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龙有悔》叩问

3、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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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家堡坐落于洛阳城南。郑家堡堡主名唤郑翰秋，金刀走天下，侠名誉江湖。二十多年前他与武林正道一处和当时气焰嚣张的魔教势力做过几次争斗，并于第十次比拼中斩杀了魔教教主邵海，被推举为武林盟主。自邵海死后，魔教一直沉寂，于今也快十年了。十年的平静来之不易啊，郑翰秋抚上栏杆，如今怕是又要再起波澜了。
　　“爹，”将披风覆在郑翰秋背上，“夜晚清寒，爹要保重身子。”
　　“承嗣睡着了？”轻拍郑毅然手背，这个孩子是他的骄傲，也是他一生的心血。
　　“刚睡下。”郑毅然笑了笑，“缠了我一天，害的我今天的功课都没完成。”他走下台阶拿起长枪，“还请爹指正。”
　　郑毅然穿了一身银白的衣裳，站在那银白的月光下宛若谪仙。郑毅然看着长枪的眼神很专注，放佛盯着一身挚爱。他的起势很漂亮，行云流水，接下来的招式又如泰山稳重。他的身影舞动在半空，枪影笼罩四周，浑如一体。他的长发随着身形飘飞，在一根发丝荡漾到眼前时，他的身子忽然凝滞，重重地跌了下去。郑毅然低了头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郑翰秋疾步上前，扶起郑毅然。他叹了一声，替郑毅然擦去唇边血渍：“你的心燥了。”
　　“对不起，爹。”郑毅然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投射在略显苍白的面上，落下的阴影放佛他心中阴霾。
　　“烦恼那十件宝物？”
　　“不全是。”他忽然转身跪在郑翰秋面前，掩饰不住的愧疚，“爹，这次的事恐怕与他脱不了干系。”欲言又止，想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当年若非我妇人之仁就不会有他今日的翻江倒海。”他重重磕在地上，“孩儿请爹责罚。”
　　“这只是你的猜测，也许并不是他，起来吧。”
　　“护镖的路上遇到许多新兴小门派的偷袭，这些人功夫并不高，前来行劫不过是以卵击石。他们本该有自知之明，却一味的以弱对强，孩儿猜想他们必定受了什么人误导。”郑毅然有些愠怒，“明知他们夺不了宝物却还要他们来犯，这其中包藏的祸心，”郑毅然微微皱起眉头，“一来是为了查探正威镖局底细，二来若正威镖局伤了这些人性命，就会立时坏了镖局名声。正威镖局乃中原武林镖行的旗杆，他们一倒，镖行必有纷争。”郑毅然低垂了头，“谁会动这样的歪心思？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
　　“即便真是他那又如何？你与他已十年未见，他变成何样都是他的选择，与你毫不相干！”见郑毅然不肯起身，郑翰秋有些气恼，“你要我罚你只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我说过多次，那时他年少又未犯大错本就不该赶尽杀绝，你放了他没有错。你何苦如此偏执！”见他眼神闪烁，似乎还未想通，“你实在要跪就跪吧，爹不拦你。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霜露深重，罗衾不耐寒。低垂于额首的发因这寒夜微霜染了一丝白，不是银白，而是苍白。那缕发太靠近眼睛，近的他看不太清楚，朦朦胧胧中似乎亮起了无数小小的光晕，就像那年午后穿过树荫的阳光。
　　那一年他十二岁，在树下草丛中捡到了一只还不会飞的雏鸟。他爬上了那棵树想将鸟儿放回窝中却遇上了蜷在树中小憩的少年。那个少年墨玉般的眸子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小鸟，然后翘起唇邪邪的笑了。
　　那少年说：“你很好心嘛！”
　　他答：“扶危助困是侠义之士该做的。”
　　那少年立时就撇了嘴，鼻腔中哼了一声：“说的好听，那些自诩侠义的其实都是道貌岸然，背地里不知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他反问：“你见过他们干坏事吗？”
　　那少年说：“既然是见不得人的自然不会让我看见。”
　　于是他反驳：“你既没有看见又怎断定他们就一定在做坏事？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所以才说他们道貌岸然，十足的伪君子！”
　　他们后来又分辩了几句，可惜谁都说不通谁。于是他们背对着背枯坐在树枝上，坚持着那莫名其妙的冷战。再后来呢，是谁先开了口？郑毅然抬起头望着那轮孤月，或许是那少年，或许是他自己，谁先开的口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他们在那温暖的午后交换了彼此的名姓。他多了一个叫做邵殷的小伙伴，而邵殷也多了一个只大了他两个月的小哥哥郑毅然。他们相约时常过来玩耍，看那小鸟儿展翅飞翔。
　　那时日正是武林的多事之秋，正道与魔道纷争四起互不相让。郑毅然时常看到郑翰秋浸染着鲜血回家，那鲜红有郑翰秋的，有朋友的，也有敌人的。血腥的味道让郑毅然迅速成长，他告诉他的小伙伴他要和他的父亲一样斩妖除魔，守护乾坤。邵殷忽然扑了上来，将他压倒在地上，像一只发了疯的狼，拼命撕咬。他们扭打在一处，身上都挂了彩。他使出了小擒拿，将邵殷双手反剪身后。他想不明白这场架的缘由，于是他喝道：“你发什么疯？”
　　邵殷双眼赤红，冲着郑毅然吼叫：“你爹是郑翰秋，你居然是郑翰秋的儿子！”
　　“那又怎样？”他还是不明白。他的父亲是人人称颂的大侠，在他心里所有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该仰起头，充满了钦佩。
　　“你爹带人围攻我爹，卑鄙、无耻、下流！”
　　他挥起了拳头，狠狠地打在邵殷脸上，冲他吼道：“不许你骂我爹！”
　　还是那样和煦的午后，只是他们都觉得那阳光太过刺眼。他们站在了他们相识的大树两侧，泾渭分明！然后，在那已然会飞的鸟儿的鸣叫中他们同时转过身去，背道而驰。他们在十二岁的青葱年华相遇相交，又在十三岁同样青葱的年华中相悖相离。若他们一早就告之对方父亲名讳或许就不会有这无忧的一年；若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对方父亲名讳或许就能成为生死知己。可惜，造化弄人，一切都只是如果。
　　郑毅然没有用内功护体，他想让这漏夜之寒渗入他的肌理，刺进他的骨髓。他想从这寒中获得一分清明抑或他其实更想要的是一种解脱。郑翰秋告诉郑毅然说他没有做错，他该放了邵殷，因为那时的邵殷也只是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他们本就不该加入那场争斗，却因为各自的立场各自的父亲不得不进入。邵海的错不该由邵殷承担，他们是两个人，不同的两个人。他真的没有错吗？郑毅然还记得邵殷捂住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从指缝中滴落。那双眼充满了怨恨也充斥着绝望。在那般眼神的注视下，郑毅然握枪的手抖了，随后慢慢放下。邵殷没有感谢郑毅然的手下留情，那染血的手直指着郑毅然，他的声音苍凉而悲痛，他说：“郑毅然，这一枪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那时邵殷居然还拍打着他那受伤的胸口，仿佛血是流不尽的，“你给我记住，这一枪我会还回来的！”他指天为誓，“不死不休！”
　　那晚的月亮很亮，照着郑毅然受伤的胳膊，也照着邵殷滴血的胸口。郑毅然看着邵殷捡起了弯刀，看着那踉跄而去的身影，没有发出任何阻拦的话语，更没有做出任何阻挠的动作。他想他们毕竟相交一场！那时，离他们于树下分别只有半年时光；那一年，他们都还未满十五岁。
　　“爹，我放走了他。”郑毅然对匆匆赶来的郑翰秋说。他很疲惫，他甚至没有力气转身去看郑翰秋的表情。郑翰秋的手轻轻的放在郑毅然肩上，很厚实也很温暖，让他安心。然而，这一丁点的安心掩盖不了四面而来的责备，那些叔伯长辈责怪他放走那祸根，他们说应当斩草除根，他们要去追邵殷。枪不知怎么就拦在了这些长辈面前，那时的郑毅然是愤怒的。他怨这些长辈，怨他们把仁义道德放在口中却做着卑鄙下流的事。他们设下圈套围攻邵海，却让他的父亲背上骂名！他们已杀了魔宫中那么多教众，还要对一个少年穷追不舍。他叫嚣着，诉说着他的不满，然后父亲的巴掌就扇在了脸上，不疼但却响亮。父亲说郑家堡的兵器不可以指向盟友。然而对他来说，这些长辈只是盟友而不是朋友。追问声中，郑翰秋替郑毅然指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让他们去追邵殷。郑毅然感激却不解，他盯着他的父亲，然后在父亲淡淡微笑中沉沉睡去。
　　没有人会怀疑郑翰秋的话，于是他没有因为未曾追回魔教孽种而承受更多的责难。只是当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三百个人在他耳边说，说他错了，说他不该一时心软放了那孽种时，郑翰秋那“没有错”三个字显得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他迷茫了，彷徨了，他总会想起邵殷离去时的眼神，他或许真的错了！他放走邵殷不是因为父亲所说的仁爱之心，而是私心。如今因这私心让江湖再起波澜，他又如何能不自责。

　　付承嗣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他睁开一只眼看了看透进窗户的光线发现时间还早。抓了被子蒙住头，没好气的问了句：“谁啊？”
　　“是我，安伯。”郑安是郑家堡的大管家，兢兢业业，很得郑家上下尊重。
　　不便发泄少爷脾气，付承嗣闷声：“还早着呢安伯，再让我睡会。”
　　“我的付小少爷，大少爷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一晚上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什么？”从床上跳起，胡乱穿了衣服开了门，“昨晚我睡觉时还好好的怎么就罚跪了呢？”蓬乱着头发往庭院奔去，“我去看看。”
　　郑毅然的状况看上去并不是很好，一只手撑在地上，身上也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付承嗣想上前却被安伯一把拉住，小声提点：“去求老爷啊！”
　　掉转头往郑翰秋房中飞奔又被安伯唤住：“老爷这会在书房。”旋了身子又往书房跑，晃得安伯只觉眼花。
　　“为什么罚表哥？”
　　“大概是功课没完成吧！”瞅了付承嗣一眼，“你别怪我多嘴，你也知道老爷在功课方面最是严厉，不许任何的懈怠。大少爷刚办了事回来，你就一直缠着他，也不让他歇息片刻。他是人可不是那精钢，又怎么会不累？每天陪你逛街看戏吃茶点，还要补了欠下的功课，你没发现他脸色都差了吗？”
　　“那罚也当罚我，为什么要罚表哥！”付承嗣轻功不错，撇了安伯几个纵跃便来到书房，也不敲门直接闯了进去。无视郑翰秋的惊愕，跪在地上，“姑父，表哥功课没完成是因为我缠着，你要罚就罚我别罚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再说明明是你让表哥这几日全心陪着我的，干嘛又检查他功课？你不能出尔反尔。”
　　瞅了瞅付承嗣那惨不忍睹的头发，实在看不过眼，偏了头：“看你这模样哪一点像是世家公子出身，回去洗干净了再来！”
　　“就不！您要不让表哥起来我就赖着不走了！”索性坐到地上，“我要丢了你郑家堡的脸。” 哭笑不得：“你那表哥自己要跪在那，你去让他起来。”
　　“不是您罚的？”伸手抹了抹地面，真干净。心中暗骂，这么干净做什么，还想趁机检验检验这天蚕丝做的裤子是不是真的纤尘不染呢！
　　“去去去，”郑翰秋挥了手，“再在这耽搁，你表哥又得多跪一些时候。”
　　郑毅然看着面前的付承嗣，眼皮很不自然地跳了跳。借着他的力量起身，终究还是无法忽视他那身糟糕的形象：“你一大早就这样在堡里跑来跑去？你不能梳洗干净了再出来？”
　　“真不愧是父子，说的话都一样。”甩了甩蓬乱的头发，“还不是知道你罚跪赶紧去求情，哪有时间梳洗。”撅了嘴，“表哥你太不识好人心了！”
　　轻笑出声，捏了捏付承嗣脸颊：“多谢你了，不过这次不是罚跪。”套上安伯递来的衣服，喝了几口姜茶，顿时觉得身上寒气散去不少，“安伯，若不是你拉着承嗣再去找爹，由着他直接过来我早起了。”
　　“哟，怎么怪着我了。你要真肯起来还用付小少爷来拉？”
　　“不是不肯起，是起不来。”倚着栏杆慢慢坐下，“没用内力护体，腿麻起不来。”
　　“真不是因为陪我玩被罚？”付承嗣问的小心。
　　“真不是。”郑毅然揉了揉双腿，“不过你这几日也已将洛阳城玩遍了，该收心了。舅舅派你来的任务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早憋着这口气了。”
　　“算时日正威镖局这几日也该到了。你去找陆师傅，让他挑二十个好手跟着你，去官道守着。记住，你只需帮正威镖局守住镖，切莫横生枝节。”
　　“知道了表哥。”挥挥手疾驰而去。
　　“把自己弄干净了再去找陆师傅。”郑毅然高声唤道，也不知付承嗣听到了没有。
　　“少爷，这会感觉怎样了，要不要请大夫？”
　　“已经好多了。”郑毅然起身慢走了几步，毕竟是练武之人，不过片刻光景那针刺之感便已全然消失。
　　“昨晚究竟怎么了，老爷已……”
　　“真的与爹无关，是我心中愧疚。”
　　“又是因为那件事？”安伯照料郑毅然这么多年又怎会不知他心结，叹了口气，“都这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走不出来？”
　　“算了，不说了。”郑毅然扯开话题，“这些时日不安宁，为了避免麻烦，家里最好不要进新人。”回房中梳洗一番，“爹娘都用过早点了吗？”
　　“夫人说要等着少爷还有付小少爷。”
　　“那我这就过去。你也找人知会承嗣一声。”
　　“对了少爷，这三个月来新进的人我都让他们先行回家了，但有一个还是被我留了下来。”
　　“怎么？”
　　“那孩子是个驼子，脸上又长了瘤，是外乡人，据说一路流亡，找工都没人肯收。他也没家，出去了就只能睡破庙。我瞅着实在可怜就留下了。”
　　“如今高人多的很，乔装打扮也说不定。”
　　“我已找城里大夫看过了，说他驼背还有瘤子都是真的，而且是自娘胎里带下的。”
　　“待会我再去看看，若无嫌疑就让他一直帮工。也不用分配他多重的活计，力所能及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