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烟花不寂寞》小东邪

6、相媚好（3）

　　小姑娘一路都跟着他们。
　　大宅是白家早年收购的园林式状元老宅，姑苏才子风流，一向文华鼎盛，十全街尽头有一处“三元坊”的来历，便是名士才子连中三元，故此得名。因而这边遗留当年名士故宅，不计其数。白家多年虽活跃于北境雪国，但其国文熏养一脉，皆系出江南大族，因此，上了年纪的老家人，多有些“江南”情结，多举在此置业。
　　她和白斯年走在前面，白家最小的女孩子跟随后面，脚下踩着楞楞的青石板，恍然一脚迈入烟雨迷迷的民国时代。
　　青石板子缝隙里冒出几棵油油小碧草，正迎风摇着脑袋，再上去，石阶青碧如洗，苔藓攀附阶檐，一任是隔旧的时光。

　　她踩了上去。这景、这物，除了白斯年一个是违和的存在，其余，都像是从泛黄的民国旧画册中跃出来一般。
　　她脚下打滑，蹭着青碧的藓类，差点跌倒，白斯年托了手扶她，脸上挂着坏笑：“小心点，成么？”
　　他一开口必破功，把这画册般的民国旧景一下拉回了二十一世纪，她向他扮个鬼脸，那人已经吊儿郎当走到了前面，厅里老木门就在眼前，他随即踹门而入，转身倚着门框笑看她。
　　慕颜跨过木门槛，扯着他的衣服，拐了进去。
　　那个文文静静的混血小姑娘也跟了进去。

　　厅里、廊里有不少的人，都是来来去去的老家人，白家长年居海外，国内各处老宅都有看守人，以备多年“流落”海外的某位小公子难得回来一住，有个落脚的地方。
　　白斯年懒懒将她推到太师椅上坐好，自己则转身去摸水烟，已有老家人递了烟杆来，他接过，回头漫不经心对自己的混血妹妹说：“纳迦，给哥挂个电话，接三藩。——回国我怕被莫斯科跟踪，把通讯设备全扔了。”
　　——为了照顾慕颜，他用的是英语，和他妹妹对话。
　　慕颜向他笑了笑，他弹了弹手里水烟杆，也笑：“哥不容易是不？躲老头子跟老鼠躲猫似的，这不，这个点上哥还没在镇江，一准他得派人来敲断哥的腿！”
　　慕颜大笑，却故作害怕：“那怎么办，大哥，你一会儿还得跑路？”
　　白斯年温柔摸摸她的头：“老子怕？老子能怕他？！这么多年跟他干熬，谁命长熬得过谁，老天知道！”他笑了笑，吐下一口烟圈。

　　纳塔莎捧着电话站在白斯年面前，脸上仍是少女的赧然微笑，她用并不算太流利的中文告诉白斯年：“加州……穆……穆先生……”
　　“纳迦，好好休息。”白斯年接过电话，摸了摸自己妹妹的头：“对了，一会可能有人送货过来，——你签一下单，哥订做的婚纱应该快送到了。”
　　小姑娘点点头。此时阳光正暖，扑散在她脸上、肩上，轮廓圈晕里浮了一层碎金，她看上去，静谧的就似画里走下来的人。

　　但是那件婚纱终究没有送到，——但那都是后话了。后来慕颜闲时也会想，如果那一天，在三元老街79号白斯年的临时住邸，她真的穿着姑苏巷子里老师傅精心缝制的手工婚纱，与不可一世的军火贩子结了婚，……后来的故事，会不会简单些？

　　时间仍旋回这一天的这一刻。白斯年握着听筒，心情极度畅快，慕颜知道，电话那一端，连着大洋彼岸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穆枫骄傲的不可一世。
　　她是见过穆枫的。在莫斯科郊区白家的庄园里，加州穆先生盛气凌人，风采铄铄。借居庄园的那几天，他的风采完完全全盖过当时庄园的主人，白斯年。
　　人说一山不容二虎。但这两位大佬却将彼此引为毕生知己，全无嫌隙。慕颜不太能理解这种出生入死的兄弟情谊，但她至少知道，在白斯年最危难的时刻，穆枫无疑是可靠的。
　　如果有一天，她的白先生真与自己的父亲斗的不可开交，援驰无方，自己脱不开身。那她唯一能够为白斯年做的，就是亲赴加州三藩，去找穆枫，将白某人的身家性命，全无犹豫地托付给他。

　　白斯年搂着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颜颜，等老子谈完正经事，你要不要把穆先生家姑娘拐过来玩儿几天？”她咯咯地笑，抬手摸他下巴，穆先生家姑娘自然是穆先生的心头肉，太太褚莲，她心想，白某人一贯会使坏，借她的手教穆枫不痛快，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穆枫大笑：“老白，你没别的能耐，拿女人对付我？这么多年了，没点长进！喀麦隆那笔生意，你还想不想做了？”
　　白斯年悻悻：“关老子什么事？我老婆想你老婆了，不行么？”
　　穆枫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你老婆？今天才拜堂成亲的，你喊的倒快！”
　　白斯年冷汗直冒：“不是镇江那个……是这个……”看了看怀里的慕颜，惊觉自己又犯错了：“那个……颜颜……那个……”

　　慕颜“笑”着提他的耳朵，然后，慢腾腾从他手里“挖”出听筒，附上自己耳朵：“穆先生，多谢问候啊！”
　　穆先生言笑晏晏：“弟妹，不客气。老白是欠收拾，对么？穆枫结婚前就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不劳太太动手……”
　　她轻轻摁白斯年脑袋：“白先生，学着点！”
　　白斯年抢过听筒：“梓棠，你别把老子老婆教坏行不行？日后漫漫长夜，几十年时间，有的折腾呢！你就是这样坑老子的？！”
　　穆枫笑声干脆利落。

　　是白斯年咋咋呼呼的不满：“梓棠，你怎么现在还在加州闲坐？老子今天镇江办婚礼，你压根儿没打算捧场？！……怎样，尽找借口，你早知道老子这婚结不成？哈哈哈哈……再过几个月，等老子喀麦隆的事撂干净了，再携家眷去三藩拜会你……”

　　“吧嗒”一声挂上电话，加州的暖阳掐断在光年之远。这里的故事，在江南老宅草长莺飞的三月艳阳下，铺陈。

　　那件婚纱，傍晚时分仍未送来。白斯年有些不高兴，一个人躺在院子里闷声抽水烟。她搬了个凳子，坐到他身边，撑着下巴默默看他：“小白，你心情不太好啊？”
　　白斯年一凛：“小……小白？”听来怎么像她养的……汪？他敲了敲烟杆子，不跟她计较这个“创意称呼”，揽过她的肩，柔柔笑道：“没不高兴，今天我大喜，不计较这些。婚纱做不好，就晚一天结婚，没什么。”
　　她扬着头看他，白斯年的睫毛很长，密密层层地叠下一圈儿阴影，这样看过去，就好像张开的一张小网，傍晚时分阳光已经收了色，但仍煦暖，碎金和着浓烈的春色在他睫毛上跳跃。
　　她抱着他，迎接初恋一般的缠绵。
　　他是温柔的。

　　晚上的通稿很快就出来，镇江蜂拥的记者像疯了似的将沪宁线堵的拥挤不堪，白天众人期待的一场世纪婚礼，转眼成了闹剧。莫斯科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几乎将白家在大陆的所有栖身点都打了个遍，姑苏城里这间状元老宅，自然避免不了被骚扰。
　　天黑之后，白斯年就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周旋于莫斯科家父派人挂进的一个又一个急电中。接下来的时间，他仍然插科打诨，收拾自己撂下的烂摊子。

　　混血小姑娘把慕颜带到二楼长廊尽头的房间。她掌一盏造型奇特的手灯，一路领着慕颜走，身后还跟着两个熟门熟路的老妈子。
　　慕颜盯着那盏灯看了好久，才瞧出些名堂来——应该是经过改良的煤油灯，她小的时候还看到过，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仍然有留存。造型是煤油灯的样子，却是手动发电的设计，和普通手灯差不多。
　　纳塔莎见她好奇，便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告诉她：“很好看，我有兴趣……我设计的。”
　　“纳迦？”她忽然问：“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为难的话，我们可以用英语交流，我能应付。”她耸了耸肩，笑道。
　　小姑娘退后一步，廊下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五官立体，着实明艳，她腼腆地笑了笑：“不是，我住……莫斯科，小时候，在北奥塞梯，”她的英语很纯正，好听的英式发音，唇形完美，“……和大哥住的很近。后来，回了莫斯科……中国国境，我们是很少来的。”
　　“嗯嗯……”慕颜听的很认真。
　　“我本来在圣彼得堡度假，”纳塔莎笑着撩了撩垂下的发丝，“可是……大哥要回国结婚，所以我回来了。”
　　“你不知道他是忽悠你的？”她脱口而出，刚说完，便觉得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谁想那小姑娘倒不在意，反而笑着点头：“知道，大哥做事都这样。所以我才要回国帮他……要不然，被爸爸知道，他是走不成的。可能……”她说的很小心：“还会有些麻烦。”
　　慕颜倒觉得这小姑娘很有意思，长得高挑靓丽，说话却生生涩涩的，蛮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