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乌追

20、他坐在黑暗里

　　林夜很快抽完烟进来，身上萦绕着淡淡的烟草味。
　　这个世界的确不公平，有人身上裹着的烟味让人胃里泛酸，有的人却像是与生俱来的香。比方林夜。
　　林夜并没有再同我继续先前的话题，这本就不是一个值得被提起的话题，林夜当然也知道。
　　在咖啡店坐了好久，直到天色黑压压地暗下来。
　　天冷得可怕，风呼呼地吹，跟刀一样地往脸上割。
　　小区楼下终于不见了那辆黑色的车，我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大概源自于女人的虚荣，却突然生出几许悲凉。原来尹天明口中的念念不忘，也只不过是他这几个小时的等待而已。
　　我庆幸自己没有再掉进尹天明的圈套，否则这回摔下去，捞上来的大概只能是我的花花白骨了。
　　林夜把车停在单元楼下，他从后备箱拿出拐杖，又伸手来扶我。
　　楼道里的灯依旧坏着，林夜一手搀着我，一手拿手机打着光。
　　他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哪见过这阵仗，果不其然，刚走出没两步，便听他咬牙切齿地问，“颜景年，你老实告诉我，你们老板每个月到底给你多少工资？”
　　我轻声笑笑。林夜确实不知人间疾苦。他不知道，单单只是在这个城市，就有无数跟我一样，钱捏在手心都出汗了，却舍不得花的苦逼孩子。
　　林夜搀着我摸黑上楼，两层楼，不过四五十步而已，但是因为我这个残障人士的拖累，走得跟红军二万八千里长征一样艰辛。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我掏出钥匙去开门，却看见一个人影坐在楼道口。
　　我知道尹天明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会有多么的执着，但是我却没料到，他竟真能狠下心，让自己在这样冷的天，从白天等到黑夜。
　　我承认，我几乎就要被感动。可是，对于现在的颜景年来说，感动，只是小孩子过家家时玩的游戏。
　　林夜也看到了他，这样的气氛最是尴尬不过。
　　林夜似乎并没有打算让自己卷进这场硝烟中来，他完成了送我回家的使命，而后功成身退。
　　楼道里的气氛伴随林夜的离开而更加凝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尹天明，索性视而不见，径自拉开门进屋。
　　尹天明却呼哧一下站起来，他几乎是一个踉跄朝我扑来。
　　我吓了一跳，可仅存的一条腿注定我不能活动自如。
　　他的半边身子都压在我身上，我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没想到尹天明会这么猛，我甚至想，他会不会直接在原地将我就地正法。
　　过了好一会，他微微动了动，而后他的重量从我身上驶离，我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尹天明算个君子。除去他七年前的破事以外，他尚且算得上人模人样。
　　我仍旧选择将他忽视，再次转身，试图进屋，以突破他的封锁线。
　　他眼疾手快，一下拽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冰凉，像冰块一样一下子覆上来，让我忍不住一个寒颤。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近乎哀求，他说，“景年，别这样。”
　　我想起我们刚分开的时候，很多人都劝我，别这样。父母来劝，许小筱来劝，可是那么多人当中，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到底应该怎样。
　　可是到了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不管能怎样抑或不能怎样，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任由自己被他拽着，嘴角却抿起笑。
　　这样黑暗的夜里，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看得到我嘴角泛滥的笑意。可我还是咧起嘴，嘲笑曾经痴傻过的岁月。我说，“尹天明，我不跟你玩了。”
　　他的手忽的一颤，我连忙将手从他手中抽离。他意识到我的挣脱，旋即回过神，猫下腰，抓起地上两个硕大的包，身形一侧，赶在我之前蹿进屋内。
　　我被这反转剧似的剧情弄得一愣一愣的，甚至怀疑起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尹天明何其淡定从容，我一直觉得他身上有百万雄师过大江都比不过的气势。然而如今，谁来告诉我，这个身手敏捷，放泼撒野的男人是谁？
　　这个世界在不停地唬着我，每时每刻都在颠覆我的感官。
　　我杵在原地，好一阵之后才缓过劲来。
　　尹天明拆开他那两个硕大的包，麻利地把东西拿出来。
　　我终于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他的包里从洗漱用品到换洗衣裳再到内衣内裤都一应俱全。他动作麻利地将衣服抖了抖，挂在衣帽架上，然后用把牙膏牙刷一并塞进洗手间。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世界当真有他妈这么癫狂吗？
　　待我从他的一系列举动中缓过劲来，他俨然已经置备好了一切。我为他的快速感到震惊，他简直可以去参加酒店员工考核。
　　“尹天明！”我咆哮，“你神经病！”
　　他不回答，仿佛不曾听见。转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盒金枪鱼罐头，拉开盖就吃。
　　我很分裂，如果还是当初那个尹天明，兴许我还有办法对付几招。可如今这个死皮赖脸的男人，我却连下口处都找不到。
　　我磕磕绊绊地走到衣帽架前，扯下他的衣服，啪一下扔过去。
　　衣裳直直地朝他飞去，一下子砸在他的身上。他没料到我的突然袭击，身形一顿，却也不回头，也不生气，只是缓缓地蹲下身，捡起衣裳，换了个地方挂着。
　　我只觉自己简直要被他逼疯了，气急败坏地走到他身边，也顾不得是否会吵到左邻右舍，只是扯着嗓门喊，“尹天明！你听到没！我不陪你玩了！老娘不跟你玩了！”
　　尹天明仿若未闻，他回到厨房，神情自若地将剩下的罐头吃完。
　　我丝毫没辙，我的嘶吼叫嚣他全然不放在眼中。
　　最终，我终于妥协。这样的争执像是把所有的力气都一丝丝抽离一般。我靠着墙，气若游丝地看着他，“尹天明，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终于重新正视我，眼里是难得的认真，他说：“我来找回一些东西。”
　　“你找不到的。”
　　他比谁都固执，“找到我就走。”
　　“疯子！”
　　他走近，却始终跟我隔着一米来宽的距离，他说，“我说过，我宁愿自己疯了。”
　　他的声音比迷药蛊惑，让我几乎要在这样的蛊惑中窒息身亡。
　　曾经我一度以为，七年的艰难岁月让我变得比石头坚硬，却不曾想七年后的自己居然还会迷失在他的阴谋诡计里。
　　我抓住我的最后一丝理智，“我没兴趣陪你疯，请你出去。”
　　“我说过的。”他低声道：“找到我就走。”
　　我掰不过他，咬碎一口银牙，“尹天明，你不能这么耍无赖。”
　　他半眯起眼睛瞅着我，他目光幽深，像一汪黑幽幽的洞，把人吸进去，叫人在里面绝望地荡。
　　过了半晌，他突然收回目光，转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旋即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出来的时候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T恤衫上渗过水，牢牢地贴在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线条分明。
　　他的身上依旧有多年前的味道，淡淡的薄荷味，清甜。
　　这样的味道让空气中荡着异常的暧昧，仿若一夕间花开满园般的春光。我听到自己嗓门眼的吞咽声像黄河般波澜壮阔。靠！大半夜玩湿身啊！
　　我闭起眼不敢看，脸颊滚烫，似有一把凌厉切割的刀。
　　尹天明，他原本就是一把悬在我头顶上的刀。
　　我背过身，大骂一声流氓。我听到他在身后咯咯地笑。我决定不再理他，我越待见他，他就越是得意。
　　我退回卧室，三五两下锁上门，以卧室为根据地，防范着门外虎视眈眈的小日本。
　　门外忽然就安静了，好一阵过后，才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立即警觉，随手抓起一样东西作为武器，准备战斗。
　　然而意料中的战争却没有发生，敌人没有任何动静，可我甚至能感到他的呼吸就在门外，隔着门，清晰又急促，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伤感。
　　我在他的呼吸声中陷下去，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这样过了，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挣扎着将快要沦陷的自己从深渊里揪起来。颜景年，你以为你还是七年前那个皎洁如月的小女孩吗？你早就被扔进阴沟散着恶臭，你以为你还能拿什么与他相配？
　　我死过去一般地趴在床上，这七年，像是噩梦一场。
　　满目的灯红酒绿，空气中氤氲的味道叫人作呕。
　　这是一个肮脏的市场，裸露的女体在酒色糜烂中闪着微光。
　　这样一场肉价交易，一群年轻的女孩等待着在这个市场里被挑选。
　　我终是又被噩梦惊醒，从床上坐起来，额上尽是细密的汗。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已经忘却了，才知道原来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膝间。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是说如果。如果生命还能重来一次，我愿意拿一切去换回那时的堕落跟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