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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霍乱(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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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洛道。
栖白尘高烧不退,已经连续烧了七天七夜,随身带的干粮早已经消耗殆尽。她带着扶苏九往洛阳城逃跑,可一路上除了闻讯追杀而来的狼牙军之外,还有不少天一教的毒人和弟子。似乎都是冲着扶苏九。扶苏九也还是个小孩子,除了会一些自我保命的唐门武学之外,也并无什么攻击之力。
洛道的天气也着实糟糕,前几天还是闷热和艳阳高照,没过几天又开始下大雨,一连下就是十几天。栖白尘吃完了干粮到处挖树皮草药或者是打一些野味来吃,结果没几天,她就一病不起。
扶苏九整日呆在她的身边,哪里都不敢去。不仅仅是怕出去了会被坏人围攻,更怕栖白尘在自己离开的时候死去了。
她望着外面漫天的大雨,一边小声啜泣着,一边瞅着四周有没有什么临近的野味和野草可以吃。然而……这战乱过后的洛道,几乎没有什么是能吃的了。树皮嫩点的早已经被扒光了,剩下那些又老又干涩又腥的根茎,或者完全不能吃的腐烂树叶,捡回来连火都生不着。
“九儿,九儿……”栖白尘气若游丝的唤着扶苏九,勉强抬起一只手在空荡荡的包裹里摸索着。扶苏九连忙拉住栖白尘,栖白尘露出一个微笑,前额抵着扶苏九,强力支撑起身子,从包裹旁边摸索摸索出一把小刀来,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塞到扶苏九嘴边。
“九儿,快喝……活下去……”
“不!白尘姐姐……呜呜,白尘姐姐,九儿不喝你的血……不喝……”扶苏九一见栖白尘这样,登时豆大的泪珠儿就滚了出来。她拼命摇着头,栖白尘流出的血蹭了她半边脸。两人很久都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了,加上栖白尘还一直高烧不退,虚弱的几乎连气都无法再喘两口。扶苏九一面哭一面摇头,栖白尘却死死抓住她的头,硬是将自己的手指往她嘴里塞。
扶苏九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挨不过血的腥甜,抓住栖白尘的手拼命吸允起来。栖白尘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倒在地上,任凭扶苏九像在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一样,从吸吮她的血,到用尖尖的虎牙啃食她的手指。
商羽骑着羽墨雕到达洛道,找到他们俩的时候,扶苏九正趴在栖白尘身上,嘴边全是血迹,栖白尘的一只手已经被啃的七零八落。她看见商羽前来,直起身子呆坐在地上,回头看向慢慢接近的商羽。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里是麻木和空洞。
商羽走上前,她取下腰间的笔,忙查看了栖白尘的伤势,毫不犹豫,运气使出一招缝针,缓缓将所有的气力输入进栖白尘的体内。这一举动足足持续了有半个多钟头,总算将栖白尘的命从鬼门关边上拉了回来。扶苏九看了一会儿商羽,噏动着嘴唇,抖了半天才张口:“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商羽没说话,腰间挂着的小竹篓里取出一支碧玉绿笛,嘬唇吹出一个音符。一旁的羽墨雕似是得到号令一般,引颈长啸,尖嘴铁爪朝着栖白尘一叨,栖白尘便被它那尖利的喙一个甩身抛向了天空,它身子一挫,借力展翅朝着栖白尘飞去,平平稳稳的,栖白尘落在了它的背上。商羽则走到扶苏九的身边,朝她伸出手。
“跟我走吧。”
扶苏九呆呆的看着商羽,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商羽带着两人连夜赶回洛阳,主城内外已经全部都是狼牙军。她避开那些看守在主要城门的看守军队,而是悄悄从倾容苑上方的一个偏僻位置落了下来。门口的灯架旁丹青焦急的四处张望着,见着商羽带了一大意小两人回来,赶忙迎进屋内关紧大门。整个洛阳城内已经没了百姓,仅有人住的房子,也只剩下倾容苑。
“咦?先生哪儿去了?”
商羽和丹青合力将栖白尘安置在病榻上,商羽抬起头张望了一下问道。“子墨师兄和云笙姑娘也不在了?”
“小声点!”丹青嘘声道,“先生送子墨师兄和云笙姑娘去恶人谷了。”
商羽一惊,道:“恶人谷?!云笙姑娘可是浩气盟的人,先生怎么做这种荒唐的决定?她难道不知道浩气盟在恶人谷可是会被围杀的!”
丹青白了她一眼道:“那你以为先生这次亲自前去是干什么啦?好在之前雪魔王遗风与文小月一事当中先生有帮过忙,所以王遗风王大谷主欠先生一个人情,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恶人谷的人应该不会对云笙姑娘怎么样的。”
商羽嘟着小嘴儿,道:“哦……”她一边取药给栖白尘包扎伤口一边又说:“可是我还是会担心嘛。”
丹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你要是担心的话,就去好好完成先生交代的事情,我们不要给先生拖后腿,这就是对先生最好的报答了。”
商羽点点头,上楼去拿干净的纱布和刀具。一旁站着的扶苏九看着这两个忙忙碌碌的小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干什么好,默默的退离了病榻间,在屋里屋外找吃食。
小楼后院通着一家糕点铺子,在这乱世中铺子也早没了人影,一些做好未做好的糕点随便在院子屋子内扔着,也早已被狼牙军毁的不成形样。
扶苏九找进了这家糕点铺子,地上依稀还可见得被踩坏的发霉的糕点。成了渣的,或许是还有那么一两块看起来好着的——已经被踩扁了,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赶忙跪在地上把那些糕点往怀里捡。有的捡不起来就拿手抓,有的嵌进地缝里就拿指甲一点点往外抠。怀里没有地方放,就撩起衣服的下摆,小心翼翼的把那些好容易找来的吃食包进下摆里。
这个屋子捡完了,又找了另外一个的屋子,直到整个屋子抠的几乎连地皮都能抠下来之后,扶苏九才兴冲冲的奔回屋子里,爬上锅台里打水来反复洗那些糕点。洗成糊,洗成粥,糕点没了,她边洗边哭,泪水落进水里,泛起一层白雾。
丹青瞧见她,叹了口气走过来,伸手拂去了扶苏九脸上的泪水,竟感觉手背一阵刺痛。他缩回手一看,手指部分的肉都已经被腐蚀掉了。心下一惊,退后了两步,递给扶苏九一方手帕。
“那位万花姑娘暂时不能吃东西,你要是饿的话,我可以给你弄点吃的来。不过你不要到外面乱跑,万一被狼牙军抓去,搞不好小命都会丢掉的。”
他说道,扶苏九接过手帕,吸了吸鼻子,低低道了声谢。丹青见状也再没说什么,就见扶苏九自己擦了眼泪,走到病榻旁边的一个小角落里,抱着膝盖坐下了。偶尔见栖白尘呢喃个什么,抬起头来瞧了又瞧,商羽和丹青到跟前了,就又把身子缩成一团,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苏倾容是三个时辰之后回来的。
从恶人谷回到洛阳必经之路是昆仑,她披着狐裘飞快赶回来,身上的雪都没有干透。一路上不敢怠慢,生怕云笙的病情会恶化。柳子墨也受了伤,她只得将一块木头化成木雕,将两人齐齐背到了恶人谷。
也是头一次,她在柳子墨面前坦露自己是妖的事实。
不过柳子墨的反应大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只是淡淡笑了笑,道:“若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妹,我哪里能保住云笙的性命?”
苏倾容回之也是一笑,便再无后话。
在恶人谷里安置好二人之后,她便赶回洛阳。到了城门口就见一堆又一堆的流民乌洋乌洋的挤成一团,几乎快将城外的林子全都占满了。
“商羽,丹青,那女孩儿可带回来了?”苏倾容解下狐裘,问道。
商羽道:“恩,带回来了。连同一个万花女弟子,中了毒,我和丹青轮番照顾,可还是没见转好。”
苏倾容道:“那女子的毒不是一般能去的了的,你们去城外的茶馆老板娘赵云睿那里讨点翠竹朝露来,随后从护城河里掏点蛞蝓,办好了赶紧回来。万事小心!”
商羽应了一声,披上苏倾容刚解下的狐裘,趴在地上化作一只白狐狸从侧门跑了出去。苏倾容瞧见蹲坐在一旁的扶苏九,没说什么,径自忙去。扶苏九抬起头望着苏倾容,一双大眼睛吧嗒吧嗒又开始掉泪。
商羽很快回来了,后脚跟儿上插着一只羽箭,她进屋后先是脱掉了狐裘,恢复人形,拿把小刀将插在脚跟儿上的羽箭别了出来。简单处理下伤口,她又忙前忙后的过来给苏倾容打下手。
忙了半个晌时,栖白尘总算是将体内的毒排干净了。苏倾容又喂了她一些保命的药,这才安安稳稳睡去了。苏倾容站起身擦擦手,上楼换下满是污秽的衣服,打水清了身子之后才又重新下楼来。
她走到扶苏九跟前,将她抱在怀里。
“你叫什么?”她问。
“扶苏九。”扶苏九吸了吸鼻子说道。
苏倾容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擦掉小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光洁如玉,细长柔软。那眼泪落在丹青的手上尚且腐蚀肌肉,但是苏倾容却丝毫不见痕迹。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递给扶苏九,道:“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好吗?”
扶苏九望着桂花糕,回头看着栖白尘,摇了摇头。
“我要跟着白尘姐姐,我爹死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白尘姐姐,这桂花糕我也留给她吃。”
苏倾容又笑了,她摸了摸扶苏九的头,去厨房提了一篮子桂花糕给她。
“这里有很多,你可以都给白尘姑娘留着。”
苏倾容直起身子,望着外面,脸上的神情有些阴冷。
“不过呢,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能办得到,我会给你更多的桂花糕。你愿意吗?”
扶苏九抬起头,鼓鼓的腮帮子上满是白白的残渣。黑色的大眼睛圆不溜丢的仰视着苏倾容,残霞的投射出来的光芒做了她的布景,那带着血丝的光芒似乎透出一种异样的迹象。
“我愿意。”
扶苏九说道。她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那些追着白狐狸蜂拥而来的狼牙军发现了她,调笑着朝她举起了斧头,长鞭。苏倾容静静注视着扶苏九,她面无表情,眼神还带着一丝蛊惑。
那个小小的唐门少女发了疯一般朝狼牙军扑去,伸手灵活的如同一只癫狂中的猴子。时而显现,时而消失。她露出尖利的虎牙,撕咬着那些匈奴人,十指弯曲成爪,挖出他们的心脏,咬断他们的脖颈。扶苏九的身上还带着可怕的剧毒,那些被她攻击到的匈奴人全身泛着可怕的绿色,有的涨破了肚皮,躺在地上打滚,有的七窍出血,活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而扶苏九全然不知这些,而是不停的杀人,吃人,发出暴怒的吼声。
她杀光了来人,又扑向了那些问询赶来的狼牙军,扯下一个将领的头颅之后,扶苏九仰头长啸,这声尖叫刺破了云霄,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
苏倾容闭上了眼睛,一股血红的泪水从眼角缓慢流下,她向扶苏九伸出手,那个发了狂的少女,此时褪去了眼中的血红,扔掉手中的头颅,在这场雨中,朝着台阶前站着的女子跑去。
大唐安史之乱,狼牙军攻占洛阳,却尽有一半人莫名其妙被屠杀殆尽。传闻有人看见一女子,站在城内一幢小楼前,金色蛇眼,黑色衣袂,口吐红芯,目露凶光,杀光狼牙军匪。而后该成爆发一场霍乱瘟疫,在城内呆着的人们,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