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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段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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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辞任风影那一天,正好是她的十周年祭日。
那一年他五十五岁,还是拥有着未来的年纪。得知他的决定,村里一片轩然大波,包括大名在内的无数人拼命地挽留,然而他心意已决。
那一年勘九郎五十七岁,刚刚抱了孙子,取了个名字,挺好听的,叫河桑,成天抱着那小孩子到处炫耀,就像个傻乎乎的笨蛋爷爷。有些恭维他的,自然顺势称赞:“这孩子有出息,未来可是要成为风影的。”勘九郎乐得合不拢嘴,老婆儿子儿媳妇自然也跟着笑嘻嘻,一家人其乐融融,就是小孙子不太配合,在自家爷爷怀里扭了几扭,觉得他的抱抱水平不过关,瘪了几下嘴,立刻便嚎啕大哭了起来,眼泪就和不要命似的拼命掉。搞得一群上忍都急得人仰马翻。
而她的年龄,则被永远地定格在了四十八岁。
***
勘九郎那一大家子自然是不会和他一起住的。
所以偌大的房子里,也就只剩下他,和她留下的一切。
她不是喜欢烦琐生活的女孩子,所以没留下多少东西,其实清清点点,一个大箱子就装满了。再配上一张照片,那就是全部了。
那就是他和她了。
他有时候看着黑白的照片,居然不觉得难过,一点都不。真的一点都不。
勘九郎每每小心翼翼,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不过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名字而已,都过去十年了,有什么放不开的呢。至于他从来不提起她,他真的从来不再提起——啊,他有千百个理由,反正就是没有必要,反正他早就放开了。
三十年前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啊,谁能想到啊。
那时候他们还都是未来多于过去的年纪。所以他只觉得好笑,觉得好玩。她一直都以自己是姐姐自居,即便他们的关系远远超乎了姐弟之后,她也依然坚持年纪较长的自己要有威严,甚至还非要在上面。问理由,她理所当然地说:“那还用问,我比你大啊,大三岁呢!”然后笑嘻嘻地说,“什么都能变,这个总不可能变了吧?哈哈,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赶上我!”他笑着去挠她,因为知道她最怕痒,看她闪躲,一直躲到他的怀里,笑得比蜜还要甜。
真好笑啊,真好玩啊。他想。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嘲笑她。
谁说这个不可能变?这世上哪有不可能变的东西?
她离开第三年的时候,他四十八了。
那一天他生日,正好接待来自异国的使者,个个酒量奇大,还声称带了当地的美酒,一定要请风影大人鉴赏。他们别有用心,一个接一个地灌。他也别有用心,一杯接一杯地喝。勘九郎看得眼都直了,吓得忙不迭地要帮他挡酒,他却自己推了。
他的酒量其实一直都不好,因为她不喜欢他喝酒,觉得伤身体,每一次有人要故意灌他,她一定是第一个出来给他挡酒的。就是这样,他也十有五六次会被人家灌倒,最后还是她撑着一起回家。
然而那一天喝的酒大概比前半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多。勘九郎这种下半场才上阵的都倒了,他这个全场的居然还没倒。不但没倒,还居然很清醒,连那群素以酒量闻名的家伙们一个个东倒西歪了,他还非常泰然地说:“我喝高了,要出去吹吹夜风,各位随意。”
然后他就不大记得了。觉得身体不听使唤,浑浑噩噩。夜风吹凉,但是脑筋却没吹凉。
好像是身子本能地走到了哪里,走啊走,一直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因为入目的都是那么陌生的景象,仿佛从来未曾来到,从未想起。
前路漫漫,空无一人,无边黑暗里便只有他一个人隅隅前行,砂子在脚下吱吱作响,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他步履蹒跚如一个迟暮的老人。
再过二十年,他想,再过二十年会怎样。只不过三年,就漫长如半生,还有几十年要怎么熬。
他累啊,真的累啊,然后他忽然看到了什么,忽然就走不动了。
从来挺直的背一下子就弯了,他软倒在那座坟前。
那是三年前立的碑,他亲自看着下葬,勘九郎刻的名字。
多么不可思议,已经是一千多天前的事了,他从来不曾回忆,却记得清晰无比。那一天是怎样的天气,天上浮着怎样形状的云,有白色的飞鸟掠过他的视线,飞向广阔的天空,一痕白烙在澄净得可怕的蓝色中,几乎灼瞎了他的眼睛。
他平日清醒时一次都没来看过,因为忙、因为时间不够、因为事务来不及、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
然而这时候他来了,他看见了。
也就只是看见而已。
那已经不是新坟,被风沙蛀蚀了了边边角角,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三年是这么长,三年居然是这么长,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透明的血从眼睛里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怪罪她:“你真是个笨蛋,笨得要死。你为什么要死?”
不就是三年,有什么了不起。他这不是赶上了么。他已经和她一样大了。
从此往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渐渐长大,比她更大。
他已经赶上她了,永永远远地比她大了。
而她再也不可能赶上他了。
这么一想,就会觉得,原来人生里还真有些不可能再变的东西了。
那就是他后来以为的永恒。
***
他五十岁生日时的寿宴规模颇大,算是村子里的盛事,也被大名视为各国交际的好舞台。灯火流转不息,来往摩肩接踵,各国使者谈笑风生,暗里多少笑里藏刀。
寿宴外是两座新筑的神像伫立,冷眼看着一片人间烟火繁华。
风和沙,风之国和砂忍村,风神是天,沙神是地,天地笼在这片风沙里。
创造,结合,孕育,守护。这是他们的守护神,亦是信徒们祈祷的所在。
然而他知道,神并不会理会凡人肤浅而愚蠢的愿望,只会睥睨红尘,一笑自在——以冷凝而亘古的姿态。
他在万众中央,一片喧闹喜乐,而他只是惯常的淡漠,宠辱不惊。别人看去皆赞风影气度不凡,威仪深重。他听见小小的低声议论,说风影大人好像沙神的化身啊。
心弦被触动了一角。
谁曾在谁的耳畔低低地笑,谁的手臂环绕着谁的脖颈,谁的唇烙在谁的胸膛,谁在午夜梦回说爱,谁在一梦方醒后哭泣。
不该说出的愿望,不该祈祷的神明。
平静无波的心忽然泛起了涟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但他仍然是砂忍村的风影,他的肩头并不轻松,荣耀伴随着责任和义务,无法逃离,也不能逃离。于是他客套而疏离地应付一切,彬彬有礼而不显得过分卑微,沉着自若而不显得咄咄逼人。直到一切结束,灯火阑珊,人潮渐渐散去,才低低地长叹了一声。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神像。
神像前有一对小情侣,亲昵地依偎彼此。少年在少女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坏笑着退后一步,少女羞红着脸,仿佛一团红云飞上了双颊,作势就要打他,少年握住少女的手,再也不放开。
然后他们站在一起,闭上眼,合起手掌,虔诚地鞠躬。
喂,你许了什么愿望?
哼,不告诉你。
快告诉我告诉我啊。
就不告诉你。
为什么呀?
傻子,说出来就不算数了。
怎么不算数了?
每一年的祭典上不都有祭司大人的说明吗?少年爱侣彼此眼中盛满了深情,低低地说,莫言莫语,莫失莫忘。
莫言莫语,莫失莫忘。
他忽然蹲下来,头疼欲裂,眼眶胀痛得几乎快要爆炸。
***
除了偶尔几次失态,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开了,不怎么去想她。只是有时候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
有时候,其实就是偶尔。他没那么儿女情长。
就是偶尔,他看着照片,那么熟悉又陌生。
那是谁啊。那个一脸严肃的家伙,是谁冒命顶替的吧。
那个名字是谁啊,为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呢,为什么一想起就头疼欲裂呢,忘了也好啊。
为什么是黑白的呢。那神采飞扬的眼睛为什么不动了呢,那金色灿烂的头发为什么失去了光泽了呢。
这明明是假的啊。他连梦里都没见过她,真假。说给勘九郎听,那小子都不信。为什么连梦里都见不到呢。
其实见不到也没什么,久而久之,大概也就忘了。他这么想,也有一次这么说给勘九郎听,结果那家伙瞠目结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最后沉吟了良久。他还以为勘九郎要发表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论,结果那家伙只是歪着嘴巴说:“没事,不忘是好事。”
什么不忘,什么好事。他忍不住冷笑。
“说出来,多说些。别憋坏了。”勘九郎硬是挤出这几个字,眼里的晶亮他看得分明,那是来自世俗的温情,没有一丝责怪的理解。
勘九郎不怪他,也不罚他。然而他深恶痛绝。
那种怜悯,那种清醒,那种接受了事实的哀伤,那种冷静而正常的缅怀。
没什么比这个更令他厌恶。他想,如果她还在——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也会哈哈大笑,就和他一样。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勘九郎露出见鬼般的表情。
勘九郎问自己的弟弟:“你是不是疯了?”
勘九郎逗乐了他,于是他笑得更加开心,眉眼弯起来,就和她一样的笑容。
比春光更灿烂,像永不凋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