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缪》Lynxlynx

3、叁.

　　黑子浑身一震。

　　这一档功夫，那刺客又往前提了几步，光线也愈发明亮起来，听得出有一番犹豫，“……师哥，真的是你？”

　　黑子闻声急急忙忙收了势，向前一步站在敞亮处，也细细瞧着对方。那人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手伸出来拽住面上的黑巾，轻轻一扯——不是小师弟又是谁！

　　黄濑一见果真是他师哥，立即眉开眼笑，顾不得刚刚还同他一番交手过招，几步跨过来便伸手将黑子揽住了，急切切地低声道，“好师哥！我当再也见不到你了！”

　　黑子惊魂甫定，抬了左手抚上刚刚刀锋划过的那只耳廓，问道，“可曾伤着？疼不疼？”

　　“哪里，我躲得快着呢。”

　　黑子修习的是帝光独门心法《木华经》，配之师父传授的一百二十八式尘影刀法，与黄濑修习的纵云剑天差地别。但黄濑天生聪慧，习武资质甚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武学招式，但凡看过一遍就能立即默记于心，提剑便可模仿得分毫不差，是以平日对黑子招式的了解比他人更甚。

　　黑子闻之不言，只伸手在他后背上抚了抚，停了一会儿道，“当心头发。”那火折子还捏在黄濑手中，如今熏地他后脑那块微微发烫了，他将二人的距离扯开了一些，匆匆扫过师弟一眼，随即背过身去，不经意道，“你来此地作甚？师父叫你来的？”

　　黄濑顿了半刻，理了理漆黑的夜行衣裳，一笑，“师哥，你刚刚下手可不轻，若不是我躲得快些，恐怕这时候都要见婆婆喝汤去了。”他嘴里一向没有忌讳，对着黑子常常心直口快，此刻更不知收敛，“我若不是认出那几招，想必还得再过上百个回合，到时候伤了自己人，枉费平日里你我下的功夫。”这档时候，他从怀里取了个小物件出来，用布缠着交到黑子手上，“桃井师姐叫我给你。”

　　黑子不着急拆那布包，只是又问他，“你来此地，师父可知道？”

　　黄濑面上露出些为难，随后道，“小师哥，我们在外头躲几天，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你随我回山庄去，我们在一同想个万全之策。”

　　黑子摇了摇头，“如今还有何万全之策？”他声音极低，飘在夜色里，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黄濑将那火折子递给黑子，道且在此地等他片刻，便趁着夜色一翻身从窗户跃进后院里。黑子四下了看了一番，也悄悄地探了脑袋去看，黄濑从后院翻墙绕道进角楼后，牵着它那匹照夜玉麒麟进了后院，与黑子的乌阕栓在一处，又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掏了几个纸包，这才又返回到角楼内。

　　“怎么没一点儿声音？”黑子称奇。这一路十几里地，难道黄濑一直在身后头跟着？

　　黄濑不言，他把手里的纸包打开，里头一只烧鸡油光发亮，另外配了若干酥油饼。“小师哥，你饿了吧，先吃些垫垫肚子，我路上买的。”他看黑子接了，便道，“我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追霜都要跑断腿了，才在白淇镇的郊道上寻住行路人的影子，也不晓得是你不是，又怕真是你，会赶我走，我只能偷偷跟着，到后面我看脚步放缓了，猜你是要停，这才在追霜的蹄子上绑了布，就怕打草惊蛇。”

　　也难为了他，黑子心道。本要出口斥他自作主张跑来的一番话，到了口边又咽了回去。他扯了鸡腿递予黄濑，“你一路跟着我，没少辛苦，你也吃。”

　　黄濑不客气，应了一声便嚼起来，他是饿苦了。

　　黑子拆了那布包，原是桃井常常配在发髻上的垂珠鸾钗，他心下大惊，脱口道，“这是你师姐保命的东西！你也敢……”说着就把那鸾钗复裹好了塞进黄濑怀里。“天亮了你就走，把此物原封不动地还予你师姐去！”

　　哪知黄濑却道，“既如此也看得出师姐对你的一番苦心，师哥你我如今出门在外，自然比不得山庄内安全，师姐她自然有她的打算，依我看不如先留着，待回去那天，自然是要还给师姐，你我堂堂大男人，难道还贪图小女子的朱钗不成？”他说着又把布包拆开，递予黑子，黑子叹了口气，将那物件小心握在手里审了一番，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濑道，“师姐是取睹物思人的意思，要我说，师哥你跟我回去了，哪还有这些麻烦事！——哎师哥，碰不得，那钗尾针是淬了毒的！”

　　黑子闻言将此物置于火光之下仔细瞧了一番，果然见针锋处隐隐现了绿光，他顿时便知晓了桃井的意思，人道世情薄，人情恶，人成各，今非昨，现如今只怕是再也见不着了，送了他贴身之物以求危难时刻防身用。黑子默了片刻，又拾了布将鸾钗裹好，收进衣袖里去。

　　“你来的这一路上可曾留意别人？”

　　黄濑立即知道他师哥问的是什么，便道，“初出山庄还是有的，我路上也解决了几个，一早儿就是下的黑手，没让人拆穿身份，到了夜里就换了夜行衣，这些掌门师兄嘱咐过了。”

　　“掌门师兄知道你来？”

　　黄濑露出些犹豫，“之前是不准的，后来，三师兄又替我求了求情……”他说着从袖里拆出个布包，扬手一扯，抖出几锭银子，“这正是掌门师兄要我交予你的，你出来的时候匆忙，想必是身无他物，这些银子我替你收着，随用随取。”

　　黑子点了点头。“替我谢谢掌门师兄。”

　　他待黄濑吃罢收好了油纸包，看了看天色，东方隐隐现出藏青，再过些时辰破晓将至，二人在此处待了一阵，黑子便打点了行装,吩咐黄濑将那一身夜行衣换下，另与银两衣物打成包裹，策马上路了。

　　乌阕缰绳在手，行前黑子道，“此番下山我心意已决，况且武林各路都做了见证，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提回师门之事了罢。你自此送我一程，待到前方镇上，你我就此别过，倘若他日相见了……但愿还有那一日吧。”说罢淡淡一笑。

　　黄濑看他肃穆的神情，知不是玩笑，但一时心里苦极却又说不出宽慰的话来，只得背着他偷偷揩了泪，策马跟上。时值仲秋，长风猎猎，尘土飞扬，望前路是一马平川，山在远处隐着，脚边乃盘河水路三千里，碧波浩渺不见尽头。

　　二人自此上路，天地间只闻风啸，不闻马蹄。

　　约莫行了半日，免不了饥食渴饮，由那角楼出发走了几十里，沿盘河岸一路前行，至未时方路过一间简陋的茶水饭铺，二人遂停下来稍作歇息。此时劲风稍懈，耀日当头，各处风景却苍凉萧索。黄濑交予那店家些许银两，要了两碗面和一碟豆子，又点了一坛酒，坐在店门前的桌旁候着。黑子则牵了乌阕和追霜至荒草地里，安静地抚着马鬃。

　　不一会儿黄濑招呼了一声，原是面端上来了。

　　黑子不急着落座，反而问那店家，“老掌柜，可知道沿这盘河以南走，最近的镇子还有多远？”

　　那老者佝偻着背，递上来烫好的酒，不假思索道，“客官问的是连岖镇？七十里路，快则七八个时辰，至时天色向晚；慢行的话，披云雾月宿荒郊，一天也算保守了。”

　　“可要翻山涉水？”

　　“无山无水。不过本店无他宿处，客官还需另寻便地夜住晓行。”

　　黑子点了点头，谢过店家便坐下，此时黄濑早已斟了两碗酒，举起一碗道，“师哥也喝些。你我如今……”他欲言又止，张嘴几次却又咽回肚里去，这恐怕是师兄弟二人最后一次对饮，但又怕说出来一语成谶，吞吞吐吐半天，结果还是端了碗送至嘴边，一口气饮下了。

　　黑子叹口气道，“吃完我们便赶路。”他低头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哪料正吃着面，忽闻来时路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师哥，你听！”黄濑“蹭”地从座上站起来，持剑而立，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马蹄声自然愈近愈疾，他提剑绕到黑子身边，却忽听身后一声响，转而一看，原是那老店家独自进了店落锁关窗，将二人晾在门外。

　　黄濑眉头一紧，但不言语。他来时便见那门前石桌上刀痕剑影纵横交错，料想这里地处荒郊，不着村落，却久经江湖事，来人过客想必多为走镖杀手之流，平日里更免不了腥风血雨，那店家自然晓得如何安身保命。黑子比他从容淡定，轻声道，“莫慌，来人有三，你我不知对方底细，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黄濑一想也是如此，他二人如今在这路途中央，无山林房屋遮蔽，马倦人乏，连险走都来不及，只得先看看来者何人再另行定夺。他将剑握在手里，袖中暗藏了几枚鬼目钉，之所以谓之鬼目，是由于此暗器长约四寸，顶端弯出半寸径口小圆盘，卡住一枚精细六骨刺，每刺长半寸，但入肉便不易拔出，乃情急之下防身用。

　　片刻后，果见三人一前两后勒马于前，直激得尘土飞扬，黄沙弥漫。为首那人约身长八尺，白日里便头裹一顶混黑绑角软头巾，生得面方耳大，鼻直口厚，轮廓深刻粗疏，上下穿一件赤边缁色长褂，腰系鸦青缠布宽带一条，使一件乌黑画杆方天戟。那人高声道，“可教我们好生追赶！”说罢便目露寒光，将那戟一挥，身后二人立即下马，冲黄黑二人劈刀砍来。

　　黄濑急忙挥剑迎上，另一边黑子也片刻不犹豫，将其中一人抽刀制住，瞬息之内四人斗在一处，一时间短兵相接，白光迸溅，只有那马上挥戟之人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