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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祸福相依 ...

  •   四枚金戒指卖了一千五百多块,十五张“伟人头”拿在手里薄薄一沓,却比当初那一百多克金饰还烫手,湘竹不敢迟疑,立即去华联商厦买了一只原装超薄进口Sony随身听——八百块钱没了——也亏得她出身豪富,付账时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记得配齐电池和磁带,否则以她打扮之朴素,如此豪阔的出手实在太可疑了。

      接下来她马不停蹄又去了福利院,把近千元的家当一股脑儿塞给钟寻,教会他用之后已是下午一点,打了个的奔到云池,正好赶上下午的舞蹈课。

      此时的云池已将兴华大厦十五十六两层都占满,韶音拥有近四十人阵容的完整建制,夏乐也扩展到了五个班,姜离纯慢慢从一线教学转向舞团管理,莫子宁则将精力放在了艺术创作和对外交流扩张上。每个人都随着云池一起进步,只有湘竹不无沮丧地觉得,自己离云池女首席的位置越来越远了。

      十岁之前的芭蕾舞课,老师们极尽赞美,到了云池学现代舞,她才发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那些被莫子宁评价为有灵性有天分的学生,竟能用三年时间从夏乐初级班一路闯进韶音,甚至担任一些演出的主要角色,而她空有五年舞蹈基础,在夏乐却并不比别人走得更快更远。

      她一度以为是莫子宁不想她在舞蹈上花太多时间,有意让姜离纯放松对她的要求,于是暗中加码训练,拼着一口气想让大家看看团长侄女来云池不是跳着玩,结果没多久就因为腿部痉挛、剧痛而直接摔在舞蹈教室里,站都站不起来。那天她是直接被莫子宁抱回家的,众人心疼又同情的目光看得她之后几天都不好意思再去云池。

      后来莫子宁对她说,小竹,你心思太杂,念头太多,对舞蹈抱持的是征服欲而不是沉浸与享受,做一个专业舞者,对你来说会很辛苦。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舍不得,湘竹这样臭美地揣测他的意思,接着便释然了,他看得很准,她就是个静不下心,一点就着的性子,要她像莫子宁那样清心寡欲,宁静淡泊,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再后来,看到比自己晚进云池,如今已是韶音最年轻女一号的阿采姐姐,她也不那么嫉妒了。阿采今年刚满十八,舞台上的艳光却不输给任何一个前辈,湘竹脸皮再厚心气再高,也不得不承认,别说五年,再过十五年,她也无法像阿采那样将人和舞,光与影,结合得那样天衣无缝,鬼斧神工。

      但在夏乐的舞蹈课湘竹仍旧坚持下来了,不只是锻炼体魄,也不只是修身养性,也许,她只是习惯了云池的一门一窗,一桌一椅,习惯了每一扇映过她舞姿的镜子,每一寸淌过她汗水的土地,习惯了莫子宁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在偌大舞蹈室里飞旋的惬意。

      “小竹你下课啦?快去团长办公室,老大找你。”阿采在更衣室催她。

      “啊,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不过……”阿采眨了眨眼,“我怎么觉得你又闯祸了?……”

      阿采的直觉和她的舞感一样好。

      湘竹进门的时候,莫子宁正背朝着她凭窗而立,一动不动,仿佛在流云变换间捕捉灵感似的,留下一道极清静柔和的背影,然而湘竹很快就知道这不过是太平幻象——他办公桌上金光点点,赫然放着几个小时前她刚卖掉的金戒指。

      “小竹,我告诉过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他把一张签着她大名的现金收条推到她跟前,“十几岁的小女孩一个人去卖四个纯金戒指,我要是金行老板我也得想想这戒指能不能收。”

      湘竹攥着收条抿唇不语。卖戒指的时候柜员说要看证件,她没有身份证就用学生证代替,大约金行老板害怕戒指来路不正,去学校求证,再从学校问到了她监护人的联系方式。

      “钱呢?”

      “花了。”

      “花哪了?”

      “买了个随身听。”

      “拿出来我看看。”

      “……”湘竹闭了闭眼,横下一条心,“给阿寻了。”

      “呵,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极少笑,可只要他笑,那风流蕴藉的笑容总让人说不出地舒泰,唯有这一声冷笑,让湘竹遍体生寒。

      “子宁叔,我不是你女儿,三年前你才第一次见到我,可你养活我,照顾我,我一直觉得,你是天下心肠最好的人,我这么个大包袱你都肯一年一年的背着,为什么我只想帮钟寻一回你都不肯?!”

      莫子宁沉默许久才说,“你和他非亲非故,可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你是我妈妈的朋友,难道钟寻不是我的朋友!”湘竹哽咽着大声说,“他不但是我朋友,也是我弟弟!我原来有弟弟,后来没有了,现在好容易又有了一个,我不想再失去……子宁叔,将心比心,如果赵老头玩弄的是我,你会不会和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所谓的说事情没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会的,你看到一件衬衣都那么生气,你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会担心我,为什么就不让我担心钟寻,我还有你,有一个家,可钟寻什么都没有,我给他一盒泡泡糖,他都会哭……”

      哭的何止是钟寻,湘竹早已泣不成声,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对钟寻的牵挂竟会这么真切,这么深刻,因他而落的泪,受的苦,忍的痛,早已超过了见义勇为的界限。

      她是以一颗手足同胞的心,在念着爱着一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小男孩儿,那个同样念她爱她,在她每一个异想天开的时刻完完全全信赖她的小男孩儿。

      “小竹,我说事情没想象的那么简单,不只是说赵院长这个人,也不只是说这个案子,你要知道,你以为这是为钟寻好,也许时过境迁,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弄巧成拙,你想改变他的命运,可你怎么确定你给他带去的一定是好运?”

      “不去试又怎么会知道?”湘竹奔到他面前紧紧抓住他衣襟,“赵院长怎么对他,整个孤儿院都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他已经这么惨了,惨得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逃出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运气更坏一点!”

      莫子宁慢慢将衣襟从她手心抽出来,然后覆上她的手背,由松到紧,一点一点地握住,如每一次他们从舒展到相拥的舞步变迁。

      “你想好了?”他低声问。

      “想好了。”湘竹反手握住他的手,眼里极尽期待,和毫不掩饰的惊疑与欢喜。

      “好吧,小竹,但愿你将来不会后悔,也不会怪我。”

      “不,不会的!”湘竹雀跃而起,踮起脚在他下巴狠狠亲了一口,“谢谢子宁叔!我就知道子宁叔最好了……”

      “是谁说我懦夫,胆小鬼,自私自利,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跟我在一起……”

      “狐狸你很记仇哎,我就说了一遍你就记那么牢……”

      “狐狸本来就是一种记忆力很好,心胸却不太宽广的动物……”

      “对了子宁叔,你花了多少钱把戒指买回来的?……”

      “怎么你想还钱?”

      “我没钱了,除非再去卖点别的……”

      “你知道就好。”

      “所以那几个戒指就算我卖给你的。”湘竹将四个戒指挨个儿放进他手心,“救人救到底,以后可能还得卖点项链手镯什么的,你就都收了吧。”

      “败家查某……”

      不管原来有多反对,一旦应了湘竹,莫子宁立刻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在他看来,让十二岁的当事人自己去取证根本就是胡闹,他一面让湘竹马上去阻止钟寻录音,免得被赵院长发现而打草惊蛇甚至招致更大伤害,一面又找来姜离纯商议报案及诉讼事宜。以当时的司法解释,若没有xing行为证据,赵院长的行为甚至构不成刑事案件(注1),因此他又以云池舞团的名义联系福利院,邀请了钟寻在内二十多名孤儿到云池参观,名为义务普及艺术文化,实则由身为民事律师的姜离纯对钟寻进行非正式询问。

      钟寻进办公室之前,死拽着湘竹的手不放,湘竹想陪他进去,被莫子宁一把拦下,“你不要听。”

      湘竹还想争取,莫子宁干脆将她提起来,直接扔到走廊里,“去训练。”

      “训练,亏你想得出来……”湘竹躲到更衣室隔间,关好门,掏出刚才钟寻悄悄交给她的东西——那只价值两枚金戒指的Sony随身听。不愧是一见如故的契姐弟,小钟寻和她一样喜欢自作主张,先斩后奏,湘竹转达的莫子宁的话他一点儿也没听进去,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就冒着巨大危险拿到了录音。湘竹塞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低,坐在板凳上按下了开关键。

      这是十三岁的乔湘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中年男人从最初的言语挑逗,慢慢变成猥.琐调戏,再变成威胁羞辱,再变成喘动呓语,直到最后心满意足,中间手足动作,器物碰撞的声音不胜枚举。

      而钟寻除去进门时的几句问答,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整段录音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各种各样的凌辱和虐待,实在控制不住了,也不过是一两声低低的啜泣。湘竹一直觉得这个小男孩不坚强,动不动就掉眼泪,如今才知道,真正的残暴面前,钟寻是以怎样可怕的意志在煎熬和坚持。那样的遭遇,湘竹不用看就已经浑身发抖,不忍卒听,钟寻却已在孤独绝望中忍受了多少日夜!

      湘竹一个人坐在隔间里不停地流泪,随身听远远扔到角落,像是多摸一下都让她恶心反胃,就这么枯坐了许久,直到更衣室外有阿姨大声喊她,她才胡乱抹了抹脸跑出去。孩子们已经结束活动准备离开,她扒拉着人群焦急地寻找那纤弱身影,“阿寻?阿寻?!”

      “阿姐我在这里……”

      钟寻就挂在队伍最末梢,小脸和眼圈都红红的,不时地吸一下鼻子,见她过来,不禁伸手摘下她的黑框眼镜,抚摸她润湿的眼角,“阿姐怎么也哭了?”

      湘竹伸开双臂,于众目睽睽中紧紧抱住了他,喉咙里滚着无数安慰鼓励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沉默。

      钟寻,我的弟弟,阿姐发誓这一生都会倾力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不让你的小小世界再有一丝一毫的阴霾和不公平。

      然而湘竹忘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柔弱少女,那盘磁带,那些肮脏可怖的声音,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的她成了福利院的孤儿,毛糙的泛着烟黄的手揉着她,血红的吐着异味的嘴啃着她,她用尽力气反抗,却怎么都掰不开掐在自己腰上的长长利爪,她哭泣,哀求,垂死挣扎,身后的男人依旧水蛇般紧紧缠绕,几乎要逼出她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她低头咬他的手臂,反被他粗暴地扭过下巴——她看到的竟不是赵院长纵欲过度皮肉分离的脸,而是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琥珀色的眼。

      噩梦骤醒,尖叫声凄厉地回响,划破水塘边摇曳的雾气与树影。

      “小竹,你怎么了?”门外传来急促语声,不复平日的低沉温和,暗夜里听来,仿佛也混进了一些可疑的颗粒,窗外蝉鸣断续,黑暗无边无际,湘竹抱头缩在床角,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小竹!”莫子宁又叫了一声。

      “别过来……”她隔着薄薄的毛巾被呜咽,声音抖如筛糠。

      “小竹……”门被推开,莫子宁三两步跨到床边,扯下毛巾被,指尖刚触及她肩膀,就被一阵拳打脚踢生生逼退,“别碰我!走开!”

      莫子宁啪地拉了灯绳,卧室里一片光明,“丫头,醒醒,别做梦了。”

      湘竹抬头,日光灯在他脸上投下刀削斧凿的阴影,隔着朦胧视线依然冷峻而锐利,子宁叔三个字便梗在她喉间再也吐不出来。没有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会在听完那样一盘磁带以后,不对成年男性的触碰生出异样反应,可他不是别人,是她的监护人,是她在这块大陆上唯一的家人,她排斥全天下男人也不该排斥他,这梦境毫无道理偏又真实得让她心惊,湘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听那盘磁带,所有邪恶幻象是对她的折磨,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斜.度。

      莫子宁没再靠近她,只是挨着另一头的床沿默默坐下。自打交了随身听,她整个人就一直神不守舍,敏感如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是课本不讲,老师不教,他像那个时候的绝大多数家长一样,都忽略了青春期教育中最重要的一环

      “小竹过来。”他拍拍自己身边的床铺。

      清醒了的她乖乖爬过去,坐在他身边低头不语。

      “小竹是大姑娘了,子宁叔还把你当小孩,是我不对。”

      湘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愕然抬头,正跌入他凝重却不失温和的目光,真是昏了头了,梦中那双眼睛和他明明就是两个模样,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子宁叔,刚才……是我自己糊涂,我一点都没怪你。”

      “不是糊涂,是小竹长大了。”他浅浅地叹息,胸口微微地起伏,“我很高兴你知道要保护自己,可是,我也希望你丢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别让它变成你的心理阴影。”

      “不,不会的……”湘竹低头喃喃自语。

      “真的?”

      “真的……”

      “好,子宁叔信你。”莫子宁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睡吧,离天亮还早呢。”

      湘竹看着他一步步远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高大身影似有种说不出的萧索。

      这么些年,真正陪在他身边的也不过她一个而已。

      “子宁叔!”她脱口而出,叫住了已握上门把手的莫子宁,“你也答应过,我长大了,就可以当你的舞伴。”

      他想了想,走回两步,站在斗室中央,向她伸出手来。

      她跳下床,一个提气收腿便猴到他身上,莫子宁低笑一声,曲臂用力,湘竹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抛到肩上,从颈后滚了一圈又落回他的臂弯。

      这是湘竹前不久才开始练习的一个动作,团里那么多男舞伴,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就可以和她搭档,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做完。

      那个噩梦,实在是没有道理呵,湘竹窝在他怀里,唯一的感觉是安心,就连他身上的味道,都如此熨贴和熟悉。

      当然熟悉,他们用的本来就是同一块洗衣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祸福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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