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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公子翩翩佳人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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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苟且偷安的南家王朝,宫阙内依旧歌舞升平,城内却是死气沉沉,城外流民哀求哭喊之声日夜可闻,几乎变成习惯。而在更遥远的地方,一幕幕城春草木深恨别鸟惊心的悲凉,车辚辚马萧萧家破人亡的黍离之痛,却被迢递高城无情阻拦。
城北某宅。
她被困于家中许久,望着院中红杏出墙,清风送暖,正值豆蔻年华天性烂漫的年纪,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泛舟湖上踏青飞鸢的渴望。偷偷换了兄长的男装,乔装出门。
玉面朱唇,如何郎傅粉,眸如点墨,辰光闪闪,一把折扇在手,当真是翩翩英俊少年郎。
死气沉沉的安庆城,她的出现仿佛一道清风吹拂。然而被爹娘和兄长保护地无微不至的九小姐并没有意识到,这显眼所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有多严重。
她自由自在地游荡在街上,开心地笑着,对许多新奇的小玩意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即使在这个时候,依然有许多商贩在往来运输着各地商品,有的是要进贡皇上的,只是陛下身边已有太多珍宝把玩不尽,对这些小玩意并不在意,便被一些太监宫女拿出来典卖了。
她买了纸鸢,满心欢喜朝城东的绿杨堤跑去。那儿沿湖有一排长长的杨柳,每逢春季,新叶细裁,随风飘扬,如绿烟缈缈,倒影在湖面上,仿佛女子临镜梳妆。自打有记忆起,每年春天,爹娘都会带着她和三哥来此处踏青游船,可是不知为何,去年开始,爹娘便很少让她出门,三哥也不知去了何方,至今未见。她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也不知可同谁说话,整日对着白墙,看花开花落,夏雨冬雪,终于又到了一年之春,再也耐不住寂寞。
只是走得越远,这街上越是安静,直至人影凋零,完全不似记忆中繁华热闹的街市。
终于走到绿杨堤,眼前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本该美景如画的绿杨堤,却是荒草丛生。沿河搭着许多破草棚,黑漆漆骨瘦如柴的人们靠在树干上、草棚上,双眼无神,却亮得吓人。抱着孩子的母亲,也不顾婴孩的哭声,任由他放声哭泣。
她一时惊呆,吓得连手中纸鸢掉落于地都不知不觉,只是鬼使神差地一步步往前走。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曾经记忆中的如画之地,为何却变得仿佛人间地狱。她下意识地睁大眼睛,仿佛是要驱走幻觉,却是愈发地牢牢刻在心里。
然而,那些难民一看到她,仿佛看到了食物,看到了希望,就像饿狼望见了美食,双眼放出兴奋而骇人的绿光。
她仿佛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想要逃跑,脚却生根似的定在原地,重如千斤。
眼看着他们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难闻的气味,沉重的呼吸,近在咫尺,她面色发白,瘦弱的身躯犹如风中落叶。可是却始终迈不开腿,连眼睛也阖不上,反而愈睁愈大。
就在一双手就要触到她之时,忽然一道银光闪过,“咻”地一声,只见一把匕首扎入泥土之中,草屑飞扬。
难民们停滞了一下,四处望了望,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她仿佛飞起来般,耳边风声划过,眼中风景飞快后退,变成一根根直线。
“怎么有你这么蠢的人!”
她惊诧地微微抬起头,只见半张白璧无瑕的侧脸上,细长分明的睫毛在日光下如蝶翼轻颤。一时看得有些呆,待到回过神来,已是双脚落地。
“我说你这小不点,难道不知眼下情势严峻么,还敢到处乱逛!遇到危险也不知道跑,真是笨呐!”那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又极其俊俏,此刻却皱着眉头教训起她,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玩。
她挺了挺身板,雄纠纠气昂昂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何好怕的!”
他拧了拧眉,忽然笑起来,“小姑娘,你若想做男子,可是得重新投胎一次的。”
“你——你——”她慌乱的抬起手臂,左看看右看看,又伸出双脚仔细打量,这身打扮没有任何出错啊,涨红了脸望着那少年,“你胡说!”
少年见她手忙脚乱中天真烂漫尽显无遗,忍俊不禁,忽又正色道:“外边不安全,小姐还是快些回府罢。”
听到要回府,她那秀气的脸上,霎时乌云蔽月,“不要,好不容易才出来,不能就这么回去。”忽然发觉手中空空如也,恍然大悟,“啊,我的纸鸢!”
少年被眼前这毫无危机感的小姑娘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定是被爹娘护得太好了,任性地很。不过罢了,她若不听劝,他也犯不着自找麻烦。如此想着,也不打算纠缠,转头便走。却被她死死拽住,不耐烦地转过头,只见如花烂漫的笑容,干净的眼神如晴空万里。
“公子,圣人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你方才救我一命。我一定要报答你。”
少年想着,不会是要以身相许吧?赶忙回绝:“不必。”
“不行。”她似无赖似的死死拽住他衣袖,“此恩不报,我会寝食难安忧思成疾香消玉殒六月飞雪的,就是做鬼也要找到你还了这恩情,才会去投胎!”
少年嘴角抽搐,这小姑娘怎么如此没有矜持……又心疼身上这件为数不多的完好无损的衣裳,无奈之下只好应道:“好好好。”
她却警惕地不松手,“我要送你一件宝贝,但是宝贝不在身边,你随我过去。公子轻功这么好,很快就到了。”
少年忽然发觉,自己是被忽悠了。无奈答应了她,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约莫一刻钟之后,终于到达她口中所谓“很近”的碧园。
少年随她往园内走去,一路皆是久疏打理的荒凉。然而穿过花月门,眼前景象忽然一变,目之所及,牡丹齐放,白色高雅,红色妖娆,紫色神秘,黑色沉厚。花丛之中,一座四角亭婷然而立,站于其中,四方景色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虽然久经战乱,这些花草早已无人顾及,可是这壮阔之美犹存。
“这里的牡丹远近闻名,每年花开时节就十分热闹,我还给她们起了名字。一年不见,我心里可想念她们了。只可惜如今好些牡丹虽然开着,却已没了生机。”她眼前,那些坏掉的牡丹,同绿杨堤边那些难民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心中一阵难受。
“你很喜欢牡丹?”
“对。牡丹为花中之王,权势而难移本性,遭劫而炼就焦骨,经风霜而挺立,春风劲吹之时,花开更艳。”
他以为她只是任性的官家小姐,他见过许多这样的女子,明明胸无点墨任性至极,却为着装风雅,贬低牡丹富贵庸俗,追崇高洁之花,今日莲花清水出芙蓉,明日兰花含风影自斜,却头一回见到她这般直言爱牡丹的。小小年纪,一身傲骨境界开阔,着实难得。
只听她又道:“你看那株黑色的,唤作‘将军美酒夜光杯’,那株红色的,取名‘烈马啸西风’,那株蓝色的,名叫‘蓝田玉暖日升烟’,还有这株白色的,叫‘一片冰心在玉壶’。这四株牡丹皆是花中珍品,世间少见,千金难求,不知公子喜欢哪一株?”
原来她说的宝物是这四株牡丹,他也是懂花之人,自是知她所言非虚。果真皆是珍品,比金银珠宝有过之而无不及。
“君子不夺人所好。”
“名花配君子,不是再好不过么?倘若公子都喜欢,便都拿去吧……只怕公子不愿要这些累赘。”
少年终是明白,兜兜转转,她是想让他来照顾这些牡丹。
“那便却之不恭了。待我离京,会为它们寻个好归宿的。在此之前,便先依旧养在此处罢。”
听他答应,她展颜一笑,拍了拍手,“公子真是好人。”
那时分开,他们以为再不会遇见,今日,不过是萍水相逢,却不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几日之后,他再度来到那牡丹亭,春色眼前,操琴一曲,如行云流水,绕梁三日。而她,又一次偷偷离家,来到此处。
他不知她竟也是善琴,年幼几岁,技艺却在他之上,引得飞鸟驻足,闲云凝立,牡丹齐舞。而他,时而舞剑花间,时而吟诗水边。任世间纷纷扰扰,此处花海,便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他说白色牡丹最是像她,红色牡丹最是衬她。她低头笑而不语。然而他们都知道,他终究是要离开的。他也明白,身份低微如他,是不能与她携手终老的。
夏末之时,牡丹园里仍有几株牡丹开着,然而大多数,终究是在雷雨中凋零了。
“再过些日子,这些牡丹就再不会开花了。”她望着满园牡丹,目露哀思。
他安慰道:“你不是说过么,焦骨牡丹,经风霜而挺立,春风劲吹之时,花开更艳。”
她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澄澈无比,“可是它们开了,给谁看呢?倘若无人赏花,花开再好,又有何意义。”
他一时无言以对。很快,他便要离开安庆城了。此去经年,不知来日。
她突然问道:“可以带我去城楼么?就算离别前最后的请求。”
他诧异地望着她,如今城外皆是流民,饿殍遍地,那场景根本不是她所能想象。况且每日都有难民闹事撞城门,守城卫兵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城门被破。着实危险。
“你会保护我不是么?”
他终是无法拒绝。城楼之下,他轻揽她腰,一跃而起,立于城楼之顶,景色尽收眼底。然而城外,并非牡丹花海那般的美景,是衰草连天,饿殍满地。
中堂舞袖,悲管清瑟。朱门酒肉,肥马扬尘,却不见残杯冷炙,到处悲辛!
“赏花之人,不在城内,而在城外啊。”
他垂眸,她眼中悲悯一览无遗。他终于明白,他始终小看了她。在她小小的身躯内,不只天真烂漫的纯真可爱,不只儿女情长的别离之苦,更有万花之王心怀天下的胸襟。
临别之日,他们都欢笑以对。她送了他一条墨绿的发带,虽然绣得难看,他却已然懂她心意。
“等天下太平,你功成名就,记得要娶我。”
“好,你等我。等春日,共赏牡丹。”
从别之后忆相逢。
可惜这样美好的开头和经过,你却猜不中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