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乌追

21、时光荏茬，却回不到过去

　　我背过身，大骂一声流氓。我听到他在身后咯咯地笑。我决定不再理他，我越待见他，他就越是得意。
　　我退回卧室，三五两下锁上门，以卧室为根据地，防范着门外虎视眈眈的小日本。
　　门外忽然就安静了，好一阵过后，才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立即警觉，随手抓起一样东西作为武器，准备战斗。
　　然而意料中的战争却没有发生，敌人没有任何动静，可我甚至能感到他的呼吸就在门外，隔着门，清晰又急促，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伤感。
　　我在他的呼吸声中陷下去，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这样过了，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挣扎着将快要沦陷的自己从深渊里揪起来。颜景年，你以为你还是七年前那个皎洁如月的小女孩吗？你早就被扔进阴沟散着恶臭，你以为你还能拿什么与他相配？
　　我死过去一般地趴在床上，这七年，像是噩梦一场。
　　满目的灯红酒绿，空气中氤氲的味道叫人作呕。
　　这是一个肮脏的市场，裸/露的女体在酒色糜烂中闪着微光。
　　这样一场肉价交易，一群年轻的女孩等待着在这个市场里被挑选。
　　我终是又被噩梦惊醒，从床上坐起来，额上尽是细密的汗。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已经忘却了，才知道原来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膝间。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是说如果。如果生命还能重来一次，我愿意拿一切去换回那时的堕落跟肮脏。
　　我静静地坐着。
　　屋里很黑，月光都透不进来。这样的夜静谧无声，唯有空气绝望流动时的轰响。
　　我坐了很久，直到门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那声音极小，却接二连三。声音被竭力地压制，哽在喉头，每一声都像是痛苦的呜鸣。
　　我将自己没入被窝，捂上耳朵，试图忽视这声音的存在。
　　大概十几二十分钟过后，它没有如我所期盼的那样消停下来，即使仍旧只是微略可闻，那咳嗽声的频率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女人，一旦掺杂上母性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推开门，黑暗中，蜷在沙发上的身影轻颤，像后山的野猫一样可怜。
　　我只觉胸口似被什么狠狠地堵住，像是不能呼吸，张大嘴，却又有稀薄的空气沿着胸腔流进肺里。
　　直到我啪地一声摁开灯，他才转过头来。
　　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整张脸憋得通红，眼里蒙着雾，却在扭头的瞬间试图咧嘴朝我笑。
　　这一笑让他破了功，他噗嗤一下咳出声来。肺里一下涌进的空气，让他整个人都随着咳嗽而颤抖。
　　我快步走过去，指尖覆上他的额头。他抬头看着我，像个孩子。
　　他的额头烫得硌手，发梢里都是汗。凭心而论我并不想他死在这，如果非要说得再诚实点，是的，我心疼了。
　　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一个千帆过尽，放在人群里都散着恶臭的女人，还会知道心疼为何物。
　　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猛一下收回手。
　　尹天明却眼疾手快，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将它死死地摁在自己的额头。而后他拉着我的手，覆上自己的脸。
　　他的咳嗽还在继续，却像是一个被抛弃的无辜小孩，言语中都是酸楚的意味，他说，“都怪你，这么冷的天，让我一个人等了那么久，还让我睡在沙发上，却连一床被子都不肯给我。”

　　44
　　我知道自己疯了，就在他拉着我的手控诉我的恶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疯了。
　　可是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宁愿自己疯了。
　　都疯了才好，忘却过去的堕落跟不堪才好。
　　我闭起眼，感受他的体温从指尖传来，沿着我的血脉，一直传到左心房。
　　过了好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喊他，天明。
　　我最终还是掉进他的圈套里了，那是一个千年都解不开的蛊，所以我才这样不闻不顾地弥足深陷。
　　他仰头看着我，他的神情让我看不透。也许他在心里大笑，哈哈，颜景年，又上当了吧。
　　然而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就算前面是一个巨大到足以让我尸骨无存的猎坑我都顾不得了。
　　疯了就疯了吧。
　　疯了就疯了吧！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的指尖覆在他的脸颊，这样的静谧与暧昧，让我很难不心动。
　　他的手慢慢滑向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暖，指尖却冰凉，一如多年前。
　　他拉着我的手腕，用力一拽。
　　我一个踉跄站不稳，也不顾腿上还打着石膏，一下子扑向沙发，整个人覆在他身上。
　　我惊慌失措，想要站起来，却见他嘴角扬起笑意。
　　他伸出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死死地箍紧，叫我丝毫动惮不得。
　　满园春/色，挡都挡不住。
　　他的呼吸更加急促，打在我的脖颈间，又酥又痒。
　　我大概太过紧张，再不就是他的发烧传染给了我，否则我不会觉得这样浑身发热。
　　尹天明一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意料中的吻终于落下来，从额头，沿着脸颊，一直到嘴角。细细密密，夹杂着淡淡的薄荷香，恍若隔世的清甜。
　　我想起那时漫天的樱花，那夜的春风沉静，二十三岁的尹天明，第一次吻了二十岁的颜景年。
　　那时他的吻里，也有同样的清甜可觅。
　　我像被攻陷的城池，任由他的为所欲为。
　　他一直发烧，汗越流越多。
　　他伸手扯去自己的外套，而后探出手，解开我的衣扣。
　　当我终于明白他的意图，似被闷棍狠狠一击。
　　我惊叫着推开他，慌忙从沙发上坐起。
　　我知道此刻的我一定难看极了，衣冠不整。
　　我恨死了这样衣冠不整的颜景年。过去的罪恶伴随着这样的衣冠不整而昭然若揭。
　　那个市场里，唯有纸醉金迷的肮脏。
　　我紧咬着唇，其实我知道自己哭不出来，只是也许这样才会让痛感不那么明显。
　　2008年的那个春夏之交过后，我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尹天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他伸手，揽着我的肩。
　　我庆幸终于有这样一个肩膀来支撑我的绝望。我想，如果那个时候，也有这样一个人，也许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样。
　　可是，谁都没有。我的身边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人。
　　所以我才这样恨，恨他没有回身，恨他让我的痛苦大到无以复加。
　　尹天明一直在我身边坐着。
　　我感谢他什么都没有问，如果不是我当时的口不择言，这本是一段不应该对他提及的陈年旧事。
　　我终究在他面前失去了我所有的尊严，像被扒个精光，一丝/不/挂。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回复过来，这才颠着脚走进卧室，拿了几片白加黑递给他，又从柜子里掏出一床半旧的棉花被。我说，“先睡吧，明天一早就回去。”
　　他没有说话，我背过身去，终于听到他说，对不起。
　　只是，任时光荏苒，却回不到过去。

　　45
　　今夜注定无眠。
　　当理智逐渐被寻回，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可笑。算了吧，我想。我已经无所谓破罐子破摔了，就没必要去残害尹天明这么个还能坐拥三千里锦绣江山的大好青年了。
　　这样想，心里却忍不住疼。我承认我真的贱到无以复加了。本来都已经烂成这个德行了，却还想着将别人拖下水。
　　我终于在麻痹中找到痛感，这么多年，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好不好都这样活着。
　　我蜷在墙角坐了很久。
　　客厅里同样安静。
　　这样的夜里，连空气得干冷得割脸，却有一对可笑的男女，彻夜无眠。
　　门被稍微拉开一个缝，又细又长，像王家卫的电影。
　　尹天明坐在沙发上抽烟。我看不见他的脸，唯有路灯光投进来，印出他的剪影。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的小红点都没有丝毫晃动。过了好久，也许是烟都快烫到他的手了，他才递到嘴边，狠狠地吸了口，再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又拿出一根，含在嘴里。一连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有燃。最后一次，火光嗤地一下窜起来，照在他脸上，散着幽蓝的光。
　　即使隔出好几米远的距离，我依然看见他眉头紧蹙。他的神色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严峻，仿佛将全世界都隔绝在外，又仿佛全世界都落在他眼里。
　　尹天明抽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没个消停。我却记得那时的尹天明厌极了烟味，就连跟他关系最铁的朋友抽过烟，他都要撺掇人家回去换了衣服再来。
　　然而就是这样可笑。不染纤尘如尹天明，也终究都会变成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样子。
　　我侧过脸去，终是不忍再看。
　　到了半夜，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恍恍惚惚间像是尹天明的脸，他死死拽着我的手，说什么都不放。我听到他的恳求，他喊我，景年，我绝对不会这么放你走。
　　可是后来，人来人往的机场。他挥舞中手中的机票跟护照，微笑着对我说，永别。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彻底输了。这本不是一场战争，我却输得丢盔弃甲。我真的以为他不会放开我。其实他只要再多坚持哪怕一会，天涯海角我都跟他去了。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放弃爱情，奔袭他的前途命运。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怀疑，当初的那段感情，是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知道我谁也怪不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
　　可我还是恨他，在他缺席的那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的仇恨像多米诺一样累积。我甚至都以为我要伴着那些仇恨过一辈子了，却不曾想他会出现，叫它们瘫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