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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   17
      “他对我说:‘谢谢你。’态度非常真挚,我说不出话。该说什么?面对这样的一个十几岁孩子,一条未来的龙。他披散着长发,绿微微的眼睛水光一闪,委屈未散,无限天真,那是一张受惊的小动物的脸,不像男孩也不像女孩。他又说,‘我自己会打辫子。你能帮我分一下头发吗?’”
      十五年后他还记得这些,我呆呆看着元雪尘,他疯了,要么就是被下了咒,被魔法降服。他说的那个东西跟我见过的韦新罗完全不是同一个。“你应该杀了他。”我说,牙根咬得生疼,“如果你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你会为你堂哥杀了他吗?”
      元雪尘笑了,“我多希望我可以逃跑。”
      到现在我也无法忘记那种微妙的感觉,你父亲当然不会打我,但我也明白他从未如我所愿地重视我,当然在任何意义上,他都视我如亲兄弟,给我应有关注,但我真正想要的——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当年那个宁愿挨打也想要远远跟随在自己崇拜的堂兄们身后的韦新罗,又想要什么呢?
      “没什么。”他说,忽然又笑起来,笑意把眼泪照得发亮,自言自语,“我去看那个漂亮妹妹。”——“不管你怎么看。”元雪尘瞧着我的脸色,似乎也想要发笑,“我当时想的是:‘小子,也许活该你挨揍。’”
      韦留衣当然不会高兴有人逗弄他妹妹,何况是一个维奥雷拉,那会令他母亲格外紧张。虽然比起对女孩子的兴趣,韦新罗显然只是好奇心太重,那两个高傲的男孩子确实不明白,如果他们愿意对这个小鬼亲热一点,韦新罗可能都不会去看奥尔加一眼,但他们觉得一顿痛打能解决所有问题,毕竟尚未化身的龙不可越过界限,偏偏碰上了一个胆子不大却任性倔强得离奇的小子。
      “小孩子还真是微妙啊。”元雪尘总结,带着笑,那个表情更像在听人忏悔一些蠢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不是知道了吗?”他回答我,“韦卿延死了,宁愿带着他老婆自杀也不肯把尸骨交给我们。在那之前他杀了我几个堂兄和几个穆家人,折断了我一只手和半边肩膀,连你父亲都差点被他咬开了喉咙。他一个人,一个人——几乎杀光我们所有人,假如他没有中毒,没有受伤,我们没有任何一个能活下来。”
      他没有表情,眼神坦白、悲怆且自卑。十五年后他依然会为此而羞耻绝伦,我突然明白是什么令他如此放弃,十八岁的元雪尘年少气盛,就算他没有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眼里除了自家堂兄想必也放不下谁。高贵的鲜卑三姓被人间宠惯了太久,早就忘记了二百年前的铁血交锋何等残酷。但韦卿延,呵,韦卿延可能一个照面就打断了他的刀和他的手。
      “我是说……”我卡住,我想问什么?元雪尘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但一定还有什么,他变成这样,韦新罗成了九年前我见到的那个样子,一定是,还有些什么的。
      元雪尘看我良久,渐渐垂下眼睛,他知道我发现了。
      “我只是,觉得那不应该。”他低声说,“你知道韦卿延临死前说了什么吗?他带着妻子逃到老城堡,背靠石墙向我们微笑。他说他现在完全知道,谁出卖了他,他只是不甘心。他回不去了,那个人会何等伤心,何等失望。他妻子丧失了所有天然的优雅与神秘,紧紧撕扯他手臂,疯狂地问他、问我们,这一切是为什么。”
      她的丈夫温和而又从容地看着她:“你知道吗,他们不会让我活着,他们要我的骨头,要我的一切,唯独不会留下我的性命。”
      他说,他不意外,也不后悔,他只是不舍得。从他选了这女人那天,命运就注定了轨分两半,但这代价,实在太大。所以他要告诉她,她究竟毁掉了什么。
      “如果不是你一定要我下山,要和我谈女儿的事。我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他身边。现在我知道了,但一切都晚了。我们的儿子们即将死去,更多的人会死,被灭口,被斩草除根。嘘,嘘,别哭,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但如果付出那两个孩子就可以挽回,我可以允许,偏偏这不可能。”
      十八岁的元雪尘几乎站也站不住,但他必须站直,恐惧已经医治了疼痛。这个韦家人,这个最强悍的卓根提斯,他说他愿意牺牲儿子来换回什么?
      “和鲜卑人串通,呸。”韦卿延英俊而血淋淋地微笑着,“我真应该杀了他的,即使他有那么好的儿子。他就这样对他弟弟。亲爱的,你知道吗。”他捏紧妻子柔嫩的肩头,无视她忍痛的表情,“我离开时,他对我说,不要走,马上又收回,他说我听错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不想我走,但他说,他什么都没有说。”
      元雪尘描述中的韦卿延已经绝望到迷狂,但逻辑并不混乱,前一个他和后一个他分别意味着谁,十五岁的我可以听得明白。重病的韦华殷,和他的龙牙会总座,他们的情感奇异微妙,一如韦卿延对自己妻子的坦白:我爱你,但我会为他死。那些关于韦家人是吸血鬼的传说,有些卓根提斯们会交换血液传达智识,关系至亲至近,是理性的兽,结终生的契,是韦卿延愿意牺牲自己和自己的妻儿来守护的忠诚与深情,绝望至死,至死不渝。
      “于是他死了,很突然。”紧拥着妻子,压制着她绝望疯魔的尖叫,没有人知道火是如何爆发出来,从那个人形生物的体内,直上青空,他们背靠的石墙在高温下崩碎,烈火喷薄如熔岩,无人能够靠近。那样的火焰和温度注定尸骨无存。活下来的我们面面相觑,很清楚一切都搞砸了,剩下的只有一件事:逃。
      “就在那时我看见他,他居然也在,一瞬间我想明白那是为什么,他又下山来,也许跟踪他的堂兄们,也许打算去偷瞧那个女孩。但如果是前者,那两个韦家男孩不可能眼睁睁旁观这场死亡发生……所以他只是恰好赶上了这惨厉一幕,以他的速度当然跟得上。他直挺挺站在那里,森林和老城堡的交界处,半张着嘴看着我们,看着我,绿色的眼睛里,瞳孔完全散开,清风拂过,融成一片苍森的灰烬与漩涡。他一动不动,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长发辫一点一点从根部开始……泛白。”
      我汗毛直竖。
      “他运气很好。”元雪尘突兀地结束了描述,“我们所有人都被失败的恐惧冲昏了头脑,没人想起去分辨这孩子是不是个维奥雷拉,瞳孔的颜色是不是那种硬质宝石的质感,会不会像蛇一样颤抖。有人说应该杀掉他,宁错杀莫放过,我在他当真动手之前喊了一句,‘我在镇上见过这孩子,你们想在离开特兰西瓦尼亚之前惊动整个镇子吗?’”
      怎么了,我没说谎。元雪尘耸肩,我可没说他是镇子里的人类小孩,只是惶恐之下大家都那样以为了。而那一声让他看向我——“那你呢?”
      “我跑了啊。”元雪尘说,“趁我还跑得动。”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无论你信不信,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所以呢?”
      “什么?”
      我盯着他,“所以呢?”这就是你对一个怪物念念不忘的理由吗?
      元雪尘忽然停住,他看起来像个提线木偶突然绞住了自己,一点一点松开线绳的同时,灵魂也一点一点被抽了出去。
      “他看着我,那双绿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没回过头,我不敢。从十五年前到现在,他看着我呢。”
      他头发里有马鞭草和柠檬的气息,挂着眼泪的眼角,睫毛那么长,那么长,黑色的月亮坠下山腰,火星和龙骨的灰屑染白了他的头发。
      让我们毁掉彼此吧。少年和失败相恋,懵懂和恐怖相恋,青春和绝望相恋。让我爱和只能爱一些虚无而荒诞的东西吧,我不配其他,不配重建。
      “回到卡利亚里养好伤之后,我就跟穆家退了婚。”元雪尘平铺直叙地说,“不是因为韦新罗,你明白吗,也不全是因为韦卿延的死。我只是觉得,我不配。”
      我这辈子已经完了。
      我点点头,我很难说出口我明白。但我知道我明白。元雪尘,或者文钦佐·阿雅克肖,他说过,他希望自己想逃。他说不是因为韦新罗,我相信,他说不全是因为韦卿延,那就还是因为……十八岁可以算作青年,也可以算是少年。他在最热血盛气的年纪参与一个阴谋,陷害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间接助力了一场古老家族的兄弟相残。不能说他毫无心理准备,老天啊,文钦佐·阿雅克肖,他只是……温柔,善良。
      于是和我父亲一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晚元雪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巴尔托洛梅奥,你应该不知道,是你,救了你父亲。”
      是你的孕育和出生,让他多活了六年,活到能够遇见龙女奥尔加,然后短暂地燃烧,迅速地化灰。
      但没人能拯救元雪尘,他的未婚妻不能,他也不想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该死的善良。
      该死。
      那就去死吧。
      所以我有五年时间没跟元雪尘说过话,这又算什么呢,六岁之后我就再没跟我亲生父亲说过话了。这五年来我和我的堂兄们相安无事(或许吧),而我花了整整五年想清楚一些问题,我想要做什么,以及需要做什么。机会随时随处都有,但我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
      比如阿拉比卡。我觉得它很难活过我二十岁生日,但它居然坚持到了那一天,于是我持续许愿,希望这已经瘫痪的动物可以多活一天,再一天。它认不清我的声音,却一再抬起头向某个方向,我不知道它听见或看见了什么,想要什么,最后它开始拒绝食水。祖父来看过我几次,皱眉不语。
      我沉默,等这狗死了,我就把你的孙儿还给你,怕只怕你并不想要呢!
      最后的那天我把阿拉比卡的篮子放到走廊靠近窗口的位置,随时移动,让它晒到太阳,已经脱毛的腹部均匀起伏,我不知道它是睡着还是昏迷。你知道吗,那种死亡将至未至时的平静,祥和得近乎永恒。我被那种心情掌控着,甚至觉不出悲伤。这一刻仿佛可以永久持续下去,但结束也只需要一瞬。
      祖父叫我去,告知我穆家人即将再次抵达,为我尝试这一年的驱魔与袚除,我真的很想骂街,草草应下,转身出去,推门时听见侍女的尖叫声。
      我大步狂奔,阿拉比卡躺在楼梯下,满鼻满口都是鲜血,已经不动了。
      站在楼梯口的是元庆愉,脸色青白不定,我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阿拉比卡爬出篮子(多半是回光返照想去找我)拦住了他的去路,这失禁的动物还弄湿了他的靴子。于是他把阿拉比卡从台阶上踢下来……他有那个胆量和魄力吗?
      他没有,但别人有。他不能不听。我认识他和他的兄弟们五年了。
      冷静,元庆恒,这只是个机会。他知道,你也知道。元庆愉知道他在被利用,你知道你想要利用他和他背后的人。但——阿拉比卡,那是我唯一的狗。
      祖父怒目看我和元庆愉厮打成一团,我用了全力,庆愉也是,因为发现有可能被我活活打死,虽然大概率不会,但落个半残是一定的。我猜他十分后悔五年前没有珍惜机会,那会儿他还比我高上一头,现在则完全不然。三个竞争者里他是最弱的一个,所以他们才使得动他来,不是吗?欺侮一只本就濒死的狗——即使在我家,这也未免太恶心了。最后我把元庆愉仰面按在窗口,半个身体都推出窗外,在仆从侍女们持续不断的惊呼尖叫里,我冷静地问他,“你会飞吗?”
      我飞过。所以你也想试试吗?
      他忽然安静下来,我跟随他的视线,发现他正盯着我……不,不是我,是我手腕上的金链,那张鼻口窜血的脸忽然扭曲,“……你知道,生命即使努力好好供养,也是会死的。”
      但你,元庆恒,你和你父亲,彻头彻尾是生命的浪费。
      我回过头,冲祖父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他骤然变色,皱纹间挤出的惊惶与失落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原以为他对这一切尽在掌握,就不必有多余表情。
      我用力,然后松开手。恐怖呼叫和落地的沉重撞击声在庭院里开出烟火,红红白白的颜色,血和骨混合的颜色……别担心,三楼的高度不至于彻底摔死他。这我心知肚明。只要他没死,我顶多会挨一顿鞭子。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呢?元庆愉?谁逼迫了你?庆忻还是庆忱?
      你可知,你方才的所作所为,才是生命的浪费。
      但我不想陪你们玩下去了。
      祖父脸上的愤懑与痛恨一闪而过,他明白,我也明白他明白。一顿鞭子打不死我,但我可以以此为由被放逐,离开卡利亚里。
      一个被放逐的元家人是做不了阿雅克肖郡长的。
      只有我走,一切才有妥当理由。
      只有我走,我父母才能继续好好地活下来,不会成为人质,更不必冒险。
      这些我都不必启齿,祖父根本没有问我,电光石火间对视的一眼他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你想走,是吗?那你就滚吧!十四年都养不熟的野狗,叼着你年幼时含在嘴里的那一小块龙的骨头,一辈子浑浑噩噩想要探求那血味的源头。滚吧,元庆恒,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但愿你如愿以偿,死得其所。
      妈的,这才是阿雅克肖郡长该有的风范。我自叹弗如。
      但我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切变得格外荒唐起来,元庆忻和元庆忱并没来找我麻烦,我小心翼翼带走了阿拉比卡的尸体,用早就准备好的楠木箱子把它盛好,埋在了白玫瑰花畦的角落里,并随手抓了个园丁告诉他看好这些,假如被我发现有人动了我的狗,我就再挖一个坑,把你埋进去。
      大概我刚摔残了自家堂兄的新闻太过有威慑力,园丁当场哭着跪了下来。
      对不起,阿拉比卡,我在心里默念,你这肥胖贪吃、大吵大闹的狗子,最后还要让你为我服务。对不起。
      是啊我是故意的,像那三兄弟每时每刻都在找机会激怒我一样,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观察他们能被我利用的每一分每一秒。大家互相配合,我放个空,他们就攥住,元庆愉是被当作筹码的那一个。那么谁会上位?庆忻还是庆忱?哪一个都跟我毫无关系。那晚我睡了个异常深静的觉,像被浸湿的丝绸缠紧了额头,冰冷、缺氧而美妙。
      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告诉我,元庆愉死了,看起来是伤势过重,内脏大出血而亡。
      我第一反应竟然是笑了出来。报信的仆人脸色惨白。
      他妈的。这太好笑了。
      我还是输了。
      见鬼的伤势过重,我下的手,我自己知道,让人悄无声息大出血的法子我也知道不少。我知道的,其他元家人当然也知道。
      庆忻和庆忱,我以为他们只想要我离开,但他们想要我死。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光天化日地判我死……如果韦华朱能活到现在,怕是跟他们一拍即合一见如故。
      第二个消息是:穆家人来了。
      真好,真是时候。来替在他们那儿长大的小子兴师问罪。
      现在我想怀疑这事不是庆忻和庆忱做的都不成了。
      到我出场时,祖父专用的会客室里早已吵成一团,有人要求验尸,有人援引法条,各说各的,十分混乱精彩。每个人都在卖力表演。我怔怔站在会客室门口,欣赏着这一切,魂灵飘浮,非常想笑。场合过于不对,所有人都过于勤奋,气氛就过于滑稽,仿佛只有我是唯一的偷懒者,但这乱子偏偏是我搞出来的。喧闹人群近在咫尺,我置身世界边缘,与他们隔了一整座大陆和一整片海洋遥遥相望。韦留衣说的太准确了,“你这一生或许会被一些人所爱,但永远会被这个世界所憎。”
      但我为何非要希求这些有生之物的喜爱呢?
      真正能令我相信喜爱过我的生物,要么已经死去,要么正在死去,要么等待我去确认她和他的死亡。
      我一步迈进厅堂,所有人同时安静下来。穆家长老张了张嘴,我指着他,“要么弄死我,要么让我走。”
      但你们也知道,弄死我,可能并没有那样容易。
      他干咳了一声,想要装作不习惯我的无礼,可惜过去的那些年里业已见识了太多,“巴尔托洛梅奥,你知道,杀亲罪不可赦。”
      是,所以你们才干得那样隐秘。只有这一点,鲜卑三姓和韦家的龙兽们如此相似。你们想把我怎样?又能把我怎样?匕首在腰带上,我的手在刀柄上。所有人都站开一步,他们知道,没有人能毫发无伤地拿下我。困兽犹斗,咬第一口的那个人必伤得最重。
      “巴尔托洛梅奥。”祖父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想说什么。”
      随着他的话,所有人黑压压地又上前一步。
      我霍然回头,我想说什么?我想说的你早就知道。我要离开,也许永不回头。十五年了,我已经够了,难道你还没有?我们利用彼此,我捱延着活到如今,你拿我威吓激励那兄弟三个,看,如果你们不够努力,我还有亲孙子作为备份。现在他们学会了出手,我足够配合。刀刃上的群舞跳得如此精彩默契,你还想要什么?
      我忍气吞声回答,“与我无关。”
      “贺家已经验过尸了。”说话的穆家人语气冰冷柔软,“证据确凿。”
      狗屁证据。如果你们想要弄死我,拜托换个更爽利不拖沓的方式。
      我看了一眼,元庆忱面无表情,但他握紧的手背上青筋乱迸。元庆忻才是真正的平静。其实我一直有点佩服这个堂兄。他很少讲话,导师们提起他时也只是说,他足够认真。一个认真的人在咱们家能做出什么事,那还真是令人无法捉摸。
      腕上的金链忽然咝咝滑动起来,一紧,又一紧,微弱刺痛。我吓了一跳,尽可能不动声色,穆家人起了一阵小小的异动,有几位元家长老盯住我,像被什么怪异又巨大的无形之物吸引了注意力,目光不由自主,突然齐齐深吸一口气。
      不用他们出声,我也能感觉到,液体从手腕上流下来,先温热又冰冷,十五年了,那伤口灼烫地翻开,从未愈合过一样。那不是诅咒,那是背叛的温度,刹那间我终于明白,韦留衣究竟给我留下了什么。血滴落地板,粘稠不散,猩红的液面映出一张又一张扭曲的脸。
      他只是为我预言了一个事实。
      有生之物都会惧怕你,但在那之前,他们还会背叛你。
      元庆忻突然上前一步,“我要求决斗。”
      他看着的不是穆家人,是我祖父。
      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祖父神情大变,前所未有难看,他迟疑了一秒钟。
      黄金蛇骨链陡然收紧,手腕剧痛欲断,电光石火间,一个事实撞进我脑海:他妈的,想杀我的人不是他。
      不是庆忻或庆忱,是祖父。
      如果你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你就不值得活下来,至少不能以一个完整的姿态活下来。
      他一直都是那样做的,不是吗?我父母疯了,许多人死了,活下来的人或茫然无知听从安排,或醉生梦死听从摆布,只有站在高处的人自以为正确,自以为强大,沉默叫喊得很大声,以便遮住耳边其他声音。战争的起源是什么?不是一开始就你死我活,是触及边界。杀亲是死罪,但利用外人的手则不是,看似合理地判决你的族人去死也不是,哪怕结果没有半点不同。
      而目的呢?
      不是公正或公平,也不是过得更好更安全,只是有人想要站在高处。
      我们和韦家,其实没有半点不同。阿雅克肖和维奥雷拉,没有半点不同。
      我看着庆忻的眼睛,和我一样的黑色眼睛,深如明镜,那双眼睛告诉我,他明白,而他别无所求。
      他已经绝望,但我还没有。哪怕并非亲手作为,他手上已经染血,他不能也不想后退。
      我后退一步,心如死灰。值得吗?祖父,这一切本不必发生。我可以离开,我们说好的。元庆愉本不必死。元庆忻对此心知肚明。鸿沟一旦划下,就无法铺平。你令他绝望,也令我失望。这就是你的选择,是你站在高处俯视的结果。少年不可同盟,不可联手,因为老去的王不想看到这样。我们必须反目,必须血肉模糊。哪怕我们早就主动避让彼此。
      但那令高处的人感觉不安。
      “决斗?”有人问,“你想亲手杀了他替庆愉报仇吗?”
      不,我叹气,他只是想把事闹大,好让你们没机会随随便便无声无息就在私底下把我弄死。我不信祖父看不出这一点。族长也不能一手遮天,想抓他把柄的人多了去。亲祖父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儿背负不名誉罪名,再死于决斗?这压力太大,他丢不起这个人。消息不可能不扩散,一朝传到罗马我外祖家,热闹就大了。
      但这值得吗?元庆忻,你把我祖父逼到毫无退路,想过代价吗?庆愉之后,你想牺牲自己还是庆忱?两败俱伤并不是个好结局,我猜祖父也不想看到那样,所以他会犹豫吗……“让这小子走吧。”
      有人带笑地说。站在门口,祖父的脸色一瞬阴沉。
      元雪尘半点都不怕,施施然走进来,学者长袍拖在地上,他打了个呵欠,“让他走,改名换姓,离开这个家,咱们家不缺一个被龙咬傻了的阿雅克肖。如果两个崽子想跟他决斗,那是他们堂兄弟的事。穆家没必要插手——”他忽然换了汉语,声色俱厉,“什么时候拓跋氏的事,都轮到慕容氏来管了?”
      祖父拍案而起,“文钦佐,滚出去!”
      元雪尘笑了起来,“我很想,但很可惜,我不是一个人,我代表导师们的意思。我猜您也应该听听他们的结论。”
      把这孩子丢出去,如果他想要,让他自己去跟韦家做个了断。一直以来的争议无外乎是这孩子被一群卓根提斯放过,他身上带有龙的烙印,他今年二十岁,留在卡利亚里,或者不。他可以自己选择,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成为穆家的实验品。人要有人的尊严,我们不是龙,不吞吃同类。
      这就是导师们的决定。至于杀亲的指控——元雪尘微笑,“放他走,我替他付代价。”
      举座哗然。穆家人率先跳起来,“你是不是疯了!”
      元雪尘滑稽地耸耸肩,“这要贺家人才能诊断。你穆家说了不算。”
      “您觉得呢?”他看向我祖父和元庆忻,“一个小朋友,非嫡非长,换一个导师,元庆愉不亏。”
      “不然呢?”刚才说话的穆家长老仍在咆哮,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愤怒偏了题,“元雪尘——文钦佐·阿雅克肖,你要为这孩子而战吗?二十年不敢提刀的手还一样稳吗?”
      元雪尘回答,“你试试。”
      “你当年可没有这样的勇气!”
      有人压住他,低声劝说,“别说了,无论如何,芳白不会希望把他扯进来。”
      “你不要以为穆芳白还爱你!即使她对你还有感情,她也只想杀了你!”
      我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再一眼,元雪尘的前未婚妻是个穆家的巫女……我的天。
      我见过穆家族长,他家并不是女主当权。但那个名字令所有人都战栗了。
      这混乱出乎意料,结束得也十分轻易。元雪尘听过那句话之后只是轻蔑地动了动嘴角,并没反驳。他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解下一条项链套在我颈上。链坠冰凉地滑到胸口,我本能瞧了瞧,是一帧小巧镜框。
      下一个瞬间,他抽出我腰间的匕首,迅疾无比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我大叫一声,完全是本能,血喷到我脸上,滚烫如灼。所有人都被惊呆,直到元雪尘倒下,他们冲上来,大喊着什么,祖父颓然沉在座位里,似乎站都站不起来。贴着我倒下的男人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沾满液体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摩挲,潮湿,粘腻,是他自己的血。元家人的血。元雪尘的血。文钦佐·阿雅克肖的血。
      我堂叔的血。
      他翕动着嘴唇笑了。
      再见,怀揣秘密的小子。我才不会跟你说话,自己去猜吧。我到底留给了你什么。
      他抹在我手背上的血污,是一枚蝴蝶的形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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