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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旧痕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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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摸晌午,轰隆隆的雷声总算住了。
      秦仲卿在浅睡中才喘一口气,就又听见噔噔噌蹭的乐声。他在梦里听着,听有人唱了一首中文版的《初生之月》。他一下子醒了来,头有些疼,先去洗了把脸,整理完毕,从房里走出来。
      乐声还在继续,他顺着走廊望过去,直寻到乐声的源头,知道是六姨太在放留声机。
      乐声大得惊人,仿佛要摧毁秦家的大宅子似的。被那音波推动,人也随着房子飘飘荡荡。
      “声音太大了。”秦仲卿皱着眉头小声嘟囔一句,很想告诉六姨太,叫她关小些声音,但又不敢,他还为上回欺骗她的事耿耿于怀。其实,真正在意的,只有他一个罢了。
      那时候,六姨太虽然很愤怒,但事情一过去,她也就忘了。
      这会儿,苏玉的心情不坏,好像遇见了什么喜事儿。她摇着小扇子,慢悠悠从房里晃出来,正与秦仲卿撞个正着。她微微一惊,而后嘿嘿地笑了,看秦仲卿转身要走,赶紧快步赶上:“呦!哪儿去?”她问。
      “……嗯……去……”
      “去会情人?”
      秦仲卿红了脸。
      “嘿嘿,不是白美凤么?”
      “……不、不是。”
      “嘿嘿,管你你不是。”苏玉突然走近他,叫他吓一跳。
      他竟想逃开,可眼看着六姨太凑近,又渐渐没了胆量。他被逼到角落,已没了退路。苏玉低声对他道:“我告诉你,他来找我了,说要带我走呢!”
      “谁?”他两只眼睛盯上六姨太。
      “哼!别装蒜了,你也跟他们一样,专爱看我热闹!”
      他赶紧摇摇头。
      “算了算了,用不多久,我就离开你们家了,也不跟你计较这些个了。”她说着,哼哼着小曲儿,扭身下了楼。
      “离开我们家?要上哪儿?”秦仲卿在楼上问她。
      留声机还在唱曲,声音大得叫人心上发慌,她似没听见,就那么缓缓地离开了秦仲卿的视线。留声机也终于发出吱的一声,唱片到了尽头,乐声嘎然而止,秦府蓦地被巨大的寂静笼罩。
      后来,秦仲卿从专门伺候六姨太的周妈口里听说,苏玉以前那个相好的,回北平来找她了。
      前几天——就是秦仲卿在房里恨柳三宝的这段日子里,苏玉接到了旧情人的书信。
      男人在信里说,很想见她,他们约定了时间地点。见面后,男人恳求她离开秦家,与他私奔。她问去哪儿?他说去广州。男人还嘱咐苏玉,叫她收拾些值钱的东西,好好准备一下。苏玉还有点儿怨他,问他当初为什么要丢下她。他便说了很多叫人信服的理由,眼里也充满热情,态度又极温柔。苏玉一直抱有离开秦家的幻想,所以应了。男人说:“五天后,咱们在前门火车站见?”
      “这男人不可靠呦!”周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秦仲卿跟着点点头。
      “唉!二少爷!”周妈又低声对他道,“不是我多嘴,这女人就是可怜哪!男人给她几分好颜色,就美得要开染房,也不管是不是上当受骗,白白地念着,欢喜一场,埋怨一场,到头来,一辈子讲的都是男人!都是男人呦!”
      秦仲卿闻言,诧异地盯了盯周妈,忽见她叹息地摇了摇头。秦仲卿心想:也不知这个周妈的肚子里装了多少对男人的怨恨,又有多少对男人的思念?她体会出的女人,大概是她自己这般吧,或是见苏玉正步着自己的老路,才能如此感叹?
      秦仲卿担心六姨太真得上了那男人的当,很想劝一劝苏玉,叫她不要轻信那人,可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对苏玉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只能想到秦仲恺,想跟哥哥商量一下,而秦仲恺此刻偏偏不在。
      ……仲恺会不会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大概是知道了吧?秦仲卿没料到,他独自苦恼的几天里,世界竟变得如此之快,而他呢,早被愚蠢的妄念,幽闭进了狭小的空间。不过,现在最叫他挂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秦仲卿整理好衣服,出门去了。
      双脚踏在石阶上,秦仲卿迟疑着,右手在即将推开那扇门时顿住了。
      他不知穆子夜再见到他会作何反应。自那次,他没头没脑地伤害了对方,他再没脸去见他。至少现在,他有些个不自在。他想,是不是该向子夜解释些什么?然而,他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就在迟疑的时候,听院子里传出了歌声,他再忍不住,悄悄推门进去了,又从里面轻轻地把门关上。他动作极细极慢,尽可能不惊动歌唱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呼吸,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粉桃逝去,未干的雨水晶晶莹莹,于青砖铺就的院子地上,汇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洼。
      风来,吹下枝头残花。淡淡粉红色的花儿,纷纷离开花托,于空中飞舞、旋转。花上似霰的水迹,亦飘散到空中,闪烁闪烁,似有还无的香,隐隐沁人。
      穆子夜两手轻拈纸扇——还是那把绘有素牡丹的纸折扇,他那一双手,好像半绽放的兰花。他背对着秦仲卿,不知道院子里有个听众,听他唱得是: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显……”
      穆子夜穿了件石青色长衫,长衫襟摆随风儿摇曳摇曳。看到这儿,有一瞬间,秦仲卿以为穆子夜要羽化而去,他不禁踏前半步,有心挽留翩翩欲飞的人,却忽而没有挨近,听穆子夜依旧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地裙衫儿倩,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
      ……这大概就是昆曲了吧?秦仲卿心想。
      看那些讲戏曲的书里说,昆曲之水磨腔,应像光洁澄净的流水,细细研磨玉石般细腻、敏感,但穆子夜坏了嗓子。他的唱腔里,总带着哀婉,好像澄净流水里杂进了金砂,又像残玉石倏地划过光滑的白珍珠,一丝一丝,地叫人心上作痛,忍不住地要叫人怜悯。他的腔韵,细腻里露着粗岩,敏感中透出顿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听到这一句时,秦仲卿不由得心头一动。他想,子夜本应也是那种爱好天然的人,但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叫他成了这副模样?
      此时此刻,秦仲卿简直就搞清楚穆子夜的全部秘密!
      眼前景象,惶惶若梦境,秦仲卿又摸不到现实的边缘了。
      ……如果灵魂就此沉沦,便是死,也甘心了!秦仲卿想着,忽念起穆子夜与柳三宝的关系,和他要杀死白儒的事实,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那肮脏、繁复、可怖,令人憎恨、不可理喻的现实!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穆子夜似还要唱下去,一转身,恰瞧见秦仲卿站在那儿,于是停了下来:“噢,秦先生来了?真是怠慢!”
      “倒是我打扰了你。”秦仲卿笑着走过来,“还说不喜欢昆曲呢,自己不是一个人偷偷地唱?”
      穆子夜笑一笑:“不是喜欢才唱的。”
      “怎么?”
      “只是搞不明白一件事。”
      “不明白什么?”
      “……以前,我妈总说,昆曲里有咱是谁的答案,可我从没弄明白过,也不知它里面到底有没有这答案,许是她骗我?”
      “……你妈妈一定很爱昆曲。”
      “她么?”穆子夜摇摇头,“她只爱唱杜丽娘。”
      “为什么?”
      “……不知道,以前,我要唱杜丽娘,她总也不让,只叫我唱春香。后来,有一回,她竟把杜丽娘的戏教给了我,我还以为,这一遭总算可以唱杜丽娘了,结果,她却死了。”
      “……”
      “人呐!哪里来的还魂一说?您说是不是,秦先生?”
      “……子夜……”
      穆子夜直直瞧向秦仲卿,突然笑了:“秦先生,您几时也留起胡子来了?”
      秦仲卿忙伸手摸一摸自己的下颚,红了脸。那几天,他混混沌沌地混日子,竟连胡子也忘刮了。此时,他可以想象出,自己消瘦面颊上长出碎胡茬的模样:“那、这,这是个意外……”他支吾起来。
      就在这时,院门毫无征兆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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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昆曲《牡丹亭》中,女主角杜丽娘因一梦,伤情而死,后死又复生与柳梦梅结成姻缘。故在此,穆子夜有还魂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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