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梦[剑网三]》川上羽

16、贰·横眉甘对千夫怒（下）

　　“心剑叶英，正是家师。”

　　此言一出，登时比她方才所说的话加在一起都更有分量。

　　自叶英在名剑大会上独斗明教法王以来，这木讷寡言的年轻公子已是名震天下；此后他自毁双目以悟得无上心剑，更是让追寻剑道之人慨叹钦服。但叶英生就一副不落尘俗的孤僻性情，其剑术又唯有与其心意相通者方可参透，是以得他指点一二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叶非鱼称他为师，其实也不过是承他指点了一招半式，得以渡过剑术修炼上的几个瓶颈罢了。但传道授业之恩，始终让她铭感五内。

　　那老者显然不欲与藏剑山庄作对，但要他就此罢手离去，却也是心下不甘。他捻须沉吟了片刻，终于握刀在手：“姑娘既是叶大庄主高足，老夫让徒儿出阵确是太失礼了。也罢，老夫就亲自领教领教藏剑门下的高招！”

　　那憨厚汉子周庄一惊，连忙低声劝道：“师父，这只怕不妥……”

　　他话未说罢，欧阳先生已拍掌大笑起来：“五凤刀门果然尽是些英雄豪杰，小的上罢老的上，轮番欺侮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娃娃，当真教欧阳先生自愧不如！妙，实在是妙！”

　　辛词见叶非鱼双颊泛红，呼吸亦不复初时那般平稳，心中暗暗为她捏了把冷汗，当即出声附和道：“诸位以青壮男子之身对付一个弱女，本已占尽了便宜。如今诸位倚众欺寡，若是再将这车轮战继续下去，只怕有违江湖道义。”

　　那老者神色不动，厉声道：“康雪烛残虐无道，人人得而诛之！这位姑娘执意回护康雪烛门人，便是逆天行事，同天下武林正道为敌。我等既是为了锄奸惩恶，还须讲什么江湖道义？辛先生若是怜惜这姑娘久战乏力，不妨下场替她接了这阵！”

　　（呜哇……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
　　叶非鱼也不答话，只是退到康念秋身旁冲她夸张地扮了个鬼脸。康念秋只是摇头苦笑，对老者的恶言恍若未闻。

　　这一顶帽子扣得太大，饶是辛词长于思辩，此时也不禁哑口无言。他本想拉下面子恳请沈轻霜替叶非鱼接这一仗，但见爱侣脸若寒霜，话便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正踌躇间，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响起的语声却是再熟悉不过：

　　“武林正道？彭老先生未免太将自己当个人物了。五凤刀在江湖上只怕连二流门派也挤不进去，究竟是谁给了你这么大口气，能替天下整个武林说话？你们也不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就敢兴师动众来聋哑村拿人，莫非是当我青岩万花无人不成！”

　　叶非鱼闻声大喜，几乎当场纵身跳将起来：“顾兄，你怎地来了？”

　　只见眼前黑衣拂动，墨香袭人，足有七八个风神俊秀的万花弟子急步而来。当先一人眉目清朗，赫然便是方才向叶非鱼倾诉一番后黯然离去的顾安甄。而他此时腰背笔挺，双目粲然有神，当真有如这花间灵谷中的仙童一般，哪里还有半点消沉迷惘的模样？

　　顾安甄立定脚步，向那五凤刀门的老者一点下颌：“此事我已通报谷主知晓，谷主有令：‘康念秋既入聋哑村，便应受万花管辖。除了司掌此间的赏善罚恶使，任谁也不能损她毫发。’彭老先生若疑我年少识浅，还有这些师兄师姐为证。”

　　叶非鱼这才如梦初醒，插话道：“顾兄迟迟不曾露面，原来是去搬救兵了么？”

　　顾安甄见她安然无恙，不禁也略略舒展了神情，笑道：“我同你分别后转念一想，便猜出这位欧阳先生是为康姑娘而来。无奈谷中弟子对这康雪烛实在是深恶痛绝，恨不得啖其肉而寝其皮，若不是我横下心闹到谷主那里，只怕他们也不愿来管这档子闲事……康姑娘，你此番这个人情可欠得大了些，来日总要好好吹几曲笛子来赔我。”

　　康念秋按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双目眼波流转，竟似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叶非鱼看在眼里，只觉越发读不透她：这娴静如娇花照水的女孩儿，只要那对黑幽幽星眸左右一转，苍白的面容上便有了说不尽的清灵生动之气，犹如石龙睁眼、玉像苏生。

　　顾安甄气定神闲地说罢这番话，随他而来的万花弟子中早有个高挑青年举步出列，人影一晃便护在了叶非鱼与康念秋身前：“我等既然来了，便不能让诸位将这姑娘带走，也不能让叶姑娘一个客人替万花受过。在下宋听枫，愿替叶姑娘接彭老先生一阵。”

　　那彭姓老者微微一愕，耸然动容道：“阁下莫非就是万花谷赏善罚恶使、‘枫上听琴’宋听枫？”

　　宋听枫不露半点骄矜之态，只含着笑微一点头：“江湖虚名，不足挂齿。宋某不才，还请先生赐教。”

　　彭老先生却不答话，紧锁眉头向他打量了半晌，终于摇头长叹道：“既然是赏善罚恶使出面，老夫也不便强求。只是万花谷向来以济世苍生为己念，为何今日却对这残害生灵的恶徒如此回护？”

　　顾安甄长身高纵，袍袖如鹰翅般迎风扬起，弹指间便无声无息地越过人群落到了康念秋身畔，随手向她眉心一指：
　　“她是恶徒吗？”

　　老者面露尴尬之色，嘴上仍强硬道：“她虽不是康雪烛，却也与他所为之事脱不了干系。要想打听出康雪烛那恶贼的下落，唯有从这小姑娘下手。”

　　顾安甄却似对他这番说辞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地一挑眉梢：“你见了她身上这些伤痕，还当真以为她知道康雪烛下落？康姑娘，你不妨自己开口告诉他们，那些折辱你的人从你身上得到了什么。”

　　康念秋略微屈了屈身，将骨笛凑近唇边便欲吹响。顾安甄连忙打断了她：“这些俗人可解不了你的笛音，康姑娘还是用些他们能听懂的语言吧。”又转头向宋听枫问道：“宋师兄，你意下如何？”

　　宋听枫苦笑道：“康姑娘本是为了避祸才自致聋哑，如今她若想开口，宋某又怎会阻拦？只是康姑娘一开口，她难得的清净日子又将化归乌有了。”

　　他话音未落，已有道环佩相击般清凌凌的女声紧接着响起：

　　“念秋纵是聋哑一世，只怕也得不了半刻清净。如此说来，倒不如开口辩个分明了。”

　　场中诸人皆是些心思粗迈的武林豪杰，听了这语声也不觉神魂震荡，几乎不可自持。他们只道这女孩儿笛音惑人，竟不知她的嗓音清亮至此，动人心魄之处更胜笛声。再看她此刻神容，虽只余一对幽黑眼眸悬在面纱之上，但她柳眉轻挑，眸光雪亮，已是明艳不可方物。

　　顾安甄目光闪烁，挑眉笑道：“我还打算再为康姑娘施一回针来着，原来你早已自己动手了，这倒稀奇。不过你声音这样好听，本就不该作践自己，来这种地方又聋又哑地做什么苦力。”

　　康念秋垂下头轻抚着满布疤痕的两手，淡然道：“我除了这具皮囊外别无长物，又离不了青岩半步，若不来聋哑村做些苦活，家师的罪业便永世无法清偿了。纵是为了让他来日在无间地狱中少受些苦楚，我也不可抽身而去。”

　　顾安甄低低一叹：“康雪烛作恶多端，下十八重地狱也是罪有应得。你与他非亲非故，又何苦如此大包大揽？我总是想不通，你为何始终不肯告诉他们——康雪烛根本不曾看重于你，你也不是他什么心爱人物。他往日之所以待你好，不过是把你当做……”

　　他说得极是肃重，康念秋眸中却反而笑意更浓，仿佛早已参透他话中义理：“这话纵然说了也无人会信，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师父往日的确待我极好，这本也不是假话……我彼时懵懂无知，看不透师父内心魔障，心安理得地受了他这份好，如今小小做些偿还，又算得上什么了？”

　　（虽……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总觉得这姑娘……真是条汉子！）
　　叶非鱼原本是半刻也安分不得的性子，这会儿却屏住了呼吸凝神静听，恨不得连胸中嗵嗵的心跳声都一并止住。

　　康念秋转身面向人丛，清艳的眸光自他们面上一扫而过，竟让众多威猛大汉不敢逼视。只听她语声柔亮如春莺鸣啭，不卑不亢地款款言道：

　　“念秋眼目昏沉，不曾及时惊觉异变，方致家师犯下滔天恶业。念秋虽未加害一人，但那些无辜女子却因念秋之疏而遇害。念秋自知罪无可恕，对天下英雄的质问更无法可答，只得避入聋哑村中，但盼于此孤老残生，为家师赎得罪业之万一。诸位既然苦苦相逼，念秋避无可避，亦不忍再牵扯这位仗义相帮的叶姑娘，也只有知无不言罢了。”

　　叶非鱼闻言大惊失色，那些寻仇者却是不约而同地喜上眉梢：这位守口如瓶的康姑娘，如今竟要为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娃儿开口，委实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听康念秋丹唇轻启，吐字如珠玉落盘，一字一字俱是明晰无比：
　　“家师去向，念秋实是一无所知。”

　　众豪杰勃然变色，怔了片刻才逐一回过神来，纷纷嘶声怒骂道：
　　“这算什么？你这妖女，还想愚弄我等么？！”
　　“这丫头果然死性不改，万万不可轻饶了她！”
　　“诸位还等什么？既然她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如先将她拿下再说！”
　　一时间群情激奋，有些冲动气短的已开始摩拳擦掌，眼看又要扑上前去。

　　康念秋神色不动，坦然道：“念秋只说知无不言，对于自己浑然不知之事，实在无可奉告。”

　　不等众人再次喧嚷起来，她早已素手一扬撩开衣袖，将手上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示于人前。她语声渐趋低沉，千回百转，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那日寻仇之人将我掳去，以诸般酷厉刑罚加于我身，难道我便甘心承受？但不知之事，纵使将我抽筋剥皮、剔骨剜心，我也只是不知。待到后来，他们欲以烙铁烙我双手，我自知家师毁高姑娘妙手一节天理难容，自己也是难辞其咎，便索性以掌心去握那烙铁，方才落得这般下场。”

　　叶非鱼只觉心头一紧，直牵得四肢百骸都抽痛了起来：烈火焚身之痛本已锥心刺骨，更何况十指连心，这少女又是个白瓷般稍触即碎的纤秀佳人。她双手皮肉尽枯，伤可见骨，究竟是如何熬过这一劫、其间又受了多少惨烈折磨，实在教人不敢亦不忍想象。

　　众人见这少女衣带当风，声色清寒，宛然不似红尘间人物，一时也俱都恍惚失神。又见她长睫低垂，眉目间隐约透出些认命般的开阔之意，口中淡淡言道：
　　“师父授我的诸般技艺，大多着落在这一双手上。如今我不作医治、任其毁去，也算是稍稍清偿了这段孽缘……但这与高姑娘所受之苦相比，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诸位若想为高姑娘或其他遇害女子报仇，便是将我碎尸万段以泄胸中义愤，念秋也绝无不满。”

　　说罢，少女双眸微阖，眼角似有泪光闪动，神色却是说不出的安谧宁和。她的黑发黑衣皆在山风中猎猎飞舞，仿佛是个风尘满面的游子，正立于港口静待归家的船舶。

　　众人为她风华所慑，一时间竟寂然无声，更无人向她出手。顾安甄轻轻一扯叶非鱼衣袖，扬起眉毛朝她递个眼色。叶非鱼旋即会意，步履轻移，同他一左一右将康念秋纤瘦的身子挟在其中。

　　宋听枫见情势又将生变，连忙提气扬声道：“谁敢在万花谷行凶？”他身居万花赏善罚恶使之位，这一发话自是中气充沛，语声洪亮。

　　那欧阳先生自叶非鱼脱险以来就缄口不语，如今见了这番阵势，眼底忽然精光一现：“久闻赏善罚恶使笔法出神入化，已得万花武学神髓，欧阳先生倒想试上一试。”他一面说，瞳仁一面四下里转个不住，倏尔向叶非鱼面上一瞥，转瞬即过。

　　沈轻霜陪着软心肠的情郎看了这许久好戏，瞧也瞧得躁了，接口应道：“我入谷虽有多次，倒也不曾同谷中弟子认真较量。欧阳先生不妨带上小女，一同接接宋师兄的妙招。”辛词伸手欲拦，却又怎么拦得住这性如烈火的豪爽姑娘？

　　众人见欧阳先生与沈轻霜于此刻出头，惊诧之余也都面露喜色。须知他们自己不敢同万花谷叫板，但若是借这两人之手破了赏善罚恶使，再要捉拿康念秋还不是手到擒来？康念秋方才一席话说得声泪俱下，他们竟似半点也未听进。

　　叶非鱼却读懂了欧阳先生那一瞥中的深意，趁着群雄窃喜分神的空隙，臂上劲力一提，扬声笑道：“既然如此，欧阳先生且细细琢磨这万花神髓，晚辈与康姑娘就不打搅了！”

　　话到中途，她人已轻飘飘地拔地而起；顾安甄携着康念秋另一边胳膊，亦是同时长身跃起，两人这一纵的时机竟是分毫不差。

　　康念秋身子轻如花叶，手上软绵绵的全无气力，显然是没有半点武艺在身。但她骤然双足离地，神色却也镇静自如，只是隐隐有些惋惜之色：“我早是个该死的人了，你们二位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

　　顾安甄弯唇笑道：“谁说你该死了？那人真该拖出来好好掌一掌嘴。我同康姑娘认识这么多日子，还真未发觉你有什么该死之处。”

　　叶非鱼也笑吟吟地接过话头：“我初时见你开口，还担心你真是个奸猾之徒，那我可就白打了这三场架。如今一见么……我自问这辈子是当不成好姑娘的了，但见了你这样的好女孩，总是忍不住要护上一护的。对了，我瞧你文文静静的，想不到一张嘴就这样厉害，倒比我还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两人一搭一唱间又是几个起落，三具身子早已似断线风筝一般远远飞了出去。那些寻仇之人还欲追赶，欧阳先生与沈轻霜却同宋听枫等人你一招我一式地动起手来，手上只使了不足三分劲道，纵说是花拳绣腿也不为过。但他们身法迅捷如电，身形飘动间仿佛织出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绵密巨网，顿时将寻仇者的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任凭他们左冲右突，呼喝奔忙，却也冲不出圈子半步。

　　叶非鱼遥遥见了他们满头大汗的惶急模样，禁不住大笑出声：“欧阳先生真乃世外高人，竟能想出这般损招。”又朝顾安甄努一努嘴：“若不是顾兄提醒，我还杵在那儿一味好勇斗狠呢。想必顾兄也早已备好退路，不知接下来要带康姑娘避往何处？”

　　顾安甄面色一滞，踌躇满志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脸上：“呃……这个自然，我们就朝那边，那边……呃，那边是……哎呀，我许是一时焦急，怎么想不起要往何处去了？哈、哈哈，真是奇怪得紧……”

　　“…………”

　　“……………………”

　　“………………………………你他妈的在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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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花哥真是下了血本啊（悲壮脸）考虑到自身安危的关系他习惯于躲在暗处也不会出没把握的头……这回来出头算是受了小黄鸡的感染，心境豁然开朗【。
不过作为一个逗比他还是忘记了最关键的问题hhhhh
宋听枫的赏善罚恶系列任务老长安现在木有了，不过还能看见他站在谷之岚旁边。这位花哥单恋谷之岚师姐好多年呢（所以说同门小师弟都是炮灰吗……）到了战乱长安对话他还会说自己一直陪在心爱的人身边，可惜我爱的人不爱我……
下章会出现奇怪的江湖神棍给少年少女们指点迷津……顺便非鱼和花哥终于可以相认啦w
话说潜水的小伙伴们真的不来和作者聊天吗！不来嘛！跟我一起吐槽定国毒哥或者战乱枫华谷的毁三观剧情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