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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

  •   南尉庆丰二十五年,庆丰皇帝在炼丹房骤然倒下,差点一命呜呼,虽昏迷两日后醒转,却就此缠绵病榻,余生无几。此时,离靖安城发生的那起震惊天下的大事,不过一年光景。

      八个月前,南尉昭告天下,刺杀北陵皇子一案乃边境走私乱贼所为,贼子惟恐榷场重立,危其财路,欲借此挑拨两国关系。

      此言,信与不信者皆有之。而靖安城的百姓,在起初的惶惶不安消弥后,便将之抛诸脑后。比起遥不可及的国之大事,百姓们对眼前的温饱日子更为上心。庆丰二十五年年末,南尉迎来了数十年难遇的严冬,暴雪席卷了大半个南尉国,北境的靖州犹甚,一时朱门酒肉,冻骨无依,尤其孤寡老幼,殁者难数,以至后来靖安城里无地安葬,抛尸于城郊荒山,引得野狗狂欢,连狼群也现了踪迹。

      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延绵雪势刹止,北境在万物复苏的春日,重新浸润在暖阳与蓬勃生机之中。连那处荒山山头也褪去萧索,前所未有地绿意盎然,那些冬雪里无依而逝的可怜人,倒催长了山间林木一般,更添了人心几许阴霾。偶有邻近村人上山拾捡柴禾,也是无奈之举,寻常人是断不到山上的。

      荒山四面散落的几个小村庄,离山脚不远不近,倒都是安谧祥乐之地。

      山的西面有个白溪村,梨花开得正好。村妇们在村头溪水边上浣衣,沿岸的梨花树随轻风摇曳,抖落了雪白的梨花淌水入流。彼此熟识的妇人们边捣衣边交谈,说起村里鸡毛蒜皮事,不时掩嘴乐呵呵地笑。不远处,一些孩童在村头大树下玩耍,村里的老人边唠嗑边笑看着他们天真烂漫的模样。

      “红丫红丫,俺看上你了,要你给俺当新娘子,给俺洗衣煮饭,生娃娃!”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用浓浓稚音说着,将一块红帕子盖到女娃头上。

      红丫笑嘻嘻直乐,拉过一旁的晓童当“媒婆”,小伙伴们嚷嚷着“娶媳妇喽”,便要架起红丫抬“花轿”。

      晓童连忙喊道:“不对不对!小虎说的不对!我看我三哥不是这么说的!不对不对!”

      “那孟三哥怎么说?”小虎挠了挠头。

      “我三哥是这么说的!”晓童小脚一跨,拉着红丫站到小伙伴们前头,有模有样地离了红丫几步,然后又走上前,先是低着头,又突然抬起,看着红丫,说道:“叶姑娘,你,你是个好女子,我想照顾你、照顾穆婆婆,你愿意吗?”

      “那秋姐姐怎么说?”小伙伴们好奇道。

      “秋姐姐说……”晓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她娘徐氏喝道:“晓童!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快过来!”

      徐氏来喊晓童回家,刚走近就听到她说这番话,脸色大变,忙朝她跑去。

      晓童见她娘凶神恶煞的,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拔腿就往溪边跑,嘴里喊道:“秋姐姐救命!我娘要打我!”

      不同于其他村妇们紧挨着干活说笑,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独自离得远些,两耳不闻身外事,只专注地浣洗衣裳,直到听到晓童的呼喊,才连忙回过头,见孟晓童被徐氏追着,正朝她跑来。姑娘连忙站起身,闭了闭眼,忍过一时的头晕目眩,然后将飞奔而来的晓童搂入怀中。

      徐氏见到她,气不打一处来,瞪了她几眼,阴沉了会儿,终于一脸嘲讽道:“难怪我家晓童会胡说八道,看来是有人教的呀,这心眼也忒多了!”

      那姑娘脸上没什么血色,长得还算有分清秀,淡眉长眸,没什么脾气的模样,听到徐氏的话,眉眼仍旧带些木讷,既不反驳,也不应声,倒是微微抽了下鼻子。方才蹲身浣衣时,梨花扬落在她发际,沾上她的衣角,带着些清洌的香气,她很喜欢。

      “叶知秋,装聋作哑呢!在外头胡乱编些丑话,来坏我家老三的名声,我儿子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

      “娘……”晓童吓坏了,也不敢出声反驳徐氏,一径往叶知秋怀里钻。

      “我们可是读书人家,你去打听打听,这村里有几个识字的?你是什么来头?不明不白的!不说也知道,肯定是不知耻犯了事,教主人家驱出来的奴才!”

      叶知秋默默听着,既不委屈也不愤慨,无动于衷的模样把徐氏气坏了,叫骂不休。溪边的妇人们也顾不上洗衣裳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俩,还不忘交头接耳。晓童见状忍不住哇一声哭了:“我没有骗人!三哥就是这么说的!”

      “你——!”徐氏上前,一把抓住晓童往外拽,叶知秋没有阻止。徐氏远远地又回头瞪了她一眼,一路骂着打着将晓童拽回了家。

      “秋丫头手脚勤快,人也本分,但就这木头性子,我要是孟家嫂子,也不喜欢!孟老三倒也奇了,喜欢这闷葫芦一样的!”

      “还不晓得是什么来头……那时候浑身是血的倒在咱村头,没孟老三把她捡回来,早死了,也是穆婆婆无儿无女,没个伴,否则也不会收留她……”

      “穆婆婆年岁大了,身子又不好,怕是……”

      叶知秋像什么也没听到似地,微垂着头没看任何人,转过身蹲下,继续就着春日尚凉的溪水,捣洗着几件缀着不少补丁的旧衣,只有时看到波折溪水中倒映出的容颜,木讷的眼微微眯起,带丝困惑。

      洗好衣裳,她背起篓子,往村西去。从晨起便不停干活的她,脸上不见疲色,只偶尔难抑地咳嗽几声,看到跑跳玩耍的孩童、地里偷懒的老牛、哼着歌干活的村民时,木讷的眼有丝柔和,当梨花翩飞过她眼前,便连唇角也微微弯起。

      隔着篱笆,叶知秋一眼望见了穆婆婆。她坐在屋外小院里做着针线活,尽管天气暖和许多,仍穿着冬时的旧袄,春阳下,花白头发泛着金色的光泽,一双暗淡的眼也有了丝神采,岁月给她留下无尽劳苦的痕迹,粗糙手指捏着针线,反复地想将线头穿入细小的针眼,布料绣绷就搁在腿上。

      “阿婆。”

      叶知秋知道她耳背听不见,还是低低地叫了一声,放下篓子,走到她跟前。穆婆婆这才发现叶知秋,抬起头,消瘦的双颊绽出了酒窝,边说着“秋丫头回来喽”,边握住叶知秋透凉的手,放入自己的手掌心里搓揉。

      叶知秋的手仍是冰凉,指尖苍白,捂不热似的,老人粗糙温暖的手却烫了她的心,让叶知秋恍惚觉得,自己像这个年纪的寻常受人疼惜的闺女。她将穿好的针线递给穆婆婆时,听老人叹道:“再过几年,该连针也找不着了。”

      叶知秋手指紧了紧,清晰大声地说道:“不会。”

      穆婆婆还是没有听见,兀自说道:“等孟家老三将咱们秋丫头娶过了门,阿婆这眼也能阖上了。”

      叶知秋盯着穆婆婆的眼,瞳仁里倒映着金阳,像秋日的桂花。她喉间一涩,眉头微微蹙起。

      午后,叶知秋与穆婆婆一起,在屋外做绣活。绣品都是些不起眼的小挂饰。村里有人上城里做些小买卖,这些绣品便托他们摆在摊上,卖了好贴补家用。

      天色稍晚,叶知秋见穆婆婆神色疲惫,便将针线收起,扶穆婆婆回屋。穆婆婆似是睏极了,头方沾枕,便阖上眼沉沉睡去。叶知秋到灶上熬了些小米粥,见水缸里余水不多,穆婆婆又睡着,便出门打水,提了桶子刚离篱笆几步,忽见一人迎面走来,步履匆匆,她脚步一顿,一时不知该不该避开。

      孟晓恩站定她前头,见她提着木桶,拭了额际的汗,问道:“打水么?”

      叶知秋点头,孟晓恩伸手要接过,叶知秋摇头刚想说“不用”,孟晓恩也不多话,直接夺过桶子往外走,边说道:“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叶知秋不知所措,孟晓恩走出好几步才叫住他:“孟三哥。”

      孟晓恩转过头笑了,一口大白牙衬着黝黑的脸,分外爽朗。他返身走到叶知秋跟前,说道:“今儿的事我听说了,你别介意我娘,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我回去跟她说个明白就好,你甭担心。”

      白溪村就那么大,村头发生的那点事,片刻便能传遍全村。孟晓恩一回来便知晓了,不及返家,先来寻叶知秋。他知道叶知秋一向沉默寡言,却未必是没主意的人,他也不喜迂回,直截了当地跟叶知秋言明。

      叶知秋到嘴边的话没说出口,只盯了眼他背上的柴禾,道:“先搁下吧。”

      孟晓恩笑着放下柴禾,提着桶子往外走了好几步,突然嘴里高声说道:“我孟老三说要娶你不是闹着玩,我娘那边有我,定不教她为难你!”

      附近几个大婶听到孟晓恩喊都从屋里出来,往她这边探头探脑。叶知秋脸上一热,将柴禾搬到院中,料想孟晓恩很快便回,走到灶边,却不知做些什么,盯着灶上升起的轻烟,心里忽酸忽甜,全是没有过的滋味。

      “三哥……”她轻轻唤着,一腔柔肠百转。

      天色渐暗,篱笆外空无一人,炊烟四起。夕阳映出满天红霞,霞光浅浅落在屋舍之间,温柔地仿佛能流动一般。

      叶知秋怔怔望着,长而轻地吐出口气,忽而抬手捂住腰腹的旧伤,难得一番旖旎情怀,转瞬被记忆中的荒山暴雪掩盖。

      莫忘了,人生长恨。

      **************

      “老三!”

      孟晓恩提着水正要去寻叶知秋,半道上见到大嫂沅儿急匆匆向他走来,催促他回家,神情慌张。孟晓恩料想必定有事,便先随沅儿返家,想着一会儿再去寻叶知秋,回到家中,赫然见到二哥孟晓义。

      孟晓义虽说不上灰头土脸,但神情憔悴、风尘仆仆,而且愁容满面。

      “二哥你咋回来了?大哥呢?”

      沅儿一听这话,眼泪再绷不住了。孟晓恩四下一看,哪里见得到大哥孟晓礼的人影。徐氏怔怔地抱着晓童,不发一语。晓童虽不知出了何事,看众人神情,也不敢说话。

      孟家共三子一女,孟父原是靖安城一家米铺的账房先生,五年前猝逝。当时孟家老大孟晓礼也不过十七岁,刚娶了邻村黄家的闺女沅儿。孟老大留下妻子,与老二远赴北陵都城定江,投靠娘舅徐布。徐布早年在边境走私,颇赚了几笔,后来风声渐紧收了手,因缘际会到定江城开了个绸缎庄,并就此安家,近几年,生意蒸蒸日上。因是在异乡,徐布膝下又只有两闺女一幼子,手底下总缺亲信,便让孟家儿子帮他打理生意。

      两人年节刚回过白溪村,孟晓义这么快又回来,却是徐家出了大事。

      徐布当年离乡背井,全因走私之事被官府察觉,听到风声逃到北陵。官府拿不到人,又没实证,此事早不了了之,却因北陵皇子被刺杀,两国对走私者严加追捕、惩戒,竟又牵扯到当年的事上,徐布身陷囹圄,绸缎庄也被封了,孟家老大同徐布一起被捕,老二孟晓义当时人在外边,得了消息,不敢再回庄里。

      “舅母她们如何了?”孟晓恩问道。

      “我哪还顾得上她们!北陵那边的官府查得严,要不是几个朋友帮忙,我早下狱了,哪还回得来,也不敢去问她们如何了,再说,官府也不至于跟几个妇道人家为难。”

      “那你大哥、你舅舅,在牢里怎样?你可让人帮忙疏通照顾?”徐氏急道。

      “我又没钱,怎么帮?还不得靠舅母她们!”

      “你——!”徐氏又急又气,想教训孟晓义,又看他眼圈乌黑,一路上定是担惊受怕,觉也睡不踏实,又一时不忍了。

      “娘,你别急,舅舅早收手不做了,官府手上哪会有什么实证,不过是寻了个线索抓了舅舅,要点银钱使罢了。大哥跟这事更没关系。我和二哥就这去北陵,到官府打点一番,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孟晓恩话虽这么说,毕竟年轻也未外出闯荡过,并没多大把握。

      徐氏一听这话,倒冷静许多,道:“老三这话在理。”她瞪了孟晓义一眼,低声骂了起来:“也不打听打听情况就回来,误了你舅舅和你大哥的性命看我饶不饶你!”

      孟晓义也是忿忿:“一路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平安到家,倒成我的不是了!北陵不是南尉,那些捕快都厉害着呢,东躲西藏的,当下哪还顾得上周全!”

      徐氏闻言,也觉得自己过于苛责老二,口气缓和许多:“老三你这就收拾一下,跟你二哥去趟定江,先问清楚情况,好好照顾你舅母她们。”

      “娘,我刚逃出来,那边指不定还在搜捕我,我……”孟晓义嗫嚅道。

      徐氏气得站起身,四下里寻扫帚要抽他,孟晓恩连忙拦住了,说道:“二哥在定江多年,见多识广,我没到过定江,也没跟舅舅做过事,没二哥同去,可摸不着门路。”

      孟晓义颇有几分聪明,但胆小懦弱,孟晓恩是知道的。孟晓义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是不得不走这一遭了,苦着一张脸。

      孟晓恩回屋简单地收拾几件衣物,带上自己积攒的一点银钱,便算准备妥当了,想起还未与叶知秋一谈,便要出门寻她。

      “也不晓得你图她个什么?”

      徐氏冷不丁地,在院中拦住他。

      孟晓恩皱眉道:“娘,您是明白人,她好不好,您心里清楚。”

      “别说她来历不明,保不得有仇家,身子又受过那样重的伤,恐怕日后都难生养,你娶她是想断后,一辈子不安生?”徐氏沉着脸,一字一句道。

      孟晓恩听了,静默不语,徐氏叹了口气让开道,任孟晓恩提着给叶知秋打的水,出门去了。

      到了穆婆婆家,孟晓恩站在篱笆外,见屋中一豆昏黄。穆婆婆用过粥又歇下了,叶知秋正在灶上收拾,抬眼见到孟晓恩站在那儿,神情有分凝重,她迟疑了下,还是走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叶知秋问道。

      孟晓恩将水递给她,看着微光中叶知秋苍白的脸上带丝柔和,说不上清丽,却莫名动人。

      “我要去北陵一趟。我大哥那边有些事,我去帮个忙,事一了就回来。”他说道。

      叶知秋闻言微怔,垂着眸道:“路上保重。”

      孟晓恩好似瞧见了那淡眉长眸间的些许落寞,咧着一口大白牙,开口却郑重道:“回来后,我便娶你。我娘不乐意,我也娶你。”

      “只等你点头。”

      叶知秋抬首,总垂下的眼直直地盯着孟晓恩,心里又泛起那股忽酸忽甜的滋味,突然见孟晓恩从背后摸出一个小布囊,双手捧到她面前。

      布囊散发着熟悉的清洌香气,她抽了抽鼻子,打开一瞧,是梨花,满满一袋。

      “今天拾的。”孟晓恩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又添了句:“你绣了许多荷包,可以给我一个吗?”

      叶知秋盯着那些梨花,眼中惯常的木讷缓缓收起,她折回屋里,颤着手挑了个蓝底绣着祥云的荷包,走到屏息静待着她的孟晓恩跟前,手臂哆哆嗦嗦地越过篱笆,将荷包递了上去。

      孟晓恩眼中的笑意瞬间像烟火,叶知秋不由看痴了。他伸出手,重重握在叶知秋肩上,叶知秋吓了一跳,听他说道:“等我。”

      孟晓恩缩回手,另一只手上还紧紧地抓着那荷包,步伐微乱地顺着篱笆外的小道往外走。叶知秋将那梨花抱在胸前,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忽而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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