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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只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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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瞪着泛满血丝的大眼赶到池边气喘不休汗水淋漓时,却气愤的发现那小子居然没来!
喝,亏得我还难得善心大发的教育他世上的坏人比好人多没想到他还没被怎么的我却居然被骗了。
什么嘛,这世界还有天理没有啊?
哼,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吃一堑长一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善是恶还是谁,一律统统不可相信!
哎,我被那只绝对变态猫妖欺负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一个十岁的小孩都能把我耍的团团转?是我太天真还是那小子太老成?
大叹口气,直直躺倒在青草地上,即使心有不甘还是难拒睡意的会周公去了。
阳光太炙人了么,怎的越来越热。
我不情愿的睁开眼,呼,这次要舒服许多了。
逐渐清晰的视野收进一抹火红色人影,我仔细看过去,竟是那诓了我的臭小子。
“小骗子,你来了啊。”我不怎么有精神的打着招呼。
他没答我,只以背对着我。
喂,我都还没指控他的欺诈他居然好意思给我摆谱。以一个刚睡醒的人来说我的脾气已经好的可以去当神仙了。
坐起来,挪到他身前,他却以袖子遮住脸不教我看。
我撑着脸,对着他的袖子看了半晌他也未见动,索性一直维持姿势,等着他做好心理准备勇敢认罪。
“你怎么不说话!”他猛的甩开衣袖抬起脸瞪我。
这该是我问你的吧,看来他深谙先下手为强亦或是恶人先告状,只是我暂时不去介意,因为他对着我的脸上布满泪痕。
“我听就好。”我识相的不多言,安慰人的事我做不来,我干嘛要拿废话去堵人家的眼泪,该哭就哭,眼泪又不限量何必省着。
“我姐姐要嫁人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大有再来之势。
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恶劣,总把人家是事完全当作人家的事,一点也不多费心思,连一个十岁小男孩如此伤心的哭诉都能冷眼以对,冰冷的心丝毫不动摇。或许我在嫉妒也说不定,嫉妒他还有泪可以流。
“亲姐姐?”我适时给予搭腔,以免他觉得寂寞,其实我还不是太坏心。
“不是亲姐姐谁理她嫁不嫁人!”本性难移的正确性无庸质疑。
我点点头给予肯定,“你很喜欢你姐姐?”
他不语,突然安静下来,自他脸上突现的赧红可以理解小男孩别扭的心理。
“除了你姐姐还有其他亲人吗?”
他突然面带嫌恶:“一大堆有的没的搭不着关系的。”
可以想见,一对孤独姐弟在众多无良亲戚中被踢来踢去的凄惨生活。然后贪婪的外戚欲以美人姐姐交换财富地位外加将皮球彻底踢出门。
“你姐姐要嫁到哪儿去?”
“扬州。”
唔,确实,对于短腿幼儿来说是远了些。
“你可以跟过去做小。”纯属个人建议。
“不可能。”他不假思索的答我,可见此法不仅我一人想过。
“你姐夫性好女色之余兼之男色然后你姐姐怕你横刀夺爱?”真是不幸的姐弟。
小帅哥以眼白看我以示鄙夷之情。
“那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将你们姐弟硬生生的拆散?”我有点受不了的嚷嚷。
他沉默,半天才闷着声嘟囔:“姐姐不要我。”
我楞住,死了,怎么忘了这么一个关键中的关键。
“你怎么知道她不要你?”上天保佑这只是小孩子的错觉,可是天知道小孩是最敏感的动物。
“姐姐讨厌我。”他默默的说,“爹在我出生前就因强盗打劫过世了,娘是在生我的时候死的,所以姐姐最讨厌的就是我。”
我没话说了,十几年的怨怼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解开的。
我说不出让他去向那位姐姐要求亲情的话,那太难了,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与其沉溺在寻求不可得的谅解中无法挣脱不如靠自己,毕竟活着才能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恩恩怨怨。
夕阳快要消失了,池边的温度,变得好快,就好象这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总在一点一点的,将未来从现在剥离,然后离过去越来越遥远。
“你叫什么?”不是刻意要问,只是对于这么一个可悲的孩子,有个人记得总会好过他孤独一人跌跌撞撞的成长。
“宋秋。姐姐呢?”
“沈醉倾。”
“沈姐姐,你要离开的时候,先告诉我好不好?”
我望着他小小的脸,夕阳完全落下,沉暗一片,看不清他的神情。
“??好。”
我听到自己这么答应着,艰涩而淡然。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刚一回来就见众奴仆慌忙奔走,忙成一片,我随手抓过一人问道。
“是提亲队伍。”女婢必恭必敬的回答我,一点没有被人拎着衣襟的慌乱。
今天怎么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成亲。
“给谁提亲?”大概是庄里的什么重要人物吧,不然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
“是少庄主。”
“呃?她是要娶还是要嫁?”
这婢女倒没被我的颠三倒四弄乱,仍是一本正经的:“大小姐不招赘,表舅爷他们都说小姐为阎家庄浪费了太多年华,该是风风光光嫁人的时候了。”
“你家大小姐几岁当家的?”看她也才不出二十三四岁,能当几年家?分明是在赶人嘛。
“大小姐未满十岁就已经做了庄主了。”小婢女说起来还一副崇拜不已的样子。
原来如此,难怪看到猫妖那般狂傲还是镇静若昔,都是十年光景练出来的。
“是谁来提的亲?”要是配不上她,连我都要为她不值。
“是无晏门的堂主。”
“无晏门是什么东西?”初入江湖,还没来得及打听哪些是强劲势力就被那猫妖给陷害了,整日里只得关在他的冷邪气息里呼吸困难着。
小婢女霎时间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嘴脸:“你居然不知道无晏门!那可是和洗华阁平起平坐的地方,你出自洗华阁怎会不知有无晏门?”
那洗华阁又是什么东西,第一次听说还是打自她们家总管那里,而那猫妖似乎还是那地方的主人。
能让江南第一大庄的人这么看得起想必也是有一番能耐的,也是,那猫妖看着就不像是简单角色,那么,那个什么无晏门的门主也该是个厉害人物了?
“无晏门是做什么的?”我聪明的不去问洗华阁是做什么的,弄清楚了无晏门那这洗华阁也就差不多了。因为听起来这两家不仅是同行而且关系还不会好。
“无晏门既非正道亦非邪道,是个只要有银子就好办事的地方。”
“杀手门?”我依据“阅历”给出猜测选项。
“不仅仅是刺杀,只要交的银子够量,什么事都可以委托,听说当今太子的随身侍卫就是打无晏门请的呢。”
“那无晏门的门主是不是很有钱?”我突然有点羡慕,哎,这就是穷人通有的心结。
那小婢女却摇摇头:“这咱们就不知道了,那无晏门的门主从来没人见过,也就听不到什么消息了。”
没人见过?哦,这又是武侠小说中最常见的神秘现象了,呵,不急,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总会有真人露相的一天。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门主神神秘秘当着藏镜人,这洗华阁主人的猫妖怎的却到处乱晃,真是,就气势上便差了人家一大截嘛。
“你家大小姐的未来夫婿可好看么?”最好是俊男,如果美女没有俊男配就太可怜了,古人少不了三妻四妾的娶上一大堆,要是连一张仅供观赏的面子都没有,那身为几分之一的人要如何忍受大小老婆的欺压刁难,若是长得赏眼一些,起码被欺负的还能甘心点。
“那位公子没有亲自来,只是遣了媒婆送来聘礼。”
“你家大小姐答应了么?”
“大小姐倒是没说话,可是表舅爷那边全都答应下来了。”
“喔。”这根本是强迫嘛。
“姑娘可还有事吗?”
“啊,你待会儿送些饭菜来我房里就好。”
“那奴婢先告退了。”
“恩,走吧。”我随口说着,心里却想着那即将被迫嫁人的小姐庄主。
即使已经身为一庄之主,仍使无法为自己的终生做决定,这就是生在古代的女子悲哀之处吧。
那位冰雪傲然的女子,可会接受这不公?
晚风,撩拨着玉串珠帘,玲玎做响,好似非要这么作才能解去缠身的烦闷,无辜的玉珠儿无奈的飘飘荡荡,却是寻不着安稳。
是命么,父亲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留下就葬身荒野,母亲拼了命的生下那孩子却执意追随父亲而去,仅丢下一个她不愿要的唯一血亲。
既然都要走为什么不将那个人一同带了去,也省得她每日都沉溺在无边无际的踌躇混乱中,爱不成,恨不能的,非要如此的折磨她!
他没有错,父母的过世错不在他,使得甫出生的他只余下她这个无心抚养的姐姐,他是没错的,但心中的怨恨却随着他一日日的长大而越见深刻。她不想在意,只要他乖乖的,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不要拿着那盛满孺慕之情的双眼看着她,她会当作不介意的,可是他为什么偏要用怯畏的声音叫她“姐姐”!
手心传来的刺痛渐渐变得灼热,象是便要烧穿了一般。她垂眼,静躺在掌心上混了艳丽鲜血的,是一对琉璃耳坠,经烈炎尽情淬炼后呈月色清明般透彻莹白的。
“姐姐,这是秋儿送你的礼物,姐姐嫁人后就见不到秋儿了。”
男孩说着,俊俏脸上是微微的窘迫和浓浓的不舍。
不舍什么,他是阎宋秋,她是阎熙夏,嫁了人,连姓都变了,还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女儿家大了,总是要出嫁的,谁见过不嫁人留在家里等着弟弟养的?
夏儿,你已经二十有二了,再不嫁人就找不着好人家了。
是啊,夏儿,你放心,那扶荆公子一表人才,又是无晏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你嫁过去只会享福不会吃亏,而且跟无晏门攀上亲对咱
们家也是少不了好的。
夏儿你就安心嫁人吧,这十几年来你为阎家吃了不少的苦,现在阎家庄好了,也该是你放下心来的日子,咱们会好好教导秋儿的。
秋儿快十二了吧,不算小了,当年你不也是这年纪当了家的,总不能叫他光靠着你这做姐姐的什么也不会吧。
对对,等着夏儿出了嫁,就该让秋儿做主了。
……
呵,这算是什么,她阎熙夏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十二年咬着牙的扛下这养了无数不相干人的庄子,受尽冷落欺侮,连少女绣帕扑蝶的日子都未曾经历,也只是十二年,当年襁褓中的稚儿长大了,连她仅有的立足之地也要顶替了。
嫁人,呵,作什么呢,被一干一心只想榨干她所有的“亲人”利用还嫌不够,连同今后的几十年暗淡时光也要赔进另一场可笑的戏里去么?他们把她当成什么了,笨蛋吗?
然而,不嫁人,又如何?
继续活在无止尽的挣扎中么?
到底,她为什么而存在,又要将这无奈拖累到几时才能放开?
掌心,映着月辉的珠子,干涸的血迹停滞在上面,连月光,也显得悲哀。
听说那位美人庄主答应了,还很干脆的叫那人明日一早就来迎娶。
我靠在粗大的树干上,看着树下仆佣来来往往的忙碌,为自己此刻的悠闲感到满意。从来不会羡慕他人的忙碌充实,人的一生,三分之一用来睡眠,剩下的三分之二,又有多少是为自己拥有的?
我自私,所以毫无羞愧的享受着别人为我的忙碌,我生而不为他人,即便是完全的为自己也不会觉得不对。然而同时我也任性,不愿见的就当作看不到,不在眼里,那别人再多的不甘,心酸,悲伤,痛苦也便皆与我无干,毕竟,我只是凡人,还是有心的,不是不会痛,只是尽量,尽量不去看。也许是懦弱,也许是虚伪,也或许是在逃避,但,这世间,有谁没有逃避过的,有谁总是赤裸的面对伤痛的?我不勇敢,也不超凡,所以只好选择胆小,我并没有错,或许吧。
她或许是认命了,屈服了,忍受够了被压抑,所以干脆顺其自然,再遭也是如此了,也或许是怀着怨怼之心而远嫁的,期盼着有朝一日的报复,得到所有亏待她的人的不幸,谁知道呢,她的答应,让我的心里很不好受,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失望。
今晚的月,缺了一角,好似连心,也变得不完整。
昨夜连同今早,都没有见到那妖孽。
好似自那晚之后就没有见他了,先是我因滞留的窒息感刻意的去避开他,而后当我因美人庄主的允婚而莫名不悦时,竟怪异的怀念起他来,至少有他在身边我便不会去想太多的其他,只他一人就让我需得全方注意了又哪还生得了他念。
被耍弄了太久是否连自己都要觉得这才是正常了?
我坐在湖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撩着湖水。平日里看来这湖是墨绿色的,应该是不会浅的吧,而手中掬起的却并非翠玉之色反倒是出奇的清透明澈。反手倾下,看着水珠儿在掌心的液体流尽后顺着指尖一滴滴的坠落,而后点在水镜上泛起圈圈的水纹波褶,然后,渐渐消逝。看不过涟漪的柔滑宁静,我恶意的伸出手去搅扰,打乱一汪清涟。
如我所愿的,水镜乱了,而我却仍是开心不起来,何时起,坏了心境的。
又到了日落,一天就这么无声息的过去了,我重重的吸了口气,双手撑着被我弄湿的草地猛的站了起来,忽来的缭乱花了我的眼,我晃了晃,终是站稳了。
那小子爽约了,我却没有生气或是难过。
以我今天的样子想必是不会给他什么好颜色的,而且,我就要离开了吧,美人庄主现在也该出了嫁,再留下去也是多余,再见那猫妖便是今晚了罢,那孩子见不到我也好,省了我看得不安。
他日后若是来了也不会因我的离去而难过,因为是他自己失了约的,也许这样他就不会责怪我了,呵,到头来我也只是在为自己找理由逃脱而已。
再回过头,看着最后一抹青紫色的霞云黯去,我扬起脸,笑着轻轻道别:“后会有期了,‘宋秋’。”
迎来的却绝非平静,理应门庭若市的阎家庄门前却寂静的甚而有丝阴森,悬于门梁上的一对火红灯笼燃着微弱的光,照不亮四周,地上鞭炮爆裂的碎片零落了一地,没有光的庇护,竟呈现了暗淡的黑,只有些许的白色内衬映着月色惨淡的余辉。
出事了么?
我的手触上门上的突起,欲施力却迟疑了。打开的,会是如何的景象,是人们宿醉的昏然亦或是??
不愿想,夏夜的浅凉缓缓袭上身来,其实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要假装,不知道的人总是比知道的人活的轻松。假装也好,只要不去触动,就仍然会是自己想要看到的那样,一切安然宁静,不会改变,不会伤怀,不会……后悔。
然而,有些事情却不是想要看不到就能如愿的,这是我自还不懂得虚伪假装时就明白的,可是,却刻意遗忘的太久了,久的好象我已经成功的欺骗自己只要想,一切都会如愿的。师父的心意,我也装作看不到,当一切悲哀全都毫无遮掩的在眼前摊开,我也还将痛都藏起来,藏的谁也找不到,连同我自己。
这一次,我是不是还能够继续骗着自己呢?
不是每一个“姐姐”都会在同一时间出嫁,也不是每一个姐姐都排斥自己的弟弟。那个孩子,不是会食言的人,今天的失约,除非是非常重要的事,否则他一定会到的。还有,“她”叫熙夏,他叫宋秋。
很清楚也很明白的,我不想看到啊。
推开门的世界,我,可能接受?
“吱呀——”,门随着我的手劲,象是载了承不动的说不清的许多,一点点的开启。
红艳的飘绫好似舞着腰的鬼魅,在灯笼间缠飞滑动,四周,有的,只是静。
没有一个人,宁静的同时也是凌乱,撒了满地的红纸屑,只显得阴凉。
我一间房一间房的找,只为找出一丝光亮,只要不让这里更加荒冷下去,只要一点的人声也好。
什么——也没有。
唐月殊不在,蓝衫少年不在,阎恭不在,燕儿不在,小婢女不在……阎熙夏不在,或许,她已经出嫁了,宋秋……也不在。
也许,不是我害怕想到的那样,其实他们两人并没有关系,只是命运相似的不相干者??
脚边的粘湿,打破了我的奢想。
地上,凌乱的倒着几个人,见过的,没见过的,却没有任何一个我想要寻的。
我不知不觉的,走出了大门。
回头凝望着那扇我用劲力气打开的门,我恍然的想到什么,迈着虚软的步子,奔向那个地方。
月亮,何时,满了。
我揽过衣袖抹去那些模糊了视线的汗水,背脊上珠露滑过的湿痒遇上身侧擦过的夜风,变得冷起来。
照着月影粼粼晃动的湖畔,迎着月光的,坐着一个人。
我清楚的知道,那个直挺单薄的背影,属于那个坏脾气又有些单纯的寂寞少年。
我走进他,才发现月光下的他,怀里抱着另一个人。
白净傲然的身子被一身不相称的火红嫁衣包裹着,素雅的容颜脂粉未着,平日里总是淡淡抿着的唇微微的扬起浅浅的弧度,凝淡的脸上带着少见的安然恬淡。
我滑跪在他面前,痴痴的望着那张浸入长眠的女子睡颜。
她真的很决绝,不是心甘情愿的认命,不是风云再起的等待,而是割断了所有的傲然,不给人留一死挽留的机会,将她的执傲进行到了尽头。
这是她的做法,对了么?
唯一可以给她平静自然的人,她固执的不予接受,宁愿以死来阻隔一切也不愿看清,她的死,是傲,是绝?她可有想过留下的人,那种被彻底拒绝的痛楚?
“你来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哑得快要散掉。
我的眼对着他的,他的眼底,映着冷月圆盘,依旧澄澈。
“你……来迟了。”我答着他,我听得出那声音在颤抖,不是冷,不是怕,只是发不出声。
该怎么问他呢,问他她是怎么死的还是那些人是不是他杀的?要我如何问得出口,那不是他的错啊。
“是的,我迟了。”他点头,然后对我笑:“我把姐姐带来了,她不愿来,费了我好些时候呢。”
“……她,是你姐姐吗?好漂亮啊。”我想回他的笑,却做不到。
“恩,她叫熙夏,我叫宋秋,都是季节。”
“都很好听呢。”
他听到我的回答,却收了笑,低下头轻轻抚着熙夏长长的头发:“夏天过了就是秋天了,我想要把夏天留住,和秋天一起,可是,她不要我。”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她是自己走的,她要去找寻爹娘,问他们为什么要把她和我留在一起。我不知道爹娘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爹死了娘只要爹,不要我和姐姐,然后姐姐也不要我,一直。”
他抬起脸,俊秀的脸上滑着两行泪,却笑着问我:“为什么不要我呢,我不要姐姐对我好,只要她能陪着我就好,可是她连这样都不肯。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良心,那姐姐的在哪里,她的心是什么样子的,怎么连一个小小的我都装不下,我宁愿她对我坏啊,可是她却只是看不到我,只是这样而已。”
我无法告诉他,他的痛苦只是来自她的执傲,即使不是刻意,冰刃在心上留下的伤痕也是抹不掉淡不去的。人们总是自以为是的,自认为没有伤到任何人,却总在不经意间在他人心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然后在岁月的磨蚀之下越见是深刻。
“不要长大了,好吗?”我看着他的眼,淡淡的恳求。一旦长大,不仅是身体,连同所有不愿留下的过去都会随着一起越来越深。
他回视我,清明澄澈:“迟了啊,我的手,已经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我这才看到,他红色的衣衫,已被血染成了暗黑。
“对不起,沈姐姐,我把自己弄脏了。”
“没有!”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只知道不能让他走远了。
他微微的笑着,没有答话,只是自怀里拿出了什么,将手伸直了放在我的面前。
我看着他,摊开手心接过,两粒明澈的珠子,静静接受着月光的抚触,淡淡的悲哀随之弥散开来,好似月之泪水。
“你帮姐姐收着,好不好?”
“恩。”我拢起手心,将那哀戚尽收其中。
他见我答应又笑了开:“沈姐姐要走了吧,以后见不到宋秋,看看这珠子也好。”
“我……”我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
“沈姐姐你说过,你今天可以救我,可是以后的每一次不是次次都有人救,所以沈姐姐,我得靠自己,对不对?”
我的喉咙被哽住,这是我说的,是我对一个十岁的男孩冷漠的说过的。
“沈姐姐,不管你会不会记得我,我都会记得你的,你要保重啊。”
我方要捉住他的衣角却被不知自哪里飞来的石子打中穴道,只得顿住了身子。
耳边响起衣袂飘飞的声音,一个黑衣男子立在了宋秋的背后,他的脸并未遮起,但不知何来的云掩住了明月,忽然暗下的月光让我只看得到他左颊上的深蓝色应龙图腾,不是画上而是纹在上面的。
“你是什么人?”我问,他看起来并不意伤我。
“在下只是要带他走,姑娘不用担心。”他的声音很朦胧,象是被掩在乌云里般的模糊。
“他欠你钱还是卖给你了,你是个老男人哎,抢一个小男孩你不觉得惭愧吗,啊,还是你有特殊癖好,虽然这小子是长得不错啦可是他的脾气实在很坏,你确定受得了他跟你闹吗,唔,糟糕糟糕,说不定你就是喜欢这样的,不行,他是我的,不准你跟我抢!”我乱七八糟的胡喊一通,只知道要阻止他被带走,那个人看起来决非常人,若是他被带走,今后或许会被教成恶人什么的。
“姑娘多虑了,是这位小公子自愿与在下走的。”
“你说是就是了,迫于你的淫威他当然会说是自愿的。”
“沈姐姐,我是自愿的。”
“等一下,为什么!”
宋秋回过身来,对着我淡淡的笑着:“宋秋想要靠自己,沈姐姐,对不起。”
我楞住,等回神他们已经不在眼前,我动了一下才发现穴道已经被解开,爬着站起来四处的找着,却什么也找不到,除了静静躺在湖边的阎熙夏和穿过云层的园月。
“回来啊——”
水漫过头顶,渐渐的也浸入口鼻,像是要一下子全数压进胸臆般的滞涩闷呛,看似轻盈的水竟沉重的让四肢都无形的困住,动不了,也或许是我的刻意。我是怕死的,所以这第二次拥有的生命,我总是小心翼翼的看好,不让它受一点的伤害,然而现下,水压着胸口,慢慢往下沉的漂浮,却让我不想阻止,甚而这是我让自己置身于此的。
我在做什么,我又做了什么?
我是在后悔了么,可是又要以什么名义去后悔呢?
总是这样,不断的退避,得到的,只是痛苦。
我从来不是好人,这是我向来肯定的,然而我也不是恶人。善与恶本就没有明显的分野,好人是指那些坏事做的比较少的人,而坏人指的是坏事累计较多的人,教小孩就是如此说的不是吗,那么,何谓好事,何谓坏事?
我不欲为善,因为这么做了不见得就是好,我也不意为恶,因为我没有权利堂而皇之的夺取别人的东西,生命或是财产,不是我有多么善良,只是不想造杀业,说到底也仍是自私的。所以我总是站得远远的看着,不去管也不插手,任他们向着自己的宿命去。
在师父身边时是,看着他明明心有所念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当着听话的小徒儿,在他拥着她的尸身痴痴呼唤时也是,知道他的心一直只为她而悲我却责怪着他不愿她被别人抢去的自私。
在遇到宋秋时是,听着他的难过我虽有一瞬间的同情,但也只是一瞬间,在我心底模糊的猜到阎熙夏的性子有着玉石俱焚的偏执孤傲也仍是由着悲剧往下演。
我究竟做了什么,怕伤到的究竟是师父是宋秋还是……我自己?
我怕自己的执着伤到师父所以在他最彷徨的时候丢下他自己走掉,其实呢,怕的是如果有一天师父看得我而我放下的情却要少得许多,我该要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自己?我自以为让宋秋独自成长会比我去抚慰他好很多,然而当我的旁观冷言成了逼他长大的毒汁,我的一时同情,造就了他今日的凄惨。
师父的悲,宋秋的苦,谁之过……原来是我啊,是我半吊子的以为。
我为我造成的悲剧后悔,然而,我为什么呢。
水面上的月,摇晃着,一荡一荡的,却好似是将这水底的冷全取了去的,冰的刺眼。
一双手臂打破水镜,将我捞起。
触到新鲜空气的鼻子贪婪的呼吸起来,太急的结果却是让我咳呛起来。
我软软的跌靠在白色寒冰上,呛得睁不了眼。还以为在水底待了好久,却连昏迷都没有,是我太怕死了么。
“想死了?”
柔和森冷的语气缓缓浮在耳边,我暂停下动作,却没自他怀中退开,垂着脸,低低的笑着:“只是想,无奈胆子只生了那么一点,所以还赖在这世上。”
他推开我,不顾我再次跌倒:“下次要死记得找个深点的池子跳。”
我坐在水中,仰脸望着他魅人的容颜,要笑不笑的:“怎么会救我的?”
他轻挑起眉没答我:“你自责?”
“我为什么,又凭什么,真心愧疚就该万死不辞,而我,还活着。”
“那又何必虚伪。”
我没答话,却将目光移开,无法与那双寒潭似的猫眼相对。他看得太清了,同样只是看,他却比我冷静的多。
“你看着阎家庄被毁的。”不是疑问,只是陈述。
他直视我的眼,纤长的手指撩开眼前的发丝,轻佻一笑:“错了么?”
我无言,他的笑像在嘲讽我的虚伪,我凭什么质问他呢,冷眼旁观,不本就是我得原则么,只是我实行的残破不堪,而他却贯彻到底而已,我要为我的失败责怪他吗,我何能!
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的湖水,胃里突然翻腾开来,止不住的酸涩让我不得不低下头狂吐起来。像是要将肚腹中的所有连同心一起都倾尽似的,吐到再吐不出来仍克制不了喉咙中的遏制感。
他不语,静静的看着她不停的呕吐。
——挣扎吧,只有挣扎才能活得更久。
我收起脚,全身蜷起的坐在椅子上,头发也未梳起,任由着风的撩拨,不去管,只是盯着窗外,那里,有一双彩蝶,轻轻打着彩翼,高高下下的互相追逐着。
有人来了。
我的目光随着来人转,是那个蓝衫少年。
仍是抱着膝,瞄过他放到桌上的药碗,又调至他身上,懒懒的问:“你叫什么?”
少年鼻眼观心,冷冷的答我:“将离。”
“将离?”我重复,而后呵呵的笑起来。
他如火炙人的脸不变,寒冰似的眼扫上我笑得狂乱的脸。
我稍停下笑,回视他:“以花为名?呵,芍药赠情人,可却偏要安上个离字,你,可是要一生为情所苦了。”
他不语,脸上的冷色松动些许,又马上恢复,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公子说了,要小心蝴蝶。”
我看着他走出阁楼,愣了会儿,而后垂下眼,轻解开衣襟,左胸口上,一只似蝶非蝶的红印,赫然其上。那是只未长上双翼的蝶,静静停在胸口,飞不起来。
——当它展开双翅,便是你命丧之时。
我笑,胸口的毒啊,慢慢的浸深,蝶儿的翅,也一点点的长齐。我就如那半只蝶,想飞又不想,终日熬在踌躇中。
难雪啊,你的等待,是否也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