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梦[剑网三]》川上羽

10、玖·宁教天下负仁心

　　却说那两个万花少女一左一右扯住辛词，你一言我一语抢白个没完，说了半天愣是没让人听出个所以然来。沈轻霜听得心头火起，抢上前一手一个揪住后领，提小鸡似的将她们拎了开来，口中骂道：“嗳哟我说，你们两个究竟是见着什么鬼了？有什么事非得急着禀报阿词，不能找你们师父师叔师伯呀？”

　　左边少女抢着道：“我这可是跟辛师兄息息相关的要紧事！辛师兄，你还记得上个月你拒诊的病人么？”

　　顾安甄闻言微显错愕，侧首道：“我还以为‘活人不医’是裴元师兄独有的名号，怎么辛师兄也学起这一套了？”

　　万花七艺中医术亦是一绝，而“活人不医”裴元乃药王孙思邈座下首徒，得其绝学真传，一双妙手已臻起死回生之化境。但江湖上皆传闻此人脾气古怪，只医垂死重症，一般的小伤小病往往得不了裴先生一顾，纵你软硬兼施也是无用。久而久之，裴元便得了个“活人不医”的名号。

　　辛词苦笑道：“我哪里是拒诊？那位老人并非染病，而是已至天年，脏器衰弱，自然是药石无医。我告诉送他寻医的家人，人终有一死，如今悉心奉养老人归天、妥善准备后事才是正道，谁料他们一口咬定我见死不救……此事我又如何分辨得了，只有受着罢了。”

　　沈轻霜沉下脸道：“你倒真好脾气！究竟谁才是大夫，他们还是你？你说救不活便是救不活了，哪来那么多闲话！”

　　辛词也不动怒，只是好言劝慰：“轻霜，你有所不知。这老人入谷求医前曾看过不少大夫，他们多是开些滋补药物，只能延得一时。那些大夫或是不忍直言相告、或是不愿自砸招牌，谁也不曾说出‘治不了’这三个字。但他们所开的补药甚是昂贵，病人明明已无救了，我又怎能教人再花那冤枉钱？我此生已投医道，便是天下人都负了我，我却万万不可负天下寻医问药之人。”

　　叶非鱼听他说得诚恳，不禁又对这位妙手仁心的医者生了一层敬意。扭头一看，只见顾安甄眉头深锁，似有忧虑之态，倒也不曾出言打岔。沈轻霜却不然，柳眉一竖冷冷道：“你是一片好心，谁又感激你了？坏了名声不说，还白惹得一身骚。你说说，那老人的家人是不是来找阿词麻烦了？”最后一句话却是向那报信的万花少女说的。

　　“是、是……”少女刚点头说了这么一个字，不远处就传来了嘈杂喧嚷的呼喝之声：“辛词在哪儿？叫那个见死不救的庸医滚出来！”

　　叶非鱼起先碍于门派之隔不便开口，这下也忍不住来了火气：“他们怎么说话的？就冲这态度，便是能治之人也不治了！”

　　顾安甄斜睨她一眼，刻薄道：“若是天下大夫都像你这般想不治就不治，医馆门前不知要堆多少尸骨。谢天谢地，幸好你不是个大夫。”

　　“安甄！”辛词忙喝断道：“这位姑娘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挤兑人家。千错万错，都错在我说话不知分寸，才教这些客人不快了。此事自有我一人担着，你们快带陶先生上摘星楼去，切莫再横生事端。”

　　说话间已有一群男女大呼小叫着逼近前来，那几个文文静静的女弟子如何阻拦得住？只见他们个个披麻戴孝，手里提着各色家什，投向辛词的眼光似要喷出火来，一副打算决个你死我活的拼命模样。沈轻霜与顾安甄见对方来势汹汹，早已各按兵刃将辛词护在身后，看来这位辛大夫真是个不擅拳脚的文弱青年。

　　叶非鱼早已看出辛词脾气和顺，决计不会同这些人据理力争，大抵也就是个退让了事。她有心开口说句公道话，但这毕竟是其他门派的家务事，眼下又有陌生弟子在场，自己无端插足只怕会被认作是轻视万花之举，反而弄巧成拙。

　　她这人固然有些青稚鲁莽之处，但行事皆从人情义理出发，自有一套逻辑可循。照如今这副情景来看，倘若辛词本人一心息事宁人，自己多生事端便反是帮倒忙了。故而叶非鱼虽然面有不虞，但到底是按捺着性子没有出手。

　　顾安甄与沈轻霜一个是万花中人，一个是万花中人未过门的媳妇，却是没有这分顾虑。顾安甄袍袖轻扬，掌中已多了枝小巧的判官笔。万花精通打穴截脉之术，判官笔灵巧犀利，擅攻穴道，门下弟子便多以笔为刀。

　　沈轻霜将手中双剑“叮”的一碰，厉声道：“你们方才管谁叫庸医？无凭无据也敢来万花谷坏人声名，真是好大胆子！”她报出万花谷名号时语声铿锵脆亮，显然已将自己看作谷中一员了。

　　那群人本是仗着辛词言语恭顺才敢如此撒野，如今斜刺里忽然杀出个英姿凛凛的泼辣姑娘，他们登时止步噤声，互相挤眉弄眼地打起了暗号。不久便有个蜡黄面皮的中年汉子被拱出人群，只见他约摸三四十岁年纪，一对绿豆似的小眼，两道稀稀落落的眉毛软塌塌趴在眼睛上方，形貌十分猥琐。这汉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上前道：“这位姑娘，辛词见死不救以致家父身故，此仇不共戴天，实非我等有意诬陷。敢问你与辛词是何关系，为何这般回护于他？”

　　沈轻霜嘴角上翘，坦然道：“我与辛词有婚姻之约，夫妻同心，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你们若要找他，只管朝我身上招呼。”

　　辛词连忙伸手按下她：“轻霜，不可无礼。”又向那汉子施礼道：“辛某所言句句属实，令尊实乃阳寿已尽，不可以药石强留。纵然你将辛某拖去公堂之上，我也只是一般说法。”

　　话音未落，只听人丛中响起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哈哈，谁要与你辛大夫去公堂？你名声大、人脉广，我们小老百姓如何敢同你打这官司！今日你不当面给个说法，我们就赖在你谷里不走了便是，且看看闹将开来是谁更不光彩！”

　　这声音低哑尖细，分明是个老妪的嗓音。辛词放眼看去，认得是当日求医老者的夫人，此刻她由一群儿女家人簇拥着，兀自颤巍巍站立不稳。这老夫人满脸沟壑纵横，一丛乱草似的白发堆在头顶，两眼已哭得红肿不堪，看着甚是可怜。

　　辛词见这老妇咄咄逼人，也不同她拌嘴顶撞，只将姿态摆得更加恭敬了些：“老夫人……”

　　一语未毕，老妇忽然一步踏上前来，抡起胳膊就向他脸上掴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沈轻霜半边面颊上红了一片，但她非但没有伸手捂脸，就连面孔也不曾偏开半分，仍是目光炯炯地瞪着面前众人。原来这女子身法奇快，眼见辛词受辱自然按不住性子，却又不能对这手无寸铁的老妇动手，只得抢到他身前硬受了这一掌。

　　辛词面色蓦地一寒：“老夫人，您这是——”

　　那些闹事者原本忌惮沈轻霜气势了得，见她一声不响吃了老太太一记耳光，顿时胆气大涨，各自抄上家伙叫嚣道：“老太太打得好，今日便教训教训你这误人性命的庸医！”他们也不等辛词辩解，嘴里胡乱吆喝着一拥而上，举起锄头、木棍等物劈头盖脸就打。

　　叶非鱼眼看已成乱斗之局，当下不再顾忌，提起轻剑直撞入人群之中，起手便是一式叶家四季剑法中最粗浅的“九溪弥烟”。这一招不以伤人为目的，只是将他们砸下的棍棒一一拨开削断，以凌厉的剑光将人逼退而已。孰料那黄脸汉子跌跌撞撞退开两步，居然顺势一跤坐倒，捂着腿脚鬼哭狼嚎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号称济世苍生的万花谷，把我的腿给搞折啦！！”

　　叶非鱼心道我不过在你眼前虚晃一剑，你这厮不仅医闹倒还碰起瓷来了？当下也不分辩，一边挥剑格挡其他闹事者，一边运足中气朗声问道：“这位先生，却不知你伤着的是左腿还是右腿，膝盖还是脚腕，伤了筋还是动了骨啊？”

　　黄脸汉子抱着一条腿杀猪般惨叫道：“是左腿、左腿膝盖……怕是教你打断了骨头吧！哎唷，疼死我了……”

　　叶非鱼噗嗤一笑，二话不说就跳出人群照他右腿膝盖踹了上去：“左腿断了是吧？那你抱着右腿做什么，是怕仅剩的一条腿也保不住么？”
　　她心里极厌恶这种死皮赖脸的小人行径，足上已运了七八分力道，本拟一脚将这汉子骨碌碌踹飞数丈。谁知那人忽然尖啸一声，就地打个滚儿翻转身子，竟也飞起一条腿直直向她踢来。他这一脚来势甚是迅猛，赫然是个身负外家功夫的练家子！

　　叶非鱼一脚早已踢出，单足点地之下躲闪不及，只得反手以剑刃去架，一时也顾不上会不会将他这条腿削断了。那人变招却比她还快上一筹，当即将身一拧避开剑锋，同时五指作鹰爪状向她喉头扣来。叶非鱼骤遇强敌倒也沉着冷静，略一偏头闪过这一抓，顺势将轻剑从右手掷到左手，画个圆弧照他肩头劈去。叶家四季剑法内蕴千变万化，她又时常别出心裁自辟蹊径，故而其中怪招不断，常人初见时往往觉得眼花缭乱。

　　但这黄脸汉子却似观看小儿戏耍般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就闪身让开了她这一剑。叶非鱼见他晃晃悠悠一掌拍来，以自己此时的姿势绝难闪避，只得架起左臂护住胸腹要害，心道这一掌非打自己个筋断骨折不可。谁知他五指刚擦到自己肩头，忽然浑身气劲一松，赫然又变回了方才那个平庸卑琐的村汉，抬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万花点穴之术极是精妙，顾安甄运笔如风，转眼间已将那老太太同一干闹事者尽数封上穴道。他以余光瞥见叶非鱼与那怪人互斗，早已暗运了一口真气蓄势待发，刚点上最后一人穴道便反身掠出，手中笔尖只取那怪人咽喉。

　　叶非鱼见那汉子力劲已泄，周身毫不设防，若是让安甄戳上一下定然非死即伤，不由自主地出手回护：“顾兄，手下留情！”

　　只听那怪人哈哈一笑，一手仍粘着叶非鱼肩头，另一手则立掌为刀，迅捷无比地凌空劈去。顾安甄临敌应变亦是极快，见他手刀斩到，臂上一刺之力猛地收起，方才堪堪从那汉子掌沿撤回兵刃，但虎口已被掌风震得酸麻不已。他见状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方才自己收力若是迟了半刻，只怕早已兵刃脱手。

　　那汉子虽身怀绝技，却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辈。他连出两招都未将叶非鱼放倒，这一掌又没能击飞顾安甄的兵刃，神色间先自失了战意，颇有黯然自失之态。叶非鱼趁机从他掌底滑了开去，警惕地握紧剑柄打量着他：“前辈非凡俗人物，何以来做这不登大雅之堂的勾当？”

　　她见其余众人转瞬间便被顾安甄制住，唯有那怪人连斗两人却丝毫不落下风，心知他们绝不是一路人物。先前见他其貌不扬而存在心头的几分轻蔑，此时也已荡然无存了。

　　那怪人干笑两声，缓缓道：“我数年未入中原，此间当真是人才辈出了。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竟也能将叶家四季剑法同万花的百花拂穴手练到这般火候，实属难得。”他不着痕迹地点出了两人武功家数，忽又转向叶非鱼道：“你方才使的‘问水诀’轻快灵动，但剑上力道不足，终不是克敌制胜之法。若是遇上内力远胜于你的强敌，只怕连剑刃都沾不上对手半片衣角。依我之见，起手时便使‘山居剑意’一路的‘风来吴山’为妙。至于我之后击你前心那一掌，对‘云栖松’一式稍作变动即可应对，本无须弃卒保车。”

　　叶非鱼听他对剑术往来讲得头头是道，全无方才撒泼耍赖的泼皮之态，便猜到此人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剑道名家。她虽有心讨教，但想起那些闹事者还被一个个鼻歪眼斜地定在原地，终于还是硬起心肠道：“在下叶非鱼，确是藏剑山庄弟子，学有未逮之处，让前辈见笑了。在下无意冒犯前辈，但前辈伙同这些粗人来谷中无理取闹，只怕也须给个说法。”

　　那汉子闻言皱起脸来，笑得甚是不怀好意：“你既是藏剑弟子，与万花谷本无深交，怎地这般回护？是了，你想必是看上了旁边这两位如花似玉的青年才俊……”

　　辛词与顾安甄虽生得清秀俊雅，但皆是堂堂八尺男儿，他却用“如花似玉”这个词来形容，实在是不伦不类到了极致。

　　叶非鱼还不及笑出声来，沈轻霜早已俏面一扬，发上钗环叮当作响：“你瞧，你这可不是尽盯着我家阿词打量了？旁人都看出来啦！”

　　叶非鱼只觉胸口一闷，忙不迭地连声叫屈：“姐姐，你可不能空口白牙冤枉好人！万花风景秀美，我看花儿都来不及呢，哪有心思瞧你这如意郎君？”

　　沈轻霜不喜反怒，面色更显森寒：“那你是说，我家阿词的美貌还不及这些花花草草耐看？”

　　“……”
　　叶非鱼忽然觉得心很累。

　　辛词见两人闹僵，连忙上前打圆场道：“前辈既是来我万花寻衅，还请不要牵扯这位叶家姑娘。关于令尊之事，在下已说得再明白不过，若是前辈仍有不满，只管冲辛某来便是。”

　　他一言未尽，顾安甄已忍不住小声插嘴道：“师兄那位病人贪生畏死，他家人不过是些胡搅蛮缠的三脚猫，怎么生得出这种高手儿子？他分明是来借机挑事的，师兄你就是待人太好了，这回可多长点心吧。”他又朝那怪人脸上瞟了一眼，故意长声叹道：“前辈你面骨生得不错，想来真容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却抹了半斤黄泥弄成这副丑态，真是难为你了。”

　　这少年冰雪聪明，早已看穿了那汉子面上有乔装易容之迹。只是碍于长幼之别，有师兄在场时他便格外沉默寡言些，因此一直不曾说破。

　　那汉子只怔忪了片刻，随即粗声笑道：“小兄弟果真好眼力，莫非也是此道的行家？不错，我此行就是来找万花谷麻烦的，不过同这几位不是一路。青岩万花名满天下，敢上门闹事的人本就不多，我难得遇上他们，便乐得扮个丑儿子做这顺水人情，又有何不可？”

　　顾安甄既已出了这个头便不再顾忌，不等师兄答话就冷冷哼道：“那你亲眼见了这
　　位见死不救的庸医，还打算替你那‘爹爹’讨命吗？”他言语比平日更为尖刻，已罕见地带上了三分怒意。

　　那汉子抚掌大笑，连连摇头道：“不讨了，不讨了。这位辛大夫一看便是个谦谦君子，又有你们这些机灵仗义的小朋友相助，这浑水我可不掺和。我很喜欢你们，欧阳先生从来不欺侮自己喜欢的人。”

　　辛词本就一心盼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听了这话自是大喜过望，当即躬身施礼道：“多谢前辈……”

　　他一躬还未到底，只见眼前青光一闪，那怪人不知何时已鬼魅般从他身侧飘过，手中长剑若无其事地点上了一个万花女弟子的心口。再看叶非鱼本应持着轻剑的手中，竟已是空空如也。

　　这一变故当真把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在场所有人俱都愕然失色，突遭横祸的女孩更是惊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听那怪人喉头嗬嗬一笑，嘶声道：“不过这姑娘嗓门太尖，欧阳先生不喜欢她。辛大夫，你说我要不要欺侮她呢？”

　　辛词肃然敛容，白皙文弱的面孔上平添了一层厉色：“前辈登门所为何事，不妨明示。若是合情合理，万花谷定当尽力而为。”

　　那怪人悬着剑沉吟片刻，似乎断定了辛词乃可信之人，便徐徐开口道：“我此行别无他意，不过想入聋哑村寻个人罢了。辛大夫可愿引见？”

　　叶非鱼蓦地一怔，不是因为这人所提出的“寻人”一事太过平常，而是因为他话中提及的地名过于离奇诡异。

　　聋……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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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轻霜的原型是我一个学医的机油，这一段的灵感也是她提议的。她说过自己去医院实习的时候就被教过如何从病人家属手下逃生（是认真的）之前又出过好几起砍医生的事件，对我触动也蛮大。辛词这样的老好人就算被砍了骂活该也不会辩解什么吧……所以沈轻霜和顾安甄这样有点儿杀气的存在很有必要。
没打算影射什么，只是想借此机会感慨一句“学医的人也都不容易呢”……
PS：关于聋哑村这个地方，可以参照一下射雕里的桃花岛。
PPS：欧阳先生是个很好玩的原创角色，不过他主要的出场在第二卷之后，这里就当是引出聋哑村事件的过场吧。
之前有姑娘说带音乐的章节没法留言，我把音乐去掉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