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冬天》陈年明月

6、Chapter 6

　　城市尚未苏醒，街边的早餐摊位刚刚支起炉灶，小贩炸着油条，香味四溢。

　　林星澈穿过晨雾弥漫的小巷，直到前方那间熟悉的馄饨店映入眼帘，她才终于慢下来。

　　“福来馄饨”四个红字挂在木牌上，油漆略有脱落，却依旧醒目。

　　这间老店在这条街上扎根十几年，邻里街坊几乎没有人不认得，每逢饭点，总是门庭若市，汤香浓郁得能飘出两条街。

　　窗户上结着薄霜，但玻璃缝里透出的灯光一如既往地温暖。

　　林星澈站在门口，喘息还未平复，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滑落，被清晨的冷风一吹，整个人一激灵。

　　她抬手推门，风铃叮当作响，“早上出门也不打声招呼。”后厨传来熟悉的男声，低沉中透着些许倦意。

　　门帘被掀开，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厨房走出。

　　林建中披着围裙，他本来个子很高，肩膀却因为常年劳累而显得削薄，蜡黄的脸色，唇色发白，眼窝微陷，手背上青筋突起，皮肤发着不太正常的干涩，鼻梁上的旧眼镜早已被油烟熏得模糊。

　　一只袖口挽得老高，露出手腕内侧几道浅浅的针眼痕迹，像是被反复扎出的印记。

　　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灶台前，却在转身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按住腰腹与肋间，慢慢吐出一口气，才去拿刚切完馅的菜刀。

　　林星澈抬头，嘴角动了动：“爸，您怎么起这么早？”

　　林建中扫了她一眼，语气平静：“馄饨店不早起干什么？今儿有熟客订了早外卖，我得备料。”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泛红的脸颊与凌乱的发梢，微微皱眉：“你这是大早上去跑步了？”

　　林星澈眼神一闪，侧过脸躲开他的视线，勉强笑了笑：“是啊，我觉本来就少，今儿尤其严重，就说出去跑跑。”

　　话音刚落，她余光里瞥见厨房角落那只白色医用冷藏箱，上面贴着某家医院的标签。她迅速移开视线，像是什么也没看见般，走上前去替他收拾台面。

　　骨汤依旧在灶上翻滚，可蒸汽升腾间，那股熟悉的香味，却总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她终于还是低声问：“爸，医生有没有说……要调整方案？”

　　林建中眼角轻轻动了一下，语气淡淡的：“下周三，照旧，就是……说毒素排得不太理想，让我多排一会儿，时间得再拉长些。”

　　话说得轻描淡写，林星澈听着，心脏微微一紧，声音也不自觉压低：“医生是不是说……情况又重了一点？”

　　林建中没有回答，只是摘下眼镜，慢慢擦了擦镜片，再重新架回鼻梁上：“没事，做一次是做，做十次也是做，拖不了的事。”

　　林星澈咬了咬唇，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绷紧了一截：“爸，您别老这样说话。医生建议的事，我陪您去，就当散个步。”

　　林建中没看她，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勉强应了一句：“知道了。”

　　她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走近一步，声音也随之放轻：“回头我给医院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调到上午。晚上别太折腾，您得好好睡觉。”

　　林建中沉默半晌，才又开口，语气轻得像叹息：“你也别总替我操心。你还年轻，有你自己的事。”

　　林星澈没说话，只是握了握手机，下一秒，她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了平静，“那我去帮您煮馄饨。”

　　她转身走向厨房，身后那一声“嗯”轻得几乎听不见。

　　“两份鲜虾馄饨，打包带走。”午间的馄饨店热气腾腾。林星澈身穿浅灰色围裙，穿梭在桌与桌之间，嗓音清爽而干脆。

　　可她眼底的疲惫，却如沉在水底的一块暗石，再怎么掩饰都遮不住。

　　昨夜的记忆一帧帧从意识深处浮现，如断裂的胶片反复回放，还有沈放那双沉静而笃定的眼睛。

　　她努力想把那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越是压抑，那双眼睛就越发清晰，随着每一次呼吸，悄然往心里藏。

　　门口风铃再一次响起，风带着冬日的凉意卷入店内，林星澈下意识抬头。

　　逆光中，沈放站在门口，身形高挺，一身便装，却仍带着不动如山的气场。

　　光线从他身后倾泻而下，将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浅金，却没能柔化半分锋芒。

　　那是一张极其冷艳的脸,眉骨不算浓重，眼尾天生带着一丝细长的上挑,若只看一眼，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

　　这样一张脸，无论出现在男人或女人身上，都不显突兀，甚至会过分夺目。

　　可偏偏，他的神情又冷淡到极致，让人下意识想退一步，却又忍不住多看一眼。

　　仿佛他天生就不属于烟火人间，只是偶尔路过。

　　林星澈倏地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招呼客人，语气依旧爽快干脆，可细听之下，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您好，两份鲜虾馄饨，稍等一下，很快。”

　　指尖却在托盘边缘轻轻收紧，拼尽全力，把心跳压回胸腔里。

　　直到客人离开，林星澈转过身，尽量保持着语气的疏离：“你来干什么？”

　　沈放抬步走近：“还你的手机，顺便拿回我的，早上你拿错了。”他举起手里的手机，掌心的金属壳在光线下泛起一圈冷冷的反光。

　　林星澈垂眸一瞥，确认那确实是她的手机，昨天和早上的记忆又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脑海，但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眼看他，嘴角带出一点带刺的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放没有多作解释，只是从夹克口袋里抽警官证，指尖一翻，递到她面前：“我说过，我是警察。”

　　照片里的沈放依旧英俊，林星澈盯着它，唇角轻轻一撇，冷声道：“那又怎样？谁知道你们警察打的什么算盘。”话里带刺，语气锋利，眼神戒备。

　　可她自己都没察觉，说这句话时，她那原本绷得死紧的肩膀，竟悄然松了半寸。

　　沈放看着她，浮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包括替你保管赌资的‘坏心’？”

　　林星澈一怔，耳根迅速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叠被她藏得紧紧的钱，像突然有了温度。

　　“那还不是……”她张了张嘴，喉间轻轻一紧，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那句话之后，好像都说不出口了。

　　羞愤、懊恼，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酸意，在胸腔里乱撞，她猛地别开视线，声音冷得几乎带上了锋芒：“总之，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沈放没有接话，也没有退让，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那种平静，不是冷漠，也没有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这份沉默没有半点压迫感，反而叫人更加难受。

　　林星澈本来想用一句狠话把他顶回去，逼他退缩，或哪怕激怒他也好，只要他露出一点失控，她的羞窘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

　　可偏偏，他什么都没有给她，只有一个轻到近乎不在意的，“嗯。”

　　“……嗯？”她的火气一下被点燃，“你就这么应付我？”

　　沈放的目光没有变化，语气依旧温和得近乎让人抓狂：“你不需要，那我就不多管。”

　　一句话，柔柔的，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她蓄起的情绪全扑了个空，只剩下一股发闷的无力在胸腔里翻腾。

　　林星澈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她心里明明有火，却找不到点燃的出口，只能咬着牙，狠狠别开头：“沈警官你真是……很闲啊？”

　　沈放静静看着她，眼神里没有笑，却不知何时多了一点柔和，他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将警官证收回去，连同那份从容，一起掖进了口袋里。

　　“也是，那我走了。”

　　沈放的背影才刚消失在门外，林星澈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正转身去收拾桌面，门口又响起一道熟悉的铃声。

　　她动作一顿，猛地回头，果然，又是那张熟得令人牙痒的俊脸。

　　“沈警官，”林星澈抬眉，语气透着不耐，却压不住眼底那点突如其来的惊讶，“你又回来干嘛？”

　　沈放站在门口，随手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神情自若：“来都来了，吃个午饭。”

　　“吃饭？”林星澈简直被他的脸皮震撼，“你当这是你们单位食堂？”

　　“不是吗？”沈放扫了眼头顶的招牌，语气淡淡，“‘福来馄饨’，名字挺欢迎我的。”

　　林星澈一口气堵在胸口，刚要怼他一通，风铃又响了一下。

　　这一次进来的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肩膀略窄，单眼皮，嘴角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起路来像是风一吹就能飘几步，双手插兜，姿态随意得很。

　　“沈哥，这铺子不错啊，”他环视四周，心情颇佳，“环境真接地气。”

　　“我同事，任莫言。”沈放简短介绍，微微偏头。

　　林星澈刚点头，任莫言已经不安分地看过来，目光一扫，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眉梢一动：“哎哟，这就是你说那个一直不接你电话的？”

　　话没说完，沈放的目光冷冷扫过去，只是一个眼神，后半句就被他硬生生按回了喉咙里。

　　任莫言讪讪笑了笑，识趣地摊摊手，闭嘴。

　　林星澈看在眼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沈警官，你们警队的人，都这么爱到别人地盘串门？”

　　“这不叫串门。”任莫言已经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们这是合理安排中午时间。”

　　“怎么说都行。”沈放语气平静，坐下后一边抖开餐巾纸，一边对任莫言道，“馄饨不错，吃了就走，别磨叽。”

　　两人自顾自落座的从容模样，她无语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两个一个冷面一个嘻哈。

　　“你们还点不点？”她咬牙，故作镇定。

　　沈放抬头看她一眼，认真答道：“两碗鲜虾馄饨。”

　　“……你当自己是谁啊？”

　　“我们不是客人吗？”他神色未变，淡淡补充。

　　林星澈被噎住，一口气堵在胸口，最后只能冷笑一声，转身进厨房，低声嘟囔：“行，算你厉害。”

　　身后，任莫言听见了，笑得更欢：“沈哥，她真挺有意思。”

　　沈放没理他，只静静地看向那道背影，神情如常，却在目光深处，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沉思。

　　很快，大碗馄饨端上桌，热气氤氲，沈放低头吃得很安静，林星澈原本只是例行张望，视线却不经意落在了他脸上。

　　他确实长得极好看，不是那种张扬锋利的俊美，而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界限的、几乎有些不真实的冷艳，轮廓干净，线条柔和，却偏偏带着股子凌厉与疏离，越看越叫人移不开眼。

　　林星澈心头莫名一动，视线竟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时，沈放忽然抬眼，目光正正撞上她。

　　她怔住，心口一窒，下意识移开视线。

　　就在此时，沈放接了电话：“知道了，马上到。”他语气低沉冷静，挂断电话时，神情已经恢复成那副一贯的沉稳。

　　旁边的任莫言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活动了一下手腕，站起身来：“又是那一帮人？啧，真烦。”

　　他说着，和沈放对视一眼，几乎不必再多言，便默契地掏出钱包，放下钱。

　　沈放走前又看了林星澈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那一眼里，藏着什么连他自己都未必说得清的东西。

　　随即，他转身离去，风铃轻轻一响，门扇合上，热气还未散去，角落里静静放着两只吃到一半的空碗。

　　林星澈忙完手头活儿，正准备收拾桌面，手机屏幕忽地亮了一下，她顺手一瞥，是一条短信：【我是沈放。晚上下班我来找你，事情还没完。】

　　她怔了一下，视线停在那几个字上，“事情还没完？”她轻声念出，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不爽。

　　这人说话怎么总是这么居高临下，好像一切都该按他说的来。

　　她咬了咬牙，指尖飞快打字：【沈警官，事情已经完了。请勿打扰。】

　　发送后，她抱臂靠在柜台边，嘴角紧绷，却发现，自己的心跳，微微有些乱。

　　这个男人，她完全无法确定他下一步会不会真的出现在门口，以他那种性格，说来就来，说管就管，理直气壮。

　　果然没多久，手机再次震动响了，她低头一看，只见屏幕上冷冷弹出两个字：【不行。】

　　林星澈差点没把手机摔到地上。

　　“不行？”她咬牙切齿地念出来，胸口憋着火，脸颊却微微发红，“你到底想干嘛？”

　　她一边骂，一边手指飞快敲下字句：【你是不是吃饱撑得没事干？】

　　短信发出去之后，屏幕却安静了下来。

　　她盯着屏幕等了几秒，又不死心地点开对话框来回看了两遍，最后烦躁地把手机啪地一声扣在柜台上。

　　心头的情绪越积越多，气他不回，气他太过分，最气的，是自己居然在等。

　　她咬住唇，双臂环着自己，往后靠了靠，整个人缩进柜台后那一角阴影里，仿佛也能把心里那团莫名其妙的情绪一并藏进去。

　　风又起了，门口的风铃轻轻摇晃，她突然想起他刚才那张脸。

　　低头吃东西时眉心不动，唇角略垂，她烦透了那种这个试图掌控一切，步步紧逼的男人。

　　可更烦的，是自己竟在那一瞬之间，真的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