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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段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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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桑战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河边的藤椅上晒太阳。
当时不过清晨。晓露莹然。天际微透出一缕淡淡绯红,晨曦稀薄得近乎于透明,暗蓝色的天空渐渐发白,一轮红日就在流云间沉浮,忽而喷薄而出,万道红光霸道地扯破了夜神的裙子。
他每日都起得很早,为的是看朝阳升起,彩霞万丈。人生在世,活到他这个份上不容易,总要有点念想。一起看太阳的人没了,一起守候明天的人没了,就他一个看着守着,太阳照常升起,明天照样来临。人就是这么渺小而微不足道的存在。那些悲欢离合在神祇眼里不过一出凡人的好戏。
村子里每一年都会举办祭典,要祭神,什么风神沙神,他小时候就不怎么信,现在是一点都不信了。就算真有神,那些神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到。
微凉的风拂过枝叶,夜露静悄悄地蒸发,有少许残渍不经意地滴落。有只鹅黄色的小鸟躲在叶下,冷不丁被水滴砸到了头,“叽”了一声,浑身的羽毛都抖了起来。他看着好笑,朝那只鸟伸出了手,小鸟蹦蹦跳跳地,飞到了他的膝盖上,歪着脑袋看他,仿佛墨玉般温润的眼睛,仿佛在估量这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到底想干什么。
他心里莫名温情,想去摸摸小鸟的脑袋,不料忽然有个尖利的传报声,小鸟背上的羽毛根根竖起,尖锐地叫了一声,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他心下不悦,然而更多是微微惊愕。自从二十年前他辞任风影之职,正式决定归隐之后,很少会再有人敢擅闯他的禁地。除非——那个人是带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
听到噩耗时,他的手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投入湖水的石子,轻轻一点涟漪,却余波不断。
她已不在的三十年,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如铁石。河桑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微微一闪,浮现出了一个影像。
那是勘九郎的孙子,这世上最后一个和他拥有相同血脉的人。
他记得上一次见河桑,那还是个小孩子。小小的个头,金色的短发乱糟糟的翘着,被勘九郎的儿子抱在手里。河桑的手里抱着个毛绒玩具,青涩的脸庞看向他,满眼都是稚气以及对风影的憧憬。
他看着那孩子墨绿色的眼瞳,竟然一时恍惚。
那孩子有着出奇精致的容貌,眉眼之间自有神采奕奕,然而神色之中天然带了几分倔强,并不甚肖似他的父母。勘九郎的妻子迷奈曾颇感慨地说:“这个孩子长得真像勘九郎的姐姐。”
语气里尽是时光荏苒,追思故人。
勘九郎的脸色微变,目光迅速地看向他。
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
勘九郎的眼神微微变幻,早已生出细密纹路的眼角眯了起来,附和地说:“是啊,一点都不像。”
不像归不像,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尽管知道对方有多仰慕,然而却从来闭门不见。
他为自己找出了各种荒诞的理由,那些曾经让年轻的自己嗤笑不已的借口,却被老迈的他再度重复。宛若轮回,现在想来是可笑,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有些事原来真的永远也放不开。再多的理由也只是借口。
时光多么可怕。有无穷的毁灭力,再千疮百孔的伤痕也会被渐渐抚平,再雄姿英发的少年也会垂垂老矣,经历一切黍梦光阴,人生苦短。年轻的时候觉得总也不会老,总也不会死。于是他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去,一个又一个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现在连最小的这个孩子也死在远离故土千百里之外的荒原。
幸或不幸,他还活着,于是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离别。
除却死生无大事。
他们的时间定格在过去,而他依旧渐渐老去,也看不见未来。
忘记是这世上最轻而易举的事情。死和生的界限在这里并不分明。
人事是何其奇妙,说残忍也残忍,说精彩也精彩。
一代医忍传奇,老三忍之一的木叶五代火影纲手早就退出了历史。他前些年去木叶的时候还去陵园看过她的墓碑,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就是个老太婆了,他现在是个小老头,那老太婆的骨头更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子了。
曾经帮助过勘九郎解毒,木叶新三忍之一的春野樱也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得尸骨无存,连个坟墓都没有,和她心爱的人一起。红颜成枯骨,不过弹指一挥间。
漩涡鸣人众望所归地成为了六代火影,天下归心,唯一的遗憾就是终生未娶。有一次五影大会,他和年轻的新风影一起参加,结果和鸣人两个老光棍被年轻的水影肆无忌惮地戏谑,彼此却只是相视一笑,鸣人说:“水影大人年轻就是好。”
年轻真好啊,这是还年轻的他们绝对不会说的话。他亦然,鸣人亦然。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年轻的时光有多么美好,就早早被逼迫长大。鲜血、仇恨、战争,纵横捭阖戎马倥偬的一生,这是一条不归路,没人能回头,再回首就是永别。
遍地白骨堆砌在脚下,前面却越来越短,身边人越来越少。
原来这人生转眼就过去了大半。
其实时光对鸣人颇多优待,风霜并未在他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一笑起来依旧阳光灿烂。然而再灿烂也掩不住满眼沧桑。
水影大约也听出了鸣人的言外之意,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他沉稳地打圆场,鸣人笑哈哈地,仿佛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会议结束后,他和鸣人一番长谈。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朋友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然而他们彼此都惊讶。
鸣人惊讶他一生所爱,他也惊讶鸣人的长情。
鸣人是个世俗的人,看去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敏感,仿佛水晶,简单而透明,没有什么会藏着掖着。他一直觉得鸣人应该会幸福,因为鸣人终究有人可爱。他认为爱迟早是需要回报的,越世俗的爱越是如此。
他问,没有回报的爱,到底怎样才能在时光中坚守。
鸣人挠了挠头,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说,你难道不想要爱的回报?
鸣人说,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幸福,希望她过得比我好。
他笑了下,说,她过得不见得好,也未必幸福,那该怎么办呢?你的爱还有去处吗?
鸣人的眼神微微黯淡,但依旧带着笑,唇际微微的一痕,皱纹尖锐得像是能够穿破骨头的刀子。
鸣人说,我也不知道,爱应该没有去处吧,我的爱从一开始就没有去处。太阳的光是射下来的,是有去处的。云里的雨是落下来的,是有去处的。花上的瓣朵是凋下来的,是有去处的。你提出问题,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有去处。幸福是个伪命题,爱里不存在这种东西,没有保证,没有人也没有神能说爱一定会是好的,会是幸福的。爱不是那种东西。
鸣人说,爱是追寻,是奉献,是希冀,但是又不仅仅是那些。你说爱要有回报,但那就意味着你只要爱情的甜蜜,不要爱情的苦涩。但那怎么可能呢。你爱的是一个人,一个有自己意识的、会对你微笑的、会和你说话的人,你不能掌控她的行为和思想。她永远那么好,那么神秘,你看不透她。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不然这世界就不需要忍者、军队、国家这些东西了。怎么理解也是个大麻烦,你给她的,未必是她想要的。总而言之,爱她是你的事,和她无关。爱你是她的事,不爱也是她的事。怎么能勉强,怎么能混为一谈。
鸣人说,爱求回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比如飞鸟终将坠地,比如树叶终归落土,比如做梦一定会醒,美梦也好噩梦也好,都有一个既定的结局。爱既定的结局未必是回报。或者我换个说法,爱会有起点,但未必人人都有终点。这是一种可能,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可能。能够遇到想爱的那个人,已经是足够运气,能够和她相爱,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能够两个人一起相守,一起慢慢变老,生儿育女,不离不弃,那是那是小概率事件,极小极小,没人能预料,也没人能肯定。你见到她,爱开始了,那就是开始,只要你还爱着她,就永远不会结束,有没有回报都一样。
他沉吟半晌,终究苦笑。相思是难得,相爱是难得,相守更是难得。
难得难得难得。
这生命这么难,千苦万苦,做人最苦。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来,爱这东西还真是不合理。
鸣人大笑,你现在才发现?人就是这样么,从来不是因为合理而爱,而是因为爱而去寻找令爱合理的理由。合理不合理,那是社会的规条,禁忌也好,罪责也好,都是人定的,当然也可以被人打破。不就是姐弟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觉得自己犯了罪,觉得自责,把她的死当做惩罚,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本来就是不合理的。
他的肩膀耷拉了一下,说,你……
鸣人打断了他的话,说,谁能来定你们的罪,神能吗?谁的神能,你们信奉的风神和沙神——奉在那里的两座泥塑?那也是神?明明就是照着人的样子做的。传说不也都是人编的,再通过人的口流传下来。就算是你们信奉的神祇,不也是姐弟结婚,风之国大名那边兄弟姐妹通婚的就更多了,乱就乱呗,还喜欢扯什么保证血统的纯净和高贵。
他说,我们不是那样。
鸣人说,废话,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那样。你没错,她也没错,你们都没错。爱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爱了就爱了,管别人说的废话干嘛,那些叽歪的都是傻逼。
他低低地笑,看来你真是被说惨了。
鸣人抬眼,眼睛滴溜溜地转,说,反正我就这样了,我不想随便找个人就过一生,难道还错了?
鸣人说,我爱小樱,漩涡鸣人爱春野樱一生一世,不是她的一生一世,是我的一生一世。
鸣人说,怎么着,那些啰嗦家伙管好自己还不一定,还想来阴阳怪气管老子。
他哑口无言了许久,才酝酿出一句戏谑,没想到你一把年纪了,居然成了哲学家。
鸣人点点头,笑得像一只老狐狸。他说,嘿嘿,这种东西是要靠悟的,悟得久了自然就出真知。
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皱纹,一笑起来仿佛裂开的花,然而彼此的眼都是沉静的,经历无数云诡波谲之后的淡漠。他们看过沧海变作了桑田,但身边都少了那个最希望并肩而立的人。
他说,你还真是修炼成情圣了。
鸣人笑笑说,我人格高尚,没办法。
他笑着捶鸣人,鸣人耸了耸肩,还是少年时的习惯。他觉得很怀念,说,当真无怨无悔?
鸣人说,当然不能,说得好听而已。
他说,既然是说得好听,那就去找个老伴吧。凑合过一下。你孤零零的老一个人,看着怪可怜的。
被留下来的人有多寂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日久天长,夜夜如此,孤枕带来的不仅仅是难眠,更有几乎要将人活活逼疯的孤独。
有时候恍惚,枕头上似乎能找到一根金色的头发,床单上似乎还有她的芬芳,一直萦绕不绝。
多么期待一个吻回来的唇,一声回荡在耳边的笑。
故地重游,相同的地方,不相同的人,当年如何如何,而今如何如何。他曾在万人之上,她曾在万人之中,他曾一眼回眸,正好看见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眉眼都弯起来,墨绿色的瞳温柔得似乎能够滴出水来。
回忆终究是虚妄。
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没有她。
他活着,她的墓碑被风沙侵蚀。
他活着,她的皮肉和内脏在地下腐烂。
他活着,她的骨头深藏在黑暗无底的坟下。
他活着,她的灵魂早已飘然离开,渡过了三途河。
鸣人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说,就算有怨有悔,那也是我和她的事情,关其他人屁事。你这个老光棍也还真有脸说我,你怎么不再找一个?凑合着过也行啊,哈哈。
他说,我和你又不一样。笑得别有深意。
鸣人被戳到了痛处,龇牙咧嘴地说,怎么着,你还宝刀未老?鳏夫当得爽不爽?
他冷哼了一声,起码我还是个鳏夫。
鸣人取笑他,哎哟,鳏夫还当出优越感了?
他也笑,和你一比当然是。
鸣人笑嘻嘻地说,算了算了,争这个干吗,一个人也挺好,习惯了就好。
他跟着笑。他们相似,但又绝不相同。世俗的爱往往脆弱,心里有一个人,她活着,那爱也许会变质,会淡漠,因为爱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但她死了,他可以选择忘记,也可以选择永远不忘。他不忘,她就没有死,于是那爱就成了永恒。
于是他们便一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欢乐,把门外守候的武士都惊到了。
他们笑得满脸是水花。
五影大会结束的时候,鸣人对他挥了挥手,没有说再见。
他心知肚明。也许再也不会见。
鸣人的心态很好,大概是这么多年历练了出来:“生老病死,正常而已。既然来到这世上,我们谁还能活着回去?”
这有限的生和无限的死,是横亘在人世的深渊。
***
河桑的死讯唤起了他的回忆,那是勘九郎死的时候,毒性入脑,已经无医可解。
他疯了似的赶到,被告知勘九郎唯一能做的只有等死。他亦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勘九郎死。
勘九郎脑子坏了,根本认不了人,只知道喊几个模糊不清的名字,到最后只喃喃地念着亡妻迷奈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守在床前,看着弥留的兄长。
屏退了所有人,他痛苦地抵住额头。奇迹似的,勘九郎居然醒了,认出了他,唤他的名字。
勘九郎说,对不起。
他说,你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勘九郎说,对不起,我要早你一步去见她了。
他不说话了。
勘九郎的眼泪掉下来。一边哭一边说抱歉。
他说,你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孙子都上学了,怎么还哭,丢不丢人。
勘九郎说,对不起,对不起。一直在道歉。勘九郎说,对不起,留你一个人。
留他一个人。
他笑,温柔地看着弥留之际的兄长,说,一个人就一个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勘九郎的眼瞳已经开始涣散,逐渐失去了焦距,问,你怕不怕?
他说,我不怕。
勘九郎说,你真勇敢。我真怕,换了我,我一定坚持不下来。
他居然可以很平静地说,其实这些年来我没怎么想过她。她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没什么好怕的了。
***
勘九郎下葬的那天他没去,他知道勘九郎不会怪他,就像他知道她不会怪他不想她。
死的人死了,那是真的死了。可什么才是真的死?只要你还记得,她就还活着。他大概是胆小吧,所以真的不怎么想她。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抹平他在村子里的大部分痕迹,忘却一个就守在枯冷洞窟里等死的老头子,是大部分人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活得够久了。太久,像是恩赐也像是惩罚。
时光对他再残忍也好,他只求一个不忘。
鸣人的话他听不进去,他知道为他好,但他不能听。他不敢冒险,一点都不敢。万一真的有神怎么办,万一真的在看怎么办,他可以不顾忌自己,但不能不顾忌她的下一个轮回。
不毁尽,不老尽,不惩尽,不扔到天涯海角,不孤独终老,他的罪怎么会消,他的罚怎么会够,他又怎么能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