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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一朝昔颜改 ...


  •   前有火烧西月楼,后起琼麟苑北陵皇子被刺杀之事,靖北王爷气急败坏地到了琼麟苑,见一地血尸,当下暴跳如雷,让王府侍卫将刺客尸体连同被他下令仗斃的一干奴才,全数抛到城外荒山去。他怒火大炽,在苑外胡乱走动,对自己手底下的人呼喝痛骂一番,方整理仪容,去看望慕容彻。

      慕容彻的下属行事利落,将东阁楼收拾得几乎没有半点血污脏乱,除了断裂的绘彩倚栏、留有交错刀痕的红柱,阁楼内依旧称得上富丽齐整,连毁损的案几瓷具也重新置上,看不出方经过一番激烈血杀。随行安若从慕容彻屋中出来,向等候的靖北王爷恭敬禀道:“殿下治过伤,已歇下了,王爷明日再来吧。”

      靖北王爷搁下茶盏的力道略重了些,口气倒是关切:“六皇子伤势如何?”

      “殿下臂上遭刺客划了一刀,刀口不深,大夫说休养几日便可痊愈,其他的并无大碍,请王爷放心。”

      靖北王爷细细瞧着安若的神情,看不出推托之色,便道:“那便请六皇子好生休养,本王明日再来。”

      “这慕容彻居然让王爷等了足足一刻,才让人通报,什么东西!”

      靖北王爷一出东阁楼,随从便在旁煽风点火。靖北王爷睨了他一眼,也颇有几分怒意,心道:“不过是借着连氏之势,北陵皇帝未必容得下!若终未能入主东宫,下场只怕还不如那个没用的慕容律!”

      此时已是丑时末,风雪早歇。

      靖北王爷受了气,又是一身疲惫,索性离开琼麟苑,只遣了人去问候慕容律。慕容律尚未睡下,靖北王爷虽只遣了个奴才来,他也好脾气地回了几句,又让周成轩将人送出阁楼,待那奴才走了,温文的神情才凉了下来。

      少善捏着个药瓶,凑近他笑嘻嘻道:“越发像了,要是在外边,我可真认不出来。”

      慕容律看了她一眼,出手如电敲了下她的头,少善唉唉叫道:“你又打我!我要告诉主子!”

      他不为所动地伸出手,少善盯着他的脸,乖乖地递过药瓶。他用药搽了搽脸颊边缘,那里倏地浮出一层薄皮,他伸手轻轻一揭,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从他脸上剥落,眉目疏朗,赫然是明丰的容貌。他回屋中脱下那身流云百蝠窄袖鸦青袍,身上骨骼几下缩张,恢复了自己原本的体形,又换上自己的衣服,腰间带刀,出去时将那身鸦青袍交回到少善手中。

      “闷葫芦。”

      听少善骂他,明丰又抬手作势要敲她的头,少善连忙叫着跑开。

      “唉,打情骂俏的,真是羡煞孤家寡人。”周成轩进屋哀怨道。

      少善一听,羞红了脸,奔过来作势要踹周成轩,让周成轩躲开了,她不依不饶,边追打边骂道:“让你胡说!”

      “主子。”

      杨念谨不知何时也到了,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从屋中出来的慕容律,连忙噤了声。慕容律梳洗过后,身着一袭靛色长袍,黑发尚湿,用玉簪松松挽起,不见平日里的谦谦温容,眉宇间敛着微凉锐意,只是随意坐着,却威仪从容,隐隐迫人。

      在场的都是他的心腹,他又不太讲究尊卑规矩,一向随众人之意,散漫也罢,不误正事即可。但随着年岁渐长经事渐多,众人面对慕容律,早没了年少时的随意轻松。杨念谨最是谨小慎微,任何时候不忘主仆之别,恭敬地立着,向慕容律回禀今夜诸事。

      周成轩给杨念谨递过茶时,他正说道:“没想到六殿下的内应竟是宗越,难怪能神鬼不觉地运那许多火油进西月楼。宗越的身手也确实了得,杀了那么多暗卫,若不是芷容紧护着,谢不弃这条命恐怕就搁在西月楼了。”

      “芷容伤势如何?”慕容律问道。

      “需休养些时日,宗越那刀砍得不轻,若主子未及时拉她那一把,右臂恐怕难保。芷容按主子的吩咐,服了那味寒毒,脉象似受寒之症,可以安然休养几日,不会惹人怀疑。”杨念谨说完,忽而感叹:“当时到了秋影轩,却不见主子过来,真以为出了事。”

      杨念谨作为暗卫之首,极是沉稳内敛,对今夜之事,却也生出惊心动魄之感。

      当时西月楼火势已起,慕容律等人救下谢不弃,正与慕容彻的人马纠缠,宗越突然出现,出手就要谢不弃的性命。火势渐大,不可久缠,杨念谨和一干暗卫拖住宗越和慕容彻的人,由慕容律和芷容护送谢不弃往外逃。宗越还是趁隙追上并伤了芷容,被慕容律惊险击退,杨念谨连忙拦住宗越。

      谢不弃被救走,慕容彻的人也没心思缠斗,杨念谨率暗卫们从西月楼出来,从各个方向逃往凤卿所在的秋影轩,迷惑王府侍卫的追捕。慕容律带着受伤的芷容和不会武功的谢不弃,有所迟延,宗越率人远远追来,不得已,才就近躲入了萍院。

      “不晓得这个老头子听不听话,要是有异心,可白费了那么多工夫救他。”少善撇了撇嘴。方才慕容律一回来就去见了谢不弃,她见谢不弃对慕容律不冷不热的,心里不痛快,嘴上便不大敬重。

      慕容律瞥向她,淡道:“如果也像你这般口无遮拦,自是难托大任。”

      少善脸一下白了,垂着头不敢说话。

      “其实少善说的不无道理。”明丰突然开口,也不管少善感激地抬眸看他,继续道:“谢不弃从北陵逃到南尉,一路被六殿下和太子的人追捕,虽说鹬蚌相争,但凭他一人,确实有本事。他摆明不想趟这趟浑水,主子救了他,他未必领情。”

      “不论谢不弃是否领情,只要他不在太子或六殿下手中,对我们便有大用。”杨念谨难得眼含笑意,“不过,六殿下如今恐怕也舍不得谢不弃死了。”

      谢不弃这样的人物,谁也舍不得处死了事,否则凭宗越的身手想一举救出他不易,杀他却不难。当时的情形,不过是得不到宁可杀了,以绝后患。

      少善也是幸灾乐祸,把方才被训斥的事抛到脑后,笑道:“活该!那毒每月发作一次,六殿下那样娇贵的人,该怎么挨呀!”

      她喜滋滋地看向慕容律,却见慕容律捏着茶盏,若有所思。

      周成轩也看向他,略凝重道:“就是不知靖北王爷为何暗中藏下谢不弃?派了这么多人日夜看守,若不是趁着六殿下派了人又添了把火,恐怕还真救不出他。”

      慕容律也正琢磨这事,说道:“南尉皇帝醉于炼丹,无心国事,这些年,朝政被道士把持,尚说得上话的权臣也只顾中饱私囊,上下贪腐,各地封王穷奢极欲,百姓再富庶亦挡不住重重盘剥,民心生变,军队又是一盘散沙,不过是风调雨顺,若来场天灾,非亡国不可。”

      “主子是说……”杨念谨也觉出味了。

      “南尉气数将尽,北陵兴兵之日不远。一旦北陵入侵,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这封地靖州,靖安城破,谢不弃就是他的一张护身符。”

      “这荒唐王爷,不会想得这么远吧?”少善讷讷。

      周成轩却是另有顾虑:“主子是担心,太子的病……?”

      “他应是从谢不弃那里知道了什么。”慕容律说道。

      众人面色都略微凝重,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少善哼哼:“靖北王爷对慕容彻百般讨好,却不晓得慕容彻早知他将谢不弃养在王府,那些个珍宝美人,恐怕是白送了。”

      “他未必猜不到西月楼之事跟慕容彻有关,却不能如何,还得继续讨好慕容彻。”

      慕容律一语道明。

      “这次皇上明着让我们去谈榷场的事,私下却吩咐主子暗察南尉国情,可见早起了兴兵之意。主子布下这一局,皇上兴兵有理,定会着手布署战事。如今皇上对连氏一族百般忌讳,定会在军中扶持别的派系,宋家那边就方便了,”周成轩笑成了眯眯眼,“主子这是一箭数雕!”

      “没错!这次便要一举削弱连家的兵权!”少善跟着兴奋嚷嚷。

      众人都是喜上眉梢,慕容律却是脸上极淡,说道:“太后的事,慕容彻这几日便会收到消息,必会有所动作。父皇那边,一旦得知遇刺之事,也会急诏我们回国。慕容彻对我未必不疑心。都歇着吧,明日还得打点精神应对。”

      一番话将众人的得意欣喜都抑住了,折腾一宿,他们确实都累了,各自告退。

      少善随慕容律回了屋,侍候慕容律褪下外袍,正铺床,突然感叹道:“也就可怜那两个丫鬟,恐怕到死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她说完,慌忙捂嘴,偷觑了慕容律一眼。

      慕容律脸上淡淡,琉璃灯影拢着他俊逸微冷的眉眼,好看得像天上的月,冷冷清清。

      少善见他并无不悦,暗松了口气,侍候他上床歇息,灭了琉璃灯,轻手轻脚地到外间睡下。慕容律闭眼的瞬间,正见那团光影明灭,周围转瞬沉浸于浓暗。他眼前倏地窜过幽暗小屋里,那个一声不吭起身穿衣的背影,瘦削的肩背,甚至没有颤抖。

      这个身影,便如雪中那抹笑,不时从他记忆里模糊地浮现,一闪而过,快得难以捕捉。

      ************

      因靖北王爷的吩咐,除琼麟苑外,整座王府又被翻了个底朝天,各院逐一盘查奴仆甚至侍妾身份,城中亦加强巡视,漏夜派兵挨家挨户搜查,弄得一夜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天方亮,慕容彻便下令一行人返回驿馆,不顾靖北王爷的盛情挽留,阵势浩荡地离开了王府。

      连日大雪,慕容彻一行并未起程前往南尉国都永乐。而靖安城里,为防止刺客们逃出城外,城中可进不可出,风雪天里,进靖安城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到了大雪终霁之时,已是皇子们遭遇刺杀之事五日后,刺客们的来历、行踪仍未有线索,北陵皇帝的诏令却到了靖安。

      两位皇子在靖北王府遇刺一事,令北陵皇帝震怒,取消两位皇子南尉之行,急诏他们返回北陵。一石激起千层浪,流言满天下,连南尉皇帝都罕见地离开炼丹炉,下旨彻查,承诺给北陵国一个交代。不论流言抑或真相如何,两国局势至此便紧张起来了。

      慕容彻和慕容律接了皇帝的诏令,立时动身离开靖安,返回北陵,抛下那些无端遭祸的人命,埋没在靖安城外荒山的厚雪里。那里人迹罕至,杂草乱林暂且遮蔽了白骨森森,野狗却知寻尸觅肉,夜里偶尔嗥叫不休。

      几日前,叶知秋便是在这深山处,缓缓张开眼。

      稀薄的阳光穿透层层树障枝影,落在她的眼皮上,一圈圈光影随冷风摇曳枝桠在她脸上浅移。她感到刺骨的冷,心窝处却又聚着一股暖,让她不致全然麻木于周身所覆的冰雪。她动了动手指,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抚向自己的腰腹。

      天寒地冻中,麻木的剧痛被这一轻抚唤醒。

      她还活着。

      叶知秋双眼润了润,却没能流出眼泪。周围死寂,她想用手撑地坐起身,却摸到僵硬冰冷的尸体。他们被人从山腰顺着一处陡坡扔下,叶知秋压到其他人身上,这才没摔断手脚,身上却有无数擦刮伤。她捂住腰间的刀伤坐起,剧痛中额际冒出细密的汗,倒是暖和了些。周围散布着许多尸体,离她远些的更多的是残肢断臂,被野狗啃食过,在地上拖行了老远,留下混杂冰雪的血沫。叶知秋在地上捡了根粗长的树枝,抓住所有可攀附的站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树枝一下下蹭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叶知秋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裳也是残破不堪,血和雪糊住她的脸,连呼吸声也被闷住似的,看得到她急迫地张口喘息,声音却细微。她没有一刻停下,望着远处模糊的炊烟,不断前行。从日正当空到暮云薄染,她盯着远处的炊烟,慢慢升起的人家灯火,星星点点,在她圆睁的眼中徐徐放大。

      叶知秋走出那处山背面的密林,沿着虽称不上陡峭,却荒僻崎岖的山坡,一步步走近这座小小村落。她甚至没怎么去看脚下的路,只死盯着那些属于人间的烟火。

      天色已晚,又是寒冬,村头无人。

      叶知秋站在村外的道上,还要再走,却迈不动了。

      心窝里一直聚着的那股热气渐散,凝血的伤口又淌出血来,漫延开,叶知秋突然倒抽了口气,抓着的那根树枝折断,她摔在地上,仰着头盯着村落里的炊烟与灯火,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叫声里没有话语,短促的,悲凉的。

      “你没事吧?”

      叶知秋闻声急转过头,眼前却发黑,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壮实的男子背着柴禾,微俯下身,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也看不见他脸上的关切,无边的疲惫来袭,她抓住他的脚,用尽全力地握了一下。

      “姑娘!姑娘!”

      叶知秋终是沉沉地昏睡过去,完全失去意识前,她想起萍院那间小屋内,微光照出的老人风霜满布的脸。

      “吃下去,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他的嘴一张一合,无声说着,不管叶知秋是否看懂,扶着她的手悄悄地塞进两颗丸药。

      这是他的善,这是她的劫……

      老人没有告诉她的是,这药不仅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自此改变了她的命数,更使她被血雪脏污覆盖的脸,再非昔日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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