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花之暖冬几事》蒲上篱

2、第 2 章

　　花满楼正在沐浴焚香。
　　他的衣服很白，发带也是一样的颜色，上面用银线勾了边，清雅间显出几分贵气。
　　西门吹雪的衣服也是白的，由内而外、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的雪白。
　　同样的颜色穿在花满楼身上显得温柔而安宁，穿在西门吹雪身上却是一派冰冷肃杀。
　　花满楼想起在万梅山庄时。他去的匆忙，身上没带换洗的衣物，西门吹雪便找了他的衣服给他穿，他明明可以给花满楼新制，却还是把自己的衣服拿了出来——尽管西门吹雪收着的衣服永远都是新的。这个人好洁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花满楼曾想拒绝，但没那么做，谢了他的好意，换上的时候似乎还能感觉到些微的寒意，他虽目不能视，也想到这衣服必定干净而洁白，白到让人一眼看去以为是雪，穿在身上犹有冷意。
　　就像那个人一样。
　　花满楼起身擦拭，穿好衣服。他将拭身的手巾叠好，搭在浴桶上，将头发擦干束起，室内焚着檀香，他掀开炉盖，又撒了些香料进去，安神宁心。
　　他做这些事得心应手，比目明的人更细致，陆小凤总是忽略他看不到这件事。
　　陆小凤躺在屋外的太师椅上，椅子是他那位老朋友朱大老板做的，它在人想坐的时候是张椅子，在人想躺的时候就变成了床。
　　陆小凤就躺在这张椅子床上。他胸口放着杯酒，大爷一样翘着腿，那张红披风搭在椅子后面。
　　花满楼走出来，无奈道：“你真不肯换件衣裳？”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换？”
　　“你是去喝酒还是去装大爷？”花满楼坐下来。
　　“我要去喝酒，也要去装大爷。”
　　“为什么？”
　　“因为我不装大爷，他们就会把我当孙子。”
　　花满楼叹了口气：“苦瓜大师请你去喝酒，又没说要给你找麻烦。”
　　陆小凤摇头晃脑，忽然深吸一口气，酒杯滑到他嘴边，他头一仰喝了酒，又吐出一口气，酒杯又滑到胸口，然后他自己起来又倒了一杯。
　　他这样躺着的时候胸口的酒总是满的，而且常常用不着他自己去倒，因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为他斟满这一杯酒，但他现在却乖乖自己起身倒酒了。
　　花满楼是个很厉害的瞎子，他能做许多事，包括倒酒。
　　陆小凤却不愿意让他去做。
　　因为以前为他倒酒的都是女人。
　　花满楼却是他的朋友。
　　他对朋友总要不同一点。
　　于是他乖乖自己倒了酒，又躺了回去，道：“去年我就问他要过，他说除非拿古松居士的墨来换，今年我还没去，他就自己来了，岂非怪得很？”
　　“你何时竟不爱管麻烦了？”花满楼道。
　　“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麻烦。”陆小凤叹道：“可惜总是有麻烦爱找我。”
　　“因为你本身就是个麻烦，简直比这世上所有的麻烦都要麻烦。”花满楼也叹道：“你明知苦瓜大师的素宴要净身熏香，却臭成这个样子。”
　　陆小凤眨了眨眼：“蛋才是香的。”
　　“什么蛋？”
　　“笨蛋。”
　　可惜陆小凤不是笨蛋，他只是一个混蛋而已。
　　于是这个混蛋就满身臭气地和香的简直能直接去成亲的花满楼去赴苦瓜大师的宴。
　　苦瓜大师的素斋请的当然都是和他一样又雅、又慧还很有本事的人，可惜最近这样的人似乎都在忙，只有花满楼有空，他身边还跟着个臭虫一样的陆小凤。
　　所以他们以为除了先来的不知道来干什么的老实和尚，就再没有其他人了。
　　于是在他们看到院子里的人的时候惊得嘴都合不拢。
　　当然，花满楼不是看到的，他总有自己的法子“看到”别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
　　在他还未踏入院子的时候他就一怔，然后就听到了陆小凤的惊呼。
　　“你怎么会来！”
　　院子里的人没理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微笑道：“西门庄主。”
　　禅房里的清茶已经冲好，他们进去的时候温度刚好，茶香完全散出来。
　　他们没有再次沐浴熏香，完全是因为花满楼和西门吹雪永远干净的像是才梳洗过，况且花满楼之前就已做好准备。西门吹雪却不是苦瓜大师请来的客人。只有陆小凤，他就算刚从泥坑里出来也没人赶他，因为所有人都拿他没法子。
　　苦瓜大师端着素菜出来的时候陆小凤还是瞪着西门吹雪，当然不是因为苦瓜大师的手艺退步了，这世上最好的厨子做出来的素菜跟这位和尚一比简直就是地里还没长熟的青菜芽，陆小凤现在还没饿死鬼投胎一样冲上去的原因当然就是这位传说中一年最多出庄子四次的剑神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衣服一样柔软而雪白，他背上那把乌鞘的古剑依旧以一种最方便、最趁手、最迅速出鞘的方式背在身后，他的眼睛依旧冷而明亮，这种明亮在看向花满楼的时候尤为明显。
　　陆小凤瞪着他，道：“你不是一年只出来四次？”
　　西门吹雪道：“我今年并没有出来五次。”
　　陆小凤道：“可你难道不是只为杀人出来？”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有时还很愿意杀鸡。”
　　陆小凤瞪大眼，像是看到了一只大象穿过了铜钱眼那样不可置信：“什么鸡？”
　　“陆小鸡。”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你为什么要杀鸡？”
　　西门吹雪道：“我高兴。”
　　陆小凤道：“那你现在不杀了，是不是也是因为你高兴？”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道：“我现在知道了，你出来不一定是要杀人，也有可能是你高兴。”他又叹了口气：“可是你刚刚明明还不高兴。”
　　他坐直了身子，认真道：“你这种高兴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花满楼？”
　　西门吹雪淡淡道：“我现在又不高兴了。”
　　“所以？”
　　“我想杀鸡。”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听他们讲话，他突然发现这位剑神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他高兴的时候还很愿意同陆小凤开开玩笑，他当然也听见了那句“你高兴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花满楼”，他原以为这是个玩笑，所以在听到西门吹雪叫他的时候格外诧异。
　　他说：“花满楼，这几日你莫要去王府。”
　　苦瓜大师刚刚取出了那坛陆小凤垂涎已久的梅花酿，听到西门吹雪这句话，苦笑道：“西门庄主消息灵通。”他有意无意的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拍开坛子倒酒喝，看也不看他。
　　苦瓜大师忍不住道：“你难道不问我什么消息？”
　　陆小凤道：“我干嘛要问你？”
　　花满楼忍不住笑道：“大师请讲。”
　　陆小凤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花满楼你这个糊涂蛋，我们又要惹麻烦了！”
　　花满楼道：“你不是想当大爷？”
　　陆小凤灌了口酒：“大爷主动惹麻烦，孙子等麻烦找上门，西门吹雪一说，我倒是想当一回孙子了。”
　　“可惜这回不是要你去当孙子。”苦瓜大师笑道：“只不过是要你去当一回侄儿。”
　　“花满楼。”陆小凤叹道：“看来你要当我堂妹夫了。”
　　花满楼愕然。
　　窗外的风吹进来，日头正好，陆小凤已经吃了半盆拌素鸡，花满楼终于忍不住道：“你是说你那位叔叔要将独生女儿嫁给我？”
　　陆小凤认真道：“他不止是我叔叔，还是很多人的叔叔。”
　　花满楼惊奇道：“很多人的叔叔？”
　　陆小凤道：“几乎是所有人的，连皇帝老儿都得叫他叔叔。”
　　花满楼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那位忠义王府的老王叔？”
　　陆小凤板着脸道：“除了他，还有几个能让别人都叫他叔叔的叔叔？”
　　花满楼道：“他说要将那位尊贵的不能再尊贵的王公主嫁给我？”
　　陆小凤正色道：“非但要嫁给你，还要把他的家业都留给你。”
　　花满楼哭笑不得：“这位老王叔又在胡闹不成？”
　　陆小凤道：“他胡闹到给各大世家都发了请柬，我和你家老五喝酒的时候刚好听说这件事。”
　　花满楼愕然道：“那为何我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小凤看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漠然不动。
　　花满楼突然笑道：“你是为这事找我？”他岔开话去，那个时候他正在万梅山庄做客，西门吹雪招呼也不打去了小楼，几乎是半强迫的把人带走，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准备，后来在庄内和西门吹雪谈梅论雪好不逍遥，流连月余，江湖上发生的事一概不知，自然西门吹雪是知道的，但究竟为何不与他说，也自然是有他的因由考量，他不留神说破，察觉后便立即转了话头免得尴尬，倒是真不知道西门吹雪为何瞒他。
　　“当然。”陆小凤正色道：“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想娶那位公主。”
　　花满楼笑道：“为何？”
　　陆小凤道：“因为皇帝的几个公主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美，而且她还架子小的很，简直和你一样温柔，和我一样聪明，江湖上想娶她的人恐怕比万梅山庄的梅花还要多。”
　　花满楼道：“那你还觉得我绝不会娶她？”
　　陆小凤悠悠道：“因为你也很聪明。”他又补上一句：“简直和我一样聪明。”
　　聪明人总不会被外表迷惑。
　　花满楼微笑道：“有时候我情愿笨一点的。”
　　“聪明人只好去惹麻烦了。”陆小凤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