苏玉离开秦家时，秦仲卿送了她这件礼物。苏玉把它别在领口上，它配着她身上的墨绿闪缎旗袍，不很显眼，仿佛只是旗袍上的一粒扣子。
　　苏玉独自一人进了站台，没一个来为她送行的。
　　火车上，一个男人正靠坐在窗口等她——便是苏玉以前的相好。
　　苏玉见男人笑着朝自己挥手，也朝对方腼腆地一笑。那笑容好像突然挤出来的粘合剂，将她内里的裂痕，一下子抹得不见了踪迹。
　　她提着手袋，极轻盈地跃上火车，仿佛这一跃，预示了她崭新人生就此展开。
　　不多时，黑铁皮怪物在北平最后一次呜呜悲鸣。咔嚓咔嚓，火车开动。轰隆轰隆，越来越快地，她逃离了灰压压的北平。

　　2
　　一大早上起来，秦仲卿打开窗帘，见天还黑黢黢的，知道大雨就要来了。他忙关了窗，窗帘还打开着。
　　云尚未铺满天，地上已经很黑了，简直让人怀疑是昼夜颠倒了过来。一阵风，哗啦啦地鼓动着玻璃窗。
　　转眼间，黑云翻滚来，遮黑了半边天。风带着雨腥，没头没脑地乱撞，啪啦啪啦砸到玻璃上，玻璃留下一条泪痕，啪啦啪啦地砸在土地上，土地留下无数伤疤。
　　秦仲卿坐在床上，还穿着睡衣，盯着外面的雨。
　　他有一个多月没见过穆子夜了，自那回听了穆子夜唱曲，他就再没见过对方。他生怕给对方找来不必要的麻烦，却又一心一意地思念着。心，就这么矛盾重重。
　　他忽然觉得，生活开始现实起来，但他不喜欢这种现实。不管人是不是必须活在现实里，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至少他愿意做梦，愿意活在梦里，愿意不切实际地活着。
　　夏天，雨水不足为奇，可最近每一次下雨，都叫他提心不已。他害怕穆子夜已经舍弃了那把油纸伞，改用了柳三宝那一把。无非是把雨伞，他也要忧心忡忡。对他来讲，如果世上总有两样东西叫人不得安生，那么于他，这两样东西便是，绵延不断的雨，和如影随形的思念。
　　雨，不会儿就停了。清晨姗姗来迟，雨洗净了空，天很晴。
　　秦仲卿就那么坐在床上，看着雨来，雨下，雨停，好象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关于他一辈子的梦。而这雨，也走完了它的一生，出世，盛大，泯灭。他打开窗，遥遥地朝窗下望去，见地上一半是影，一半是光，又见一个女仆笑嘻嘻地搬着个小花盆从屋子里出来。
　　女仆把花盆摆到太阳地里，蹲下身摆弄起花，还哼了一支曲子，是中文版的《初生之月》。
　　秦仲卿不喜欢这曲子，因留声机才放过不久，苏玉就离开了秦府，这直叫秦仲卿心里空落落。
　　苏玉有些神经质，可那不是她的错，更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至少于秦仲卿看来，她是个好人。秦仲卿知道，他爸爸亏欠苏玉的，有时候，他觉得连自己也亏欠她，虽然他根本不欠她什么。
　　秦仲卿听着那支歌，没有听完就快步离开了房间，往右拐，直朝走廊最尽头的小厅走去，穿过小厅，在一扇门前停住，一拧门把手，进去了。
　　房里墙上，挂着苏玉的半身照。
　　秦仲卿盯着相片里的苏玉，相片里的苏玉也盯着他。相片里的苏玉，高抬着下巴，微微偏着脸，眼乜斜着，态度有些傲慢。
　　他又看见相片底下，小桌子上的金色留声机。大喇叭，荷叶似地张开着，留声机上浮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用手拂去那些灰 ，一转身，又瞧见一张大床。床上摆着叠放整齐的软绸睡衣，好像苏玉随时都会推门进来，但他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妄想。
　　苏玉走后，这间房谁也没进来过，连佣人也不稀来打扫，这不过是小姨娘的房罢了。她在的时候，家人看着过世的秦老爷面子才听她吩咐，现在她走了，谁还来管她？
　　他瞧着她的相片，想起她要离开秦府时的喜悦。也不管是不是被骗，一心一意地要离开，离开秦家，离开北平，好像她跟这一切都有仇。
　　秦仲卿真担心她被那男人骗，曾找秦仲恺商量过，秦仲恺却说：“那是她的自由，她自己的事儿。秦家原本就没有养她的义务，不过是看了老爷的面子，现在，老爷不在了，她又愿意走，正好少个吃闲饭的，何必管她呢！”秦仲卿一听这话，登时没了主意，只能送走苏玉，送别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苏玉一走，秦仲卿心上发了慌，将来若有个万一，他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秦仲恺不行，他只想着商行，许是做惯了生意，在秦仲卿开来，哥哥的一切主意，全打在“利”上。苏玉的事就是个例子，这更坚定了秦仲卿对哥哥的看法。
　　如果秦仲恺不行，别人就更不行了。苏玉，她虽然只是个小姨太太，但至少算个“家里人”。她有过一些经历，肯与秦仲卿商量一切不要紧的事，还愿意帮他出主意。不过，有些主意是为了打趣他，可她还是真心地帮着他。只这一点，他就要念她。
　　他站在这房间的门口，回过头来，最后环顾一眼房里的一切，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他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直至晌午，他吃过午饭，换了件衣服，出门去了。
　　即将盛夏，大栅栏街上，庆乐茶楼里，一条手巾把儿从楼下冷不丁闪到楼上，于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这杂耍似的技巧简直叫人惊叹，而那手巾把儿，刚好擦过秦仲卿的头顶。他正坐在楼下散座席的长条板凳上，手巾把儿擦过头顶时，他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斜对面戏台上，又锵锵锵锵地响起锣鼓声，接着，一阵琴板轻摇。咿咿呀呀，一个船夫打扮的角儿唱道：“西湖买得一壶酒，风雨湖心醉一回。”
　　秦仲卿听着，只觉心里憋屈，却不为台上唧唧歪歪的京戏，至少现在，那戏可叫他渺茫起来，不至于有什么空闲去想别的事。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京戏可以这样好听。
　　不一会儿，小青跟着白娘子上了许仙的小舟，听船夫应着小青的词又唱：“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客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听到这句，秦仲卿心上一凉。
　　……百世？他想，这百世指得是一百世？二百世……还是九百九十世？不知我这辈子是第几个百世了呢？果真奇妙！只一个“十”，只一个“百”，便可叫一个人等上几世几世。
　　……人呐！哪里来的还魂一说？穆子夜的话一下子从心底涌出，秦仲卿心上更冷了。
　　既没有来世，又如何修来共枕眠的缘分？他撇一眼台上的角儿，想这戏演得实在不是槛儿上，仿佛专为嘲笑他。他不顾一切地出了茶楼，心里依旧憋屈。
　　他正憎恨着穆子夜的不坦诚！他甚至想，穆子夜只有对他，才不坦诚！
　　子夜跟冯仁在一起，冯仁知道子夜的秘密；子夜跟柳三宝在一起，兴许三宝也知道这个秘密；唯独子夜跟我在一起，唯独对我，对我……对我，他什么都不讲！这真叫秦仲卿憋屈。
　　……他的秘密没希望触及，与他的缘分，也没希望了么？没希望了么？这一辈子！秦仲卿突然很想痛哭，可他没这么干。他还保持着理智，找了个清冷的墙根，扶着发烫的砖墙定了定神，迈开步子，抬起脸，正撞见叫人头发昏的日头。他额上顿时冒了汗，赶紧站住脚步，又定一定神。
　　正在这工夫，忽听有人叫住了他：
　　“喂。”
　　他回过头，脸色不由得惨白。
　　来人竟是柳三宝。
　　柳三宝的嘴唇，绷得紧紧，脸上的青筋跟着抽动着。
　　如果此刻就打起来，秦仲卿一定不是对手。
　　秦仲卿猜，柳三宝一定恨上他了，就如同他正恨着对方一样。
　　事情还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当时，苏玉尚未离开秦家。
　　那日，早上才下过雨。
　　雨停了，秦仲卿去了穆子夜家，正碰上穆子夜一个人唱戏。他听了会儿，跟穆子夜闲谈起来，知道一些对方过去的事情，却没摸到对方憎恨白儒的理由，更无从得知弄坏嗓子的真相。他心里一阵酸楚，也就在这工夫，院子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正是柳三宝。
　　三个人见面，互相瞧着，呆有半刻钟，柳三宝最先开了口，瞪起眼睛对秦仲卿说：“你怎么在这儿？”他还不知穆子夜与秦仲卿认识了。
　　“……我……”
　　“哦，秦先生是来找你的。”穆子夜赶紧打圆场。
　　“找我？”柳三宝满脸疑惑，“可……”
　　不待柳三宝多说，穆子夜又道：“前天你从这儿走，正叫秦先生撞见。”
　　“撞见了？怎么没叫住我？”
　　“……我……”
　　“哦，秦先生说，天太晚了，不便叫住你。”穆子夜似乎很明白，秦仲卿是个不惯于说谎，且极爱面子的人。
　　“哦。”柳三宝点点头，也不知他是否真得相信了这番谎话。
　　三人又说了一会子，秦仲卿告诉柳三宝，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他不便再呆下去，匆匆抽身了。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
　　“吱——”一只蝉扑到桃树枝上长鸣起来。待秦仲卿一走，柳三宝在旁边放着的竹躺椅上坐了，冷冷一笑，用眼衔住穆子夜：“你甭跟我这儿打马虎眼！”
　　穆子夜也冷冷一笑，盯着他道：“信不信你看着办。”说完，转身进屋子去了。柳三宝慌了神，忙起身赔了笑脸来：“得！得！我信还不成！”
　　粉桃落下一朵残花，惊飞了栖蝉。
　　秦仲卿面色惨白。
　　凭他了解的柳三宝之为人，虽然对方看上去大大咧咧，但绝非粗心之辈，更不是个蠢蛋。他断定，柳三宝决不能轻信了穆子夜的谎话，虽然那谎言造得如此完美。
　　他在心里感激穆子夜帮他隐瞒，又不禁暗暗地咤舌，竟搞不清，穆子夜与他说过的话里，那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了。
　　日头底下，柳三宝看秦仲卿两手扶着墙，脚跟有些不稳，便问他：“怎么，不舒服？”
　　“……没……”他含糊地回答。的确，他有些头疼，可他不愿让柳三宝轻看了他。
　　“走吧，到那边儿歇歇去。”
　　还不待说什么，秦仲卿一只胳膊被柳三宝攥住了，他明显觉出了疼，心里一惊，脸上却没露出丝毫表情，只听柳三宝说：“正巧遇着了，咱哥们儿有话说，也就这工夫痛快地挑个明白。”
　　秦仲卿被带去了才出来的庆乐茶楼。
　　柳三宝叫了两碗蒙山云雾，在座位上坐了。秦仲卿与他隔着一张小茶几，也坐了。
　　“咱们哥们儿没什么不自在。”柳三宝眼睛斜着秦仲卿，瞧他额头正冒着汗，以为对方心虚了。
　　柳三宝饮口茶，道：“我今儿个也挑明了吧。”他直直盯上秦仲卿，没有一丝犹豫，“穆子夜就是我的相好，不管他承不承认，反正他就是！所以……”
　　“知道了。”秦仲卿抬一抬手，“不过，我跟他绝不是你想得那样，而且……”
　　“而且？”
　　“而且我确实看到你从他家里出来，所以才……”
　　“哦？”
　　“不过……”
　　“不过？”
　　“不过，不是他说的‘前天’，而是更早之前，是个晚上，我刚好从那里抄近路回家。”秦仲卿瞟了柳三宝一眼，见对方不再言语，又接着道，“后来，我去他那里找过你几次，可你总不在，就这么着，我们认识了。”
　　“为什么不跟我提起？！”柳三宝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嘴唇上，却勉强挤说出这么一句，声音也放得极低。
　　“……因为……因为瞧见你从他那里出来的第二天，你就跟我说去会情人了。你知道……”秦仲卿耸起眉毛，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怪不得你爹要打折你的腿，这种事儿的确不能想像，所以我叫他不要告诉你。”
　　柳三宝蓦地红了脸：“这样啊……”他低头搓弄起手指，“真是见笑了…..”
　　“不，没什么。”秦仲卿摇摇头，引了柳三宝的话，“咱们哥们儿没什么不自在。”
　　柳三宝闻言，脸越发地通红，好像一只熟透了的李子，又泡进了红酒里。他目光游移着，喃喃道：“嗯……你知道，我就是不放心他，毕竟这事儿不一般……”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嗜好……”秦仲卿说这话时，真得心虚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是个极卑鄙的人，连谎话也编得比别人漂亮，这谎话中，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也正因如此，才叫谎言变得更加可以信服。
　　似为了掩饰内心的澎湃，秦仲卿故意把脸转向了戏台。
　　如果之前还因懦弱而犹豫不决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秦仲卿已完全下定了决心。不管与过去彻底决裂，还是将来多么地不牢靠，至少此时此刻，他的决心十分坚定。
　　他偷偷攥紧了拳头，额上的汗冒得越来越汹涌，脸也开始莫名地发烫。他直觉得，眼前的戏台忽悠悠地打起转。柳三宝似朝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又感觉有人推他，心里知道是柳三宝……没事。他说，却只是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如此呢？他想，还要琢磨下去，而冥冥之中有什么拽住他，不叫他多想，更让他说不出话了。冥冥之中有什么拽着他，一个劲儿地把他往深渊里拽，他不愿跌进去，挣扎了一下，失败了。
　　他完全跌进了深渊，深渊的最深处。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惊奇地发现，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
　　他细细回忆，头还有些疼，只得躺着，才能减轻些痛苦。他想起刚才还与柳三宝在庆乐茶楼……后面的事，记不清了。不过，看这情形，他知道，自己一定在庆乐茶楼里昏倒了。
　　“醒了？”房门一开，秦仲恺走进来，“好些没有？”
　　秦仲卿无力地应一声。
　　房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晦暗，有种已到黄昏的错觉，其实，才不过下午两点钟。
　　秦仲卿朝窗户望过去，觉得憋闷。秦仲恺明白他的用意，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却又迅速地拉上了窗帘，窗帘被风吹得微微浮动。
　　“三宝呢？”秦仲卿问。
　　“才回去了。”秦仲恺诧异道，“怎么，你真得晕倒了？可连被三宝送回来的事儿，也记一清二楚啊？”
　　“……不，只是猜测，猜测罢了……”
　　“行了，还是少说些话吧，我才刚请了大夫过来。”秦仲恺转身要离开，走到房门口，又转回身，“噢，对了，趁着生病，在家好好呆上一阵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