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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拾·桃源尽处幽暗藏 ...

  •   “聋哑村。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三星望月脚下的凉亭中,叶非鱼将轻剑“锵”地一声拍在顾安甄眼前,眉梢眼底尽是狐疑。

      顾安甄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将全副心思都倾注在了手中那半盏清茶上,半晌默然无话。直到叶非鱼将手掌伸到他眼前连连摇晃,他才极不情愿地抿了抿唇道:“我本不打算让你知道的。”

      叶非鱼听他说得肃重,一时间越发心痒难抓:“这地方……说不得么?”

      顾安甄垂下眼帘,一手拄着额头道:“在大多数万花门人看来,这地方非但没什么说不得的,反而是万花引以为傲之处。……只是我不喜欢罢了。”

      叶非鱼按剑的手微微一滞:“我还道顾兄木人石心,没什么好恶呢。”

      顾安甄勉强弯了弯嘴角,挤出的表情却僵涩已极,还够不上一个笑容。看他那般寡默无言的模样,叶非鱼几乎想不起往日他与自己挑衅斗嘴时,是生了怎样一副舌灿莲花的好口才。

      只怕这万花聋哑村之事,当真是他一块尚未结痂的心病。

      …………

      就在片刻之前,众人见那黄脸怪人突然出手制住万花弟子,个个惊诧失色。还是辛词最先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向那人一抬手臂:“万花谷本就不拒来客,既然前辈只是想去聋哑村一游,辛某自当引路。前辈,请。”

      那人见辛词神色从容、气度高雅,口吻倒也客气了几分:“你这年轻人倒懂事。也罢,欧阳先生就放了这小姑娘,改拿你做人质好了。”说着便要举剑朝辛词颈上架去。只听背后风声不绝,叶非鱼与沈轻霜一个口呼“放开我的剑”、一个高叫“放开我的男人”,如两匹母狮般一左一右攻上前来。

      那汉子仰天大笑数声,双脚忽然从地面上高高拔起,凌空一个鹞子翻身便自两人头顶跃过,手中剑尖却已鬼使神差地粘上了辛词脊背。只要他臂上劲力一吐,长剑透胸而出,眨眼间便能要了这青年性命。

      辛词明知自己命悬一线,生死全掌握在那怪人手上三寸之间,面上颜色却仍是一般的风轻云淡,端正的眉目也不曾扭曲半分。他待那怪人将剑尖在自己背上抵严实了,方才含着一抹恭谨的笑意开口道:“前辈,请。”

      他说这话时的声色语调,姿态神容,竟是与自己受制前一般无二。叶非鱼的佩剑虽不是什么稀世神兵,却也出自藏剑山庄名师之手,剑刃薄似柳叶,寒光刺骨,是柄削铁如泥的利器。但这柄剑抵在他背心要害,他却浑若无事,仿佛只当它是根花枝一般。

      那人朗声笑道:“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好!我还道你是个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想不到竟有这般胆气,真乃大丈夫也!待此间事毕,欧阳先生定要好好交交你这个朋友。”

      叶非鱼虽有心阻拦,但忌惮那人身手怪异,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将辛词与自己的轻剑一同卷去。沈轻霜更是恨得牙根发痒,无奈情郎性命落于他人掌中,也只能垂着手连连顿足罢了。

      顾安甄却对这位师兄的能耐品性再清楚不过,见那怪人弃了女弟子挟辛词而去,反倒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他见那群闹事者仍似一尊尊木雕石像般钉在原处,颇有些鄙夷不屑之色,便径自上三星望月向师伯祖孙思邈述说详情,唤了几个男弟子来撵他们出去。

      那些莽汉见顾安甄露了一手功夫,又缚手缚脚地吃了这半刻苦头,解开穴道后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胡乱生事。唯独那老妇人犹自气急败坏骂个不停,顾安甄却没有辛词那般容人气性,被她吵得慌了,随手又将她哑穴封上。叶非鱼抄着手立在一旁看他料理,只见那老妇两片枯干的嘴唇似金鱼般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两道刻毒的目光明晃晃射在顾安甄脸上,似要直剜入他骨头里一般。

      顾安甄见此间事毕,便吩咐几个女弟子送陶寒亭与楚小妹上山拜见谷主。叶非鱼吵着要同去,却被沈轻霜狠狠削了一眼:“你倒有兴致游山玩水,我家阿词可还在那贼人手上!你的剑被他拿去做这些肮脏勾当,你也不在乎么?”

      叶非鱼略一撇嘴,自嘲道:“我功夫远不如他,剑被人夺去也是自然。纵然我此刻追上去同他拼命,难道便能将剑取回来了吗?我看那先生不像歹人,他若无意占我便宜,事后自会物归原主。”她眼珠忽而一转,落在顾安甄神情淡薄的脸孔上:“现在,我倒是更想听顾兄讲讲这先生的来意。”

      沈轻霜不好勉强她这外人出手,又见顾安甄亦是懒懒的了无干劲,心下急怒交加,索性跺一跺脚孤身跟了上去。

      顾安甄也不强留,只是神色复杂地负着手目送她远去。待到那一抹红影去得看不见了,他方才转头向叶非鱼露出有点疲倦的笑:“此去不远,是谷中弟子烹茶煮茗之所。叶姑娘若执意要听故事,不如顺道用些茶点,就当我替师兄稍尽地主之谊了。”

      叶非鱼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拼命按捺住嘴角翘起的喜色。
      她知道,这故事一定不会太短。

      …………

      聋哑村。

      这地名实在过于粗陋不吉,与一路行来的万花景致极不相称。叶非鱼虽常听大哥讲起江湖上种种奇闻,但皆是些趣味盎然又不沾血腥味的温和故事,其中晦暗往往被遮掩得不留痕迹。如今亲眼目睹、亲手触摸到这片日下之影,她深埋已久的好奇心便如得了雨水滋润的藤蔓一般疯狂滋长出来。

      顾安甄起初只盼以沉默挨过这一关,见她不依不饶,终于幽幽叹口气道:“叶姑娘,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当这万花谷是世外桃源么?”

      叶非鱼不假思索地点头:“这里若不是桃源,天下便没有桃源了。”

      檐下有风轻送,携来一池轻摇浅漾的荷香。那铺天漫地的清气,便一点一点沁入悸动不安的胸膛里,叫人整颗心都好似浸在莹泽的花露中一般。

      酒不醉人山水醉。

      叶非鱼直看得心醉神驰,顾安甄却不为这青山丽水所动,垂着眼睑浅浅啜了口茶道:“这聋哑村,并非桃源应有之物。”

      叶非鱼听他语声沉肃,似是下了极大决心,不由地也收拢笑意小心探问:“愿闻其详。”

      顾安甄以指尖细细捋着袖口,目光却越过叶非鱼投向了空无一物的遥远之处。他的语声也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时高时低地飘忽不定:“万花谷主酷好风雅,亦有匡扶正道之念,故而从谷内弟子中择取武艺精绝者,命名为‘赏善罚恶使’。而这‘罚恶’一环,便是聋哑村的由来。”

      叶非鱼使劲咽了口唾沫,以肘关节撑着桌面向他凑近了些。

      顾安甄接着说道:“‘赏善罚恶使’对江湖消息了若指掌,倘若发现某处有人为恶,便视其罪行轻重,将其斩杀或是擒回万花谷,关押于聋哑村之中。”

      叶非鱼听得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击掌笑道:“万花除暴安良,可是义举一桩啊。我常听师兄们称赞花谷中人‘身在桃源隐,心为天下先’,果真名不虚传。却不知……这聋哑村又有什么说不得了?”

      顾安甄听她赞口不绝,面上神色越发难堪,最终只是别开视线凄然一哂:“那关押恶人之地为何得名‘聋哑村’,叶姑娘可知?”

      叶非鱼不解其意,便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屏息静候他的回答。

      顾安甄攥着衣角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缓缓道来:“金针封穴,致其聋哑。恶人既失语失聪,又不得纸笔,无从勾结,便不可再为恶事。自此终生于谷中劳作悔过,不得解脱。”他语调本就冷峭低沉,这一席话更说得悄恻无比,仿佛自幽深的地底传来一般。

      饶是叶非鱼做足了心理准备,听罢此言也不禁浑身一震,只觉有股阴冷刺骨的寒意循着指尖一寸寸攀上胸口,结出粒粒冰渣。她只道“聋哑”是个隐喻,却不曾想到这以医道闻名的一方灵谷,竟会以其医术致人聋哑后囚于谷中。

      即便对方是些十恶不赦的凶徒,这手段也未免……

      她强压着胸中漫开的烦恶感开口,声音中已带了些不易觉察的枯涩:“能上‘赏善罚恶’名册的,想必都是些怙恶不悛、死有余辜之徒。万花谷……即便做法严苛些,也是为了世间正道,天下苍生。”

      “‘世间正道,天下苍生’……”
      顾安甄微微曲起一侧唇角,毫不掩饰眼光中流出的讥诮与失望。见叶非鱼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他便垂下眼木然凝视面前那盏碧沉沉的茶汤,依旧不与她视线相接:“叶姑娘不愧为名门之后,果然习得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说辞。只是叶姑娘此言,当真发自本心?”

      叶非鱼本欲出言肯定,却不知怎地胸口发闷,竭尽气力也挤不出一个“是”字:“我当然……我……”

      顾安甄见她期期艾艾答不上来,当即步步紧逼:“叶姑娘,你真的认为,万花设聋哑村是合乎正道的义举吗?”

      叶非鱼避无可避,只得抬起脸勉强笑道:“这本是万花谷一家之事,我一个外人纵使妄加评论,也动不了聋哑村分毫。顾兄偏偏来向我寻求意见,当真是缘木求鱼了。”

      她嘴上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心中却也不无纠葛:若以现代法制观念权衡,万花谷此举自然是大为不当,颇有私设公堂、滥用私刑之感;但如今自己置身江湖,便只能以江湖中人的眼光评判世事。对付那些屡教不改的大恶之徒,万花谷这般以恶制恶亦不失为一条良策,而其中关键在于……

      “赏善罚恶、赏善罚恶……何为善,何为恶,又由谁来判断呢?”
      叶非鱼苦思而不得其解,终于只能怅然自语。

      她初涉江湖时意气飞扬,一心只盼做个锄强扶弱、豪气干云的侠客,却不想行侠之途亦有万般辛苦,如今更是连“侠”的本质都迷失了。她踏上花谷地界时本盈着满腔欢喜,如今骤然得知了聋哑村的存在,便觉满谷繁花令人目眩神迷,惶惶然寻不到出路。

      顾安甄见她面露迷茫自失之色,心有不忍,缓和了口气道:“叶姑娘,我无意乱你心志。只因质疑聋哑村是谷中忌讳,我这些话平日无人倾诉,便勉强你听了许多唠叨。”他略顿了一顿,又垂首喃喃道:“其实……别说是这些犯忌的话了,若不是师兄再三嘱咐,我本不愿同旁人搭半句话。而你……你毕竟与我打同一处来……”

      叶非鱼不明所以,心头陡生疑念:“什么打一处来?顾兄,你今日着实古怪,不如还是寻个大夫……”

      顾安甄无话可答,只得挤出些含糊的笑意:“多谢叶姑娘挂心。看来我确实有些累了,这便告退。”

      叶非鱼就这样默然注视着他拂袖起身,静而稳地背向她迈开步子。他生就一副长挑身材,配着宽大的黑衣原本极有气势,袍袖轻扬时有如鹰隼展翅。但叶非鱼此时看去,只觉得他掩在宽袍大袖下的骨架细得惊人,好像一阵山风都能吹倒了似的。风拂衣摆,乌发如瀑,不知怎么就有了些令人心惊的清寂与怆然。

      叶非鱼倏尔觉得,这个少年或许真与自己一般,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即便在这世上过得如鱼得水,也终究不过是滴入水里的油,只能空无凭依地漂浮在表层,做那万顷碧波上的浮萍一点。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这句话来,欲开口时却徒留一声唏嘘。

      这世间终是离她所生长的时代太远,有太多她捉摸不透的道义与规则,太多她看不清辨不明的悲欢爱恨。

      她本非鱼,遂不得鱼之乐。

  •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完。
    本章算是个过渡。下一卷的故事始于聋哑村,而这个地方也象征着叶非鱼和顾安甄信念的纠结。黄药师有“东邪”名号,桃花岛的哑仆跟他的邪气很合,但这个设定搬到万花谷、又加了个“赏善罚恶”的正义名头,也的确是很正义,但总会觉得……有哪儿不对?
    基三后来可能也觉得有点不对,长安的赏善罚恶系列任务已经取消,纯阳弟子被误抓回聋哑村关了好多年的事也淡化了(虽然之后的任务中出现了“万花冤我好多年”回忆杀)(作者也是万花本命呢胸口一紧)……
    当然啦,本文没有价值判断,聋哑村的合理性问题也只会留给主角和诸君自己思考。何为正何为邪,本来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嘛。
    PS:下卷开始会有隐藏真·女主出场=v=(((其实在序章就隐约提到了你们闲着可以找找
    什么?你问叶非鱼?这姑娘明明就是条汉子,她娶了一朵花做媳妇儿,然后她娶了女主做二房……【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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