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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   18
      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比如那镜框项链里藏着谁的小像。比如我到底有没有顺利离开卡利亚里。比如元雪尘为什么如此颓唐又如此嚣张……我是说,过去十四年里我不大懂得的那些,在我离开的这一刻全数揭开。为何他拒绝争夺地位、触碰权势,却能在阿雅克肖家超然又嘲讽地旁观。为何祖父允许我与他接近,甚至带有纵容之意——他身上带有禁咒,来自当年那个穆家的女孩,穆芳白。镜框里描绘的少女容颜被摩挲太久,早已模糊。但我记得元雪尘曾那样形容过她:宁静如丝,清秀如蝶。
      那女孩是穆家出类拔萃的巫女,被退婚后至今未嫁。元雪尘说过他们彼此满意——只怕不仅仅是满意吧!她布下的术式深沉如海,牢牢守护着未婚夫的平安。那应该是为了他的特兰西瓦尼亚之行吧……谁又能预料到,就是那一趟旅程,毁了她订约并期望的幸福,令他余生只能幽暗暧昧地怀念另一个人。
      禁咒是可以转移的,用血,用命,用许诺。
      也是可以撤除的。但她二十年来都没有这样做。
      现在元雪尘用自己的血,把那许诺扔给了我。
      我临行前,祖父已经恢复正常,冷冷地说:“现在你所向披靡了!”
      我冲他老人家尽可能温和地笑了一下,知道这样最气人不过。
      穆家的禁咒,韦家的血咒……天底下还有人能把这两种东西集于一身,这本来就是个笑话。
      即使是个笑话,也太残忍。
      但是祖父,您老人家还是擦亮眼睛,张大耳朵,去操心庆忻和庆忱吧。死了一个庆愉,剩下的那两位可不是好对付的。
      还记得我给自己找的离家借口吗?游学——去大陆上,这是给我外祖家的一个不错交代。既然我并没有死掉。
      而阿雅克肖郡之外,譬如罗马,也不会有人把我离开之前的血案当作谈资。第一他们不感兴趣,第二,他们是真的不感兴趣。
      对元家而言,是新生代与老人们暗里过招,危机一触即发,几近翻天覆地。对很多人而言,不过是一个移民家族的小小内讧而已。
      真滑稽也真悲惨,是么?五百年后,我益发理解了鲜卑三姓对权势——任何层面、任何角度上的权势——的汲汲以求。要站在高处,宁愿不择手段,安全感是一个好借口,但虚荣与尊严甚至还摆在安全之先。无论如何我们就是不能忘记过去,我们的祖先从宏大古国的极北之地一路而来,狂歌驱散冰雪,马踏黑土,长驱直入中原。我们曾经统治过大陆,建立过王都,修建过惊世的摩崖洞窟用于歌颂、信仰和欣赏,那些精美的佛像至今仍在高山的石壁上慈悲垂眸,但我们姓氏的尊荣已经不再。
      屈服,流散,漂泊,一再地听令于人,从花剌子模到元大都,我们终于意识到再也无法在那片土地上恢复昔日的荣光,于是黯然离开。
      那些韦家的怪物在愤怒的驱使下阖族搬迁,试图寻找更适合他们纵横跋扈的居所。他们竟然找到了,喀尔巴阡山脉容得下魔法的神秘与龙。不是人的怪物要求自由,学会了寻常人类那一套的异族则要求尊重与威望。数百年来,鲜卑三姓始终在夹缝中逶迤逡巡,在人类的虚荣和非人性的傲狂间淹溺挣扎。
      建立一个王朝的机会和勇气,我们再也不会有了。即使有冲动和勇气,也没有机会。
      悲哀的是,我们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是在变成吸血鬼之后才明白这一切的。也许要等到血管里不再流淌与那个家族相连的浆水与温度,最后一丝人类的气味消弭散尽,才能真正意义上以另一种目光旁观。才有心情说一声:多么可怜,多么可怜。
      人类是多么可怜。
      在那之前,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我也豪掷了作为人类的整整十年去重新搞懂生活。热那亚的童年是一场梦境,卡利亚里的十四年是另一场并不乐观的冒险之梦,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的确有全身而退。
      替元雪尘送葬时我没有哭,墓碑上刻的是长长一串名字,以文钦佐开始,以阿雅克肖作结,我猜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我在墓园里坐了一会儿,有意干点什么,还没想好,身后有人静静说:“你就是那个男孩。”
      我缓慢地、以那种蝮蛇的毒牙已经碰到脚面的姿势尽可能轻地转过身,目瞪口呆看着她,一身白衣的女子,发上笼罩着厚厚面纱,长纱如水,有一种溺人的光泽。我不明白,按理说我绝不可能错过她的脚步声,要么就是她已经在我背后站了太久,始终不曾离开。可我确定送葬队伍里没有这个女人,我能听见树梢禽鸟的振翼,远处马儿不安的呼吸,甚至能听见刚垒好的坟丘深处新鲜泥土持续挤压的细微摩擦声,但这女人出现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像空气凝成的某种人形物,凭空降落下来。
      “别猜了。”她轻声说,语气异常沉静,不带半点命令感,只有一种盖棺论定的包容与温柔,虽然那更令人发抖。
      “我叫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穆尼阔斯。”她用短暂停顿确认了我的无知,对着我的眼睛轻叹一声,“好吧,穆芳白。”
      我不知道现在如果叫她一声堂婶,会不会立刻被巫术变成一只渡鸦。
      “你就是那个男孩。”她重复了一遍,“文钦佐付出性命来保护你。我听说过你,被龙牙咬过,被卓根提斯放过,血管里灌注着龙的呼吸,禽兽和人类都畏惧你。”
      我笑了,“听您这么一说,似乎还是件好事情。”
      “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死得很快,应该不太痛苦。他没后悔。他不是不爱你……您远道而来,难道只想跟我在前未婚夫的墓前聊天?所有言词翻滚过一遍,我没敢出口。我向来不驯,可是对着这个面目模糊难辨的白色女人,倔犟与暴戾都毫无用处,她穿透面纱的眼神是层层暮雪,劈天盖地,无论你咆哮或燃烧,只是兀自倾泻下来,带着一望无际下沉的黑暗,直至将你压入窒息的纯白。
      我动了半天嘴唇,还是点了点头。
      “你想再和他说话吗?”
      我猛地抬起头,“您是什么意思?”
      假若提问的是寻常人,我只会反感于被一种直截了当的挑衅窥探内心。但我面前的是穆尼阔斯夫人……小姐,女士,名叫穆芳白的巫女,我着实不确定要是我点头的话,她会不会当真能让尸体掀开崭新棺盖,抖落尚且弥漫着落叶与草根香气的泥土,在我面前咯吱咯吱地坐起来。
      那可就太不好笑了。
      我的表情和沉默逗得她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澈,温软,像诗琴的第七根弦。我默默计算她的年纪,最后想要长叹一口气。我活到二十岁,见过的年轻姑娘没一个有这样的本事,一笑就是溢宝流珠,一颗又一颗,白水晶,紫萤石,缟玛瑙……浑圆,洁脆,流丽,逼着男人不由自主想要在她面前下跪,双手虔诚地敬掬一捧她的笑,拿来珍藏,拿来供奉——镜框里的那张肖像为什么不能再清晰一点呢!
      “我是说。”穆芳白笑够了,似乎决定放过我,“我听说,你们有几年都在闹别扭,你们叔侄俩。”
      您连这些都知道吗?我瞠目结舌,元雪尘骂得对!穆家对我家是不是也管得太宽了?不过既然您知道这么多……你们的关系看起来也没那么决绝嘛。
      我咕哝一声,“我没有闹别扭。”
      对着他的坟墓和他的前度爱人——这简直就是站在天国和地狱之间——我完全可以承认,我只是被元雪尘吓到了也震撼到了。原因也只有一个:我理解他,百分之二百地理解他所有的懊悔和忏悔,不应与不甘,自毁与毁灭。他用他的秘密欺侮我,用他的坦诚背叛我,但在我因此而咆哮时,腕上的龙之齿痕平静如初,黄金蛇骨链毫无动息。韦留衣仿佛就站在我身旁,纯银般的嗓音淡雅如雪,“嘿,孩子,你明明知道,你听懂了他。”
      我愤怒,我羞耻,所以我不想理他。
      元雪尘问,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十几岁的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阿雅克肖和维奥雷拉,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回答不了。所以我愤怒,而我的羞耻源自……和他一样,该死的,我回答不了!
      眼泪突然滚落下来,先烫后凉的感觉像老去的墨水,只配记录一个陈旧过时的借口。你为什么流泪呢,元庆恒?
      我回答不了。
      “别哭啊。”穆芳白声气里不能自抑带上点好笑,柔声哄劝,“都二十岁了。别哭。”
      如果她没有把自己裹得像个日光里的鬼魂,这柔婉和气的语调其实令我想起一些和母亲有关的记忆,而且更动人几分。
      这样温柔的女人,却没能拯救那样一个温柔的男人。
      ——你问我想再和元雪尘说话吗?
      我想念他,一个被过去损毁的男人,我的堂叔。我想念那些残缺破碎的人,疯了的母亲和父亲,不知是否已经死去的奥尔加,我柔软的、刚被命名的小弟弟,我想念他们。
      咸涩浪花和辛甜香料酿出记忆中的热那亚,真心亲吻过我的人,抱紧过我的手,令我得以活到如今的所有。是的,我愤怒,因为我同情;我羞耻,因为我明白,本心里……我是接受更依恋着那一切的。
      我向着穆芳白宣布:“我不会再和他说话。”
      但是,我想念他。
      她看着我,良久之后轻轻说:“我也是。”
      我们如梦初醒般注视着彼此,此时的心情无法言语,却明白如昼。这白纱下的女人终于抢先微笑了,“好的,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你很好。”
      她又换成汉语唤了一遍我的名字,“庆恒,元庆恒。”
      不要去特兰西瓦尼亚,至少现在不要。你有理由相信我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哪里敢不信,我连疑问都不敢。穆家的巫女是连族长都会让步的存在,我能说什么。不过她说的没错,我的确不能直奔特兰西瓦尼亚。去干吗?二十岁的我只够打赢元庆愉,遇上元庆忻还要掂量一下轻重。现在的我,去维奥雷拉家族送死吗?韦留衣想必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和好借口容忍我第二次在他面前亮刀。
      “如果你不知道该去哪儿,去卡斯提尔吧,你会遇见和我一样名字、一样颜色的女人。她足下开辟的路,走一步试试看。”
      我没听懂,但我也不打算细问。她点点头,貌似满意我的反应,轻柔地一挥手,“去吧。”
      她说:“我不在乎元家和穆家如何看待,但我会保护你的。”
      姿势简直像个公主,我心悦诚服地想,“好的,那么,那个,多谢您,我是说……哈!”去他的,我大声说了出来,“天啊!我能看看您的脸吗?”
      圣母在上,找死的感觉真的有点快乐。
      出我意料,穆芳白只是柔曼地一笑,“你想看吗?”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点头,她忽然掀起面纱,毫无前兆。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噩梦的开场通常都静美温柔,再以一个血淋淋空洞作为收梢。
      当然,没有血,也没有更恐怖的东西。我看见一张沉静近于雍容的脸,在那高傲的鼻梁和带点陈旧的苍白皮肤上,轻而易举识别出典型的鲜卑女子特质,金褐色的瞳孔像两轮夕阳,眼神憔悴而热烈。很难说她美或不美,即使不去看她的额头,那张脸也给人一种刺痛心灵的感觉。
      额头上凹凸疤痕密结,我受伤经验比较丰富,看得出那是年深日久,锐器反反复复划下,反反复复愈合,一只蝴蝶的形状。
      穆芳白轻声说:“你看见了?”
      但他没有。
      我动了动嘴唇,逼迫自己很蠢地问出来,“……为什么?”一个问题出口,就流畅了很多,我暴跳,“谁干的!我替你剥了他的皮!”
      她转过身去,罩好面纱,声音平静如初,“我自己。”
      在退婚之后,每一夜,每一年,鲜血的温度温热如唇吻,那么柔软,那么安详。
      他只亲吻过我的额头,他说我像一只蝴蝶。我记得呢。
      他不要我,与我擦身而过,这是他以为的善意与温柔。但我也有我的选择。我不想让别人的痕迹覆盖这赞美,这与他无关,只是我想要这样。
      仅此而已。
      “走吧,元庆恒。”她说。
      你不会再和他说话,而我,永远不会给他看见这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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