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曾经沧海难为水 ...
-
太元三年夏，离天恨第一次南巡，国不可一日无主，京中诸事，由丞相杨泽景代掌。
三月末，百官列队恭送御驾。只见城门口五彩锦旗飘飘，雀翎掌扇高举，黄华盖垂着流苏绦，龙辇中坐着离天恨，凤辇中坐着式薇和鸥鹭。这日天朗气清，偶有微风送凉，确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前边离天恨正和百官按流程说些套话，式陵抽身到了凤辇前与式薇道别。
先前秋千事件，离天恨也没有准他入宫，后来虽听闻是虚惊一场并无大碍，可是他心里始终放不下。车帘掀起的刹那，他终于见到了式薇。
“三哥！三哥？”式薇连叫了两声，只见式陵怔怔发呆，“三哥你怎么了？”
式陵这才回过神来，式薇怎会变成这样？还是那样的笑容，可是眼中光彩已不如以前那般明亮，眉眼之间竟然有几分她初醒时的冷漠与戒备。
“式薇，陛下对你不好么？”
式薇愣了一下，“没有啊。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只有我欺负他的份，他哪敢惹我。”
鸥鹭掩嘴轻笑一声，恐怕离国上下只有她才敢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来。然而，不知是否是错觉，为何这杨式陵看着她的神色不太像一个兄长担忧妹妹，反而像不能言说的相思疾苦？
式陵双眉微蹙，欲言又止。忽然，雅乐奏起，是该起行了。
“三哥，我走了，替我和三嫂还有七哥问好！”
浩荡队伍仿佛拔地而起，一路歌笙不断，车雷隆隆，十分壮观。然而若比起前朝帝王，这阵仗已是小巫见大巫，只能称得上虚张声势。式薇不得不承认，虽然离天恨未必是个好人，但确是个好皇帝。
待到得第一个驿站，离天恨便把礼仪乐队遣送回城，到第二个驿站，十几个官员留下，至第三个驿站后，换了轻便马车，只带了溪风和五个侍卫，宝瓶和平儿两个丫鬟继续上路，这俨然已经从南巡变成了微服私访。
当然，式薇更喜欢微服私访。
正是初夏时节，一路向南夏意越浓。行路两边野花零星，墨绿如盖槐花若星。这自然之景同杨府和皇城内的肃穆端庄有天壤之别，式薇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彷如出了笼子的鸟儿，整日亢奋不已。一张头总是露在帘外，左探探右望望，见什么都新奇。
只是到清河县时，式薇的美黑丸失效了。
一早醒来，发愁地看着镜中自己，不禁感慨：“真是太美了。”红颜祸水，生得太美，老天爷一旦发现自己造人时出了纰漏，早晚是要收回去的。
宝瓶嘴角一抽，这世上居然有嫌自己长得太好看的。从箱子里翻了块黑面纱出来，“暂且拿这个挡着吧。”
式薇方戴好面纱，鸥鹭便来敲门。
“皇后娘娘，臣妾这有个小礼物，娘娘一定会喜欢。”鸥鹭看了看式薇面上黑纱，摊开手掌，是一只精巧的玛瑙胭脂盒，“搽了这胭脂，娘娘便不必以纱遮面了。”
式薇露在纱外的两翦羽睫之下墨瞳如星，和宝瓶狐疑地对视一眼。鸥鹭见两人一脸茫然，遂打开盒子，沾了些粉末涂在自己手背上，白皙的皮肤瞬间变得黝黑。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易容之术？！”式薇双眼精光大盛，像强盗见到宝贝似的一把夺过胭脂盒，仔细端详起来。忽然一想，不对呀，这鸥鹭怎会知道？
鸥鹭见她表情一惊一乍，是个藏不住的人，心里觉得有趣得紧，莞尔一笑解释道：“陛下带臣妾南巡正是因为臣妾颇懂易容之术，陛下说娘娘一定会用得着臣妾。今日也是陛下遣臣妾来送这黑胭脂的。”
式薇连忙拉了鸥鹭到镜台前坐下，要试试这胭脂。纤细温柔的指腹在她脸上轻轻划过，式薇闻到鸥鹭身上幽幽的丹桂之香，平静而柔和，就像她的眼神一样。式薇觉得这样好的姑娘嫁给离天恨实在是暴殄天物。
不过，式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有个地方貌似不太合乎逻辑。
而宝瓶则是恨铁不成钢，九小姐啊九小姐，你怎么这么简单就被收买了？
――
在客栈大堂里吃早饭时，一举止怪异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绞着自己的手指神情不安地四下张望，看见鸥鹭时，瞬间眸中大放异彩，高兴地手舞足蹈，二话不说就冲了过来，幸好及时被护卫拦住。
“大胆妇人！还不退下！”
那妇人痴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衣大汉，立时吓得瑟瑟发抖，蹲在地上抱头喃喃自语。
离天恨蹙眉看着那名妇女，让溪风上去瞧瞧。那妇人却紧缩着身子不肯起来，口里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什么，看上去像是受了极大惊吓。
这时掌柜的方从楼上下来，看见几个大汉围着那妇女，忙不迭跑了过去，“客官莫怪，客官莫怪！这是咱们镇上一名疯妇，心智跟个三岁小孩儿似的，见着闪闪亮亮的玩意便欢喜地不得了，”说着抬头看了看鸥鹭发间的银簪子，在阳光下正熠熠发光，那却是罪魁祸首，“想必是无意间见了这位夫人的发簪，想过来瞧瞧。客官莫怪啊，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并非心存恶意。我这就带她下去！”
离天恨轻轻挥手，那些侍卫便各自坐回原位，掌柜的一边哄着那妇人一边扶她起来，“林夫人、林夫人，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相公呢，怎么没和他在一起？来，我们到厨房去，一边吃东西一边等你相公来可好？”
妇人一边心悸犹存地转着眼珠子，一边跟着他往厨房去，两膝曲着，双腿圈着，走路很不利索。不一会那掌柜的带着个伙计又多送了几盘菜来算作赔礼，“让几位客官受惊了，几位多吃些，把方才的不愉快忘了就好。”
正说话间，又有一对男女急忙忙进来，其中一男子朝着这边气喘吁吁问道：“张兄，张兄，在下夫人可是来过这里？”
掌柜的一听，耸肩阖目同情地深叹口气，“哎，他就是那疯妇的相公林先生了，是县里的教书先生，家里也清贫得很，十五年如一日照顾这样一个妻子，不容易啊！哎，几位慢用，我领他去厨房。”
掌柜的摇着头离开，领着二人往厨房去，式薇多看了一眼，不禁吓了一跳，那女子竟和方才疯妇长得一模一样，便叫住小二，问那妇人是谁。
“啊——那是林夫人的胞妹。”小二的语气中隐藏着无限的同情和遗憾。
式薇一听就很有故事，立刻来了兴致，正襟危坐准备听八卦。
“事情是这样的……”
十五年前，林方泉也算个风流书生，虽算不上有什么经国纬世之才，但吟几句诗画几朵花也是绰绰有余，加上人又长得俊俏，所以县城里的姑娘有不少为之芳心暗许，这其中也有不少名绅富贾家的千金。人们都劝他找个好人家入赘，这样有了资助，还能去安庆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否则就他那孤儿命，只能一辈子困在清河县，顶多当个教书先生。
可是林方泉偏偏不听，他就是死心眼儿喜欢他师父的大女儿方小姐。这方大小姐知书达理、面目清秀，也是多少男子的梦中情人。而且她还有个胞妹，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一样温婉贤淑，就是方先生自己也常常辨不清哪个是大女儿哪个是小女儿，全清河县只有林方泉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两人本是郎情妾意，可问题就是方家两位小姐长得一模一样，按清河县的规矩，要么二女共侍一夫，要么其中一人必须远嫁他乡。林方泉不愿娶妹妹，只肯娶姐姐。方大小姐和方先生又不忍让方二小姐远嫁，所以这婚事就一直拖着。
式薇听到这儿，望了望后厨方向，心里也说不清是赞赏那林方泉痴情还是笑他迂，姐妹通吃两全其美之事他不做，偏要守着一枝花儿，真是费解。
后来，方先生的一个学生何生要去安庆投靠远房亲戚，顺便考功名，临走前抱着侥幸心态向二小姐提亲。说来也怪，二小姐竟然答应了。
宝瓶嘴一撇，“这有何好怪的？”
小二一拍脑袋，讪讪一笑，“你看，小的忘说了！这二小姐心里也喜欢林先生呢，却答应了何生，还要跟他一起去安庆，姑娘你说怪不怪？”
这其中确有蹊跷。只听小二继续讲下去。
没过几天，何生就带着二小姐上路了。只是他们运气实在不好，时值盛夏雷雨常至，那天下了大雨，城外有人骑马赶着进城避雨，一路狂奔没看清前面有人，二小姐闪避不及，脚下一滑摔在了路边石头上，开了个窟窿，霎时血流不止！
听到此处，宝瓶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起那回式薇从秋千上摔下来，若和那方二小姐一般……真是想想都后怕。又偷偷看了看听得聚精会神的式薇，心里暗叹一口气。
又说何生和骑马之人立刻将二小姐送进城，让大夫看病，不多会方先生、大小姐还有林方泉也赶到了医馆。
“可是你猜怎么着？”小二忽然停下，眼睛大睁，倒是把众人一口气吊在那儿吓了一跳。
“二小姐没事？”宝瓶看那妹妹活得好好的，也只有这般了。
小二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摆了摆手，继续道：“二小姐当然没事。那撞了头的是方大小姐！”
“什么？”这回连鸥鹭都吃了一惊。
“当时除了林先生没有人认得出来，受伤的才是大小姐。方先生起初还不信哩！可是郎中说患者伤得极重，能保命那就是奇迹了，让方先生尽早安排后事。林先生伤心地跪在地上，握着方大小姐手直要陪葬，活生生站在那的二小姐这才承认，答应婚事的是大小姐。她姐姐想自己一走了之，以成全二小姐。”
式薇心里如疾行上了个陡坡又转瞬直下，宝瓶在那边听得兴头上让小二赶紧讲下去，眼下，这对姐妹都活得好好的，方大小姐也成了林夫人，那二小姐呢？
“后来，方大小姐昏迷了将近一年，林先生日夜照顾，从未放弃。方先生却因此事着了魔似的疾病缠身，没多久就去了。一年后，大小姐竟真的苏醒，只是心性变成了三岁小儿，整日痴痴呆呆，不断惹事。林先生却是个痴情种，不怨不恼，始终守在她身边。这一开始两三年大家也没说什么，可是后来邻里之间终究看不下去，林先生总不能这一生都守着方大小姐独孤终老吧？大家都劝他索性娶了二小姐，也便一同娶了大小姐，这样两人一起照顾她，一来是名正言顺，二来也能为林家继承香火。”小二惋惜地撇了撇嘴，“可是也不知该说林先生痴情，还是迂腐，死活不肯娶二小姐。小的不懂什么沧海什么巫山，小的只看见方氏姐妹长得一模一样，性情也一模一样，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真可惜了二小姐，为了成全两人，发誓自己终身不嫁，若违誓言天打雷劈，林先生这才明媒正娶，把大小姐娶进林家。这一晃，都十五年过去了，那时小的还是个刚会打酱油的小娃娃哩，现在小的都已经膝下儿女承欢了，林先生却注定要绝后了！”
说着，林方泉和方二小姐一左一右扶着林夫人出来。只听林方泉轻声提醒道：“淑儿，来——小心门槛。我们回家好么，我在家里准备了许多小星星，一闪一闪的，你一定喜欢。”林夫人只傻傻地笑着，或这于她而言便是幸福。
式薇看着三人快走到门口，心里有些乱。离天恨忽然叫住三人，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让溪风送给林方泉。式薇眼角余光一瞥，那翡翠玉佩应当可以买下百十间这样的客栈了。
林方泉狐疑地看了看离天恨几人，却把玉佩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君子亦不食嗟来之食。”
那方二小姐也没多看，两人搀着林夫人离开了客栈。
离天恨对着玉佩沉吟良久。式薇想着那对方氏妹和林方泉，心中纷乱如麻。一时间这小小客栈，气氛凝重。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