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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夜火不堪冷 ...


  •   慕容律离席更衣,原只需暂避内室,唤个仆婢将替换衣物取来,但靖北王爷安排的宿处琼麟苑离沁馨园不远,这宴持续了大半天,慕容律说在席上待久了,想起身稍稍走动走动,又不想大阵仗惊扰,便悄悄让几名王府奴才引路,只带着侍卫明丰和内侍周成轩,从偏门离了沁馨园。

      也是靖北王府上下瞧他无足轻重,否则哪能这样轻忽对待。

      琼麟苑占地不小,是靖北王府最好的院落之一。红墙绿瓦雕梁富贵,楼阁上所绘春花眠月望而生暖,庭中却是假山雪翠松凝冰,绕亭水不流,竟是诸季景依稀。

      苑内东西两座阁楼,又有厢房接在朱廊两侧,容下北陵国皇子及随行奴仆绰绰有余,侍卫们则暂居琼麟苑边上的小院里,轮值而守。因靖北王也不时留宿苑里,以其奢靡,华苑中应有尽有,实不需再费力打点,但慕容彻的随行不敢懒怠,忙里忙外对东阁楼一番布置,惟恐慕容彻有一丝不适,倒让慕容律这西阁楼格外透着冷清。

      “哼。这样娇贵,待宫里得了。”

      少善瞟了眼窗外正对着的东阁楼,忍不住嘟嘴嘀咕,转眼见慕容律换衣出来,立时上前奉茶,眉眼弯弯,纤长羽睫衬得那双明眸尤为水润。

      早等在一旁的下属杨念谨禀道:“主子,宫中传来急讯,说太后突染恶疾,病势十分凶险……若无好转,恐怕就是这几日了。”

      少善一听,差点摔了杯盏,连内侍周成轩也变了脸色。

      “太后怎会突然病重?”少善急问道。

      太后身体一向康健,他们一行人离国来到南尉境内也不过数日,之前可没听说太后染恙。事关重大,难怪杨念谨急忙让主子寻机离席回苑。

      杨念谨转述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日前天气转寒,旧疾复发,又为了连敏之事忧思过度,病势十分凶猛,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周成轩沉声道:“连敏出事已有一个月了吧?整个连家、太后,又有哪个乱过阵脚?况且,以太后的性子,为了一个连敏便忧思过度?未免蹊跷。”

      “消息压住了?”慕容律始问。

      “是。皇上不让声张,除了太后近前的人,外人只道太后微染风寒,不宜见客,几位太医也是口风极严。”

      “太子没入宫一探?”

      “太子这几日一直称病不出。”

      慕容律搭在茶盏盖上的手指轻敲,身上那股温良谦和之感不知不觉变得极淡了,一双眸子微漠,望不清深浅。

      “连敏呢?”

      “还押在刑部大牢。不过,太后病中不忘向皇上求情,称连敏无辜,让皇上一定重审此案。”

      “两位相爷怎么说?”

      “严相与几个大臣联名上书,说连敏残杀莫氏父子,罪恶滔天、证据确凿,纵之必伤民心,万万不可赦其罪。连郁相也罕见表态,不可轻纵。”

      慕容律闻言微微一笑,却是冷意依稀,道:“正中父皇下怀。”

      周成轩纳闷:“皇上真要杀连敏?”

      连敏的祖父天下兵马大将军靖国公连胜,虽届花甲,仍身掌北陵军政大权,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更是太后的亲兄弟。慕容彻的母亲荣贵妃便是连胜的女儿、连敏的姑姑,整个连家在北陵权势滔天。皇上真会轻易动连敏?

      “连敏敢在京里当众犯下这样的大案,事后还有恃无恐,朝中上上下下多少官员为他洗罪,若不是严相一派穷追猛打,连敏连过堂也不必。连家权势之盛,早在严郁二相之上,若皇祖母长命百岁……”

      慕容律话未说尽,众人却是蓦地一寒。

      “不过,连敏受些罪是必然的,性命倒是无虞,还不是时候。”

      少善想起连敏的跋扈荒淫,不屑冷哼:“活该!就因为看上莫家的小公子,竟将人强掳入府!人家父兄上门讨要,却被他亲手活活打死!他也不想想,莫家是京中巨富,又不是寻常人家,哪是他想要便要,想杀便杀的!”

      周成轩见少善一脸气愤,心想,如果不是有人从中挑拨唆使,连敏哪里就会为了一个莫小公子惹下这样大的麻烦事,莫小公子又怎能轻易逃脱,跑到严相门生的府衙喊冤?

      这件事,恐怕……

      他看了慕容律一眼,想归想,却不会多问,只关心眼下更重要的事:“西月楼那里,六殿下着人送了好些火油进去,晚上怕是要放火。”

      “他们在靖北王府的内应还没查出来?”慕容律问道。

      “属下无能。”杨念谨跪地一揖。

      “此事势在必行,须冒险一试。其余的都安排妥当了吗?芷容呢?”

      “主子。”屋外有一细细女声轻喊。

      “进来。”

      推门而入的女子约莫双九年华,淡眉冷眸,柳腰细臂,正是芷容,与少善同是慕容律的近身婢女。她身后跟着一名高大男子,身着流云百蝠窄袖鸦青袍,束瑞锦纹宽腰带,气质温文不张扬,凤眸墨眉如描,俨然风姿动人。

      只是,这样的容貌万万不该出现在此,那与慕容律一模一样的脸!

      *******************

      “也就你傻,冻了半天不知道喊冷喊病,净伺候那些没心肝的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主子了!”

      “那个巧儿我看她好得很,红光满面比你强得多,也好意思躺着装病,跟她那主子一个德性,不要脸!”

      叶知秋几个回萍院不久,年纪小的丫头们便发起热来,巧儿也喊头痛上炕歇息,叶知秋一面伺候怜娘,一面看顾她们,忙得团团转,连饭也没顾上吃。怜娘冷眼看了半天,突然气呼呼地摔了东西,高声骂起来,接着就把正给她铺床的叶知秋轰出屋去。

      萍院里住的净是不受宠的美人,娇贵不起来,丫鬟们并不侍夜,夜里睡在大通铺里。

      叶知秋回了通铺,见几个小丫头面色好了一些,身上也不那么烫,总算安下心来。巧儿睡足了,眼睁得大大的,被窝里翘了脚,悠哉道:“你可真有福气,摊上那样一个主子,天天不是挨揍就是挨骂。”

      “我瞧肯定是因为你太闷了,你要是多陪她说说话,她兴许就高兴了。”

      叶知秋默默听着,没说什么,转身出了屋。巧儿冲着那仿佛风吹便倒的背影低骂道:“真是块木头!”

      她这一骂,突觉饿得慌。傍晚一回院,她便冻得窝到炕上睡了过去,还没用过饭。此时夜已深,厨房里最多剩些干冷的馍馍,她可不想吃。

      过了会儿,叶知秋又进了屋,手上端了热粥咸菜,冒出的热香气勾得巧儿肚子直叫唤。

      “喝些粥再睡吧。”叶知秋走到她炕前说道。

      巧儿错愕:“给我的?”

      叶知秋点了点头。巧儿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接过碗筷吃起来,不意碰到叶知秋的手,手指红肿,手背却似乎透骨的凉,翻掌瞬间掌上遍布的老茧新伤,触目惊心。

      这边巧儿吃着,叶知秋端了小木盆和干净的衣裳布巾往外走。

      夜深人静,沁馨园传来的丝竹乐声愈发清晰。朦胧夜色里,点点冰凉随风扫上颊面。天上又飘下了雪,雪势不大,琼花漫天,碎而小。叶知秋被这淡淡风雪所迷,一双眼微阖,瘦削的身影,苍白的脸,像入了画的人。

      萍院里最西侧,有处给院里仆婢们沐浴擦身的净房。炉里烧的热水早凉透,叶知秋看柴禾也所剩无几,便打消了烧水的念头。

      没有点灯的屋里,叶知秋拧着那洗得泛白的布巾,就着凉水擦洗身体。水滴落盆中,发出渗冷的声调,交融着叶知秋浅浅的呼吸。她身体冻得发颤,始终如常安静。

      远处的觥筹交错、舞乐轻歌,仿佛融在淡雪飘扬的夜里,透出意外的安宁。叶知秋摸向那瓶怜娘所给的伤药,它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干净素衣里。药带着淡淡的馨雅香气,抹到冻疮上立时便舒缓了疼痛。叶知秋缓缓地舒出口气,眉眼微弯,几乎是带着惬意,浑然不觉这半生劳苦得平稳的生活,将被颠覆……

      “走水了——!”

      “西月楼走水了——!”

      一声紧似一声的锣响,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把萍院里的人都惊醒了。

      叶知秋蓦然睁眼,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幽暗,匆匆拢上衣裳,带着一身薄薄的湿气和药香,将手伸向屋门。

      由后迫近的冷锋贴上她的脖颈,划出细小的血口。

      沁馨园的靡靡之音交融在不安的嘈杂中,终于偃止。

      府中与萍院隔着好几个院落的西月楼,不知何时窜出了火光,火势迅猛地漫延开来,飘雪消融,却浇不灭狂焰。

      “不要出声,转过身来。”

      极低的嗓音,于一隅黑暗中清晰地钻入叶知秋的耳际。

      叶知秋僵直了躯体,细颈贴着寒刃缓慢地转了半圈,终于对上不知何时闯入的黑衣人。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眸子,窗外透入的微光流转在他抓握的刀上,渗冷锋芒映入他眸中,与那并不深浓的血杀之气相融,却致命的叵测。

      伸到她身前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姿态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温和。下一瞬间,刀回鞘无声,他的指狠掐住她的下颔,迫使她张口吞下他手中的药丸。

      “剧毒。没有我的解药,必死无疑,明白吗?”

      他松开叶知秋,指尖的暖意几乎烙疼了她冻得发紫的脸。她点头,一贯地无甚表情,冷汗却从额际缓慢地爬过脸颊,浸落方换的素衣。

      他不再理会叶知秋,转身朝里走去。叶知秋这才看到被他颀长身躯遮挡住的两人,他们隐在屋深处,薄光中身形模糊,只看得到其中一人穿的并不是夜行衣。

      “伤势如何?”他问道。

      “不碍事。”一细细女声应答。

      “那刀入骨,可不轻。”又一声音传来,竟似个老者。

      外头愈发嘈杂,萍院里上上下下披衣而起,灯火渐盛。叶知秋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僵硬地盯着前方,没有转身,不敢呼喊。

      “死丫头跑哪去了!”

      怜娘找不到叶知秋,唤了她好几声,最后动气大嚷大叫起来。巧儿知道叶知秋的去向,好心跟怜娘说了,怜娘横了她一眼,不屑冷哼:“问你了么?要你这贱蹄子多嘴。”

      巧儿转过脸,气得连翻好几个白眼。

      一众女子指着远处的西月楼,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

      消息传得快,听说有几个贼人潜到西月楼里,被发现后纵火拖住追兵、四散逃开。外头是人仰马翻,靖北王爷匆匆散了宴,让侍卫们护送北陵皇子一行回琼麟苑,州县官员也统统暂留府中,几处府门均落了钥。靖北王爷命手下几大高手亲自带人,到各院落搜查。

      不久,萍院的院门也被猛地拍响,众女子花容失色地盯着那率领一干侍卫鱼贯而入的冷面男子。

      “宗……宗大人。”

      宗越不过三十上下,却是靖北王府第一高手,甫入府便救了外出狩猎遇险的靖北王,深得赏识。此人极不近人情,手段出了名的狠辣残酷,除了王爷,府里没有不怵他的。他命人守在院子四周,务必滴水不漏,自己则带人清点院中诸女,入屋搜查。

      “主子,是宗越。”细细女声急道。

      黑衣人微眯了眸,几步上前走向屋门,猛地握住叶知秋的肩,叶知秋一惊,下意识抬手抵着他。

      “把衣裳脱了。”

      叶知秋怔住:“什么?”

      情况紧迫,他将叶知秋的双手掣到身后,同时伸手剥开她的衣襟……

      宗越一行很快来到院中最西侧的净房,屋中漆黑一片,似无人在内。怜娘眼见宗越抬脚就要踹门,不得已上前,战战兢兢道:“宗大人,有个丫头在屋里……洗浴……”

      宗越动作一顿,犀冷目光蓦地扫向她,惊得怜娘连连后退。

      “进去多久了?屋中为何不点灯?”宗越问道。

      “禀……禀大人,这丫头脾气怪,不爱点灯……妾身方才睡着,她进去多久不是太……太清楚……”怜娘强笑着解释,连连拍打屋门,“芬儿!你快些出来!”

      “好、好的!”

      屋里的叶知秋听到怜娘的话,似乎很是慌张,连连撞倒了好些东西。

      巧儿在人群里远远围观,心觉有异。叶知秋做事又快又仔细,何曾这样慢吞吞又慌张失措?而且,她进去有些时候了。

      “有古怪。”

      她小声嘀咕,忽见宗越远远地瞥了她一眼,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暗惊:他听到了?

      果然宗越不再犹豫,用刀柄一把掀开怜娘就破门而入,屋内一声尖叫,宗越一眼望见只来得及转过身蹲下,毫无遮掩的身躯背正对着屋外众人的叶知秋。

      “啊啊啊——!你们干什么?快出去!”叶知秋连声惊嚷。

      宗越站在门边,飞快地扫视屋内。水盆翻倒,地上一摊水渍,还没拧干的布巾掉落一旁,架子上放着换洗的衣物,屋中弥漫浴后的湿气,屋深处并没有人迹。

      众目睽睽下不着一缕,即便对最为低贱的娼妓而言,也是耻辱。不近人情如宗越,也不屑再去为难她,便退了出去,但不发一点善心地阖上屋门,只径自走开。他带来的一干侍卫就在屋外,连忙跟上,有的却还要探头再瞄上几眼,怜娘从地上爬了起来,“啪”地一声将门关上。

      “到别处去搜。”

      萍院中搜查未果,宗越一声令下,鱼贯而入的侍卫们快速撤离,徒留院中女眷们围在西侧小屋外指指点点。

      “啧啧,这丫头,名节算是全毁了,以后怕是配个老鳏夫都难。”

      “也是她好时运,否则瘦成那副鬼模样,谁乐意看?”

      怜娘平日里欺叶知秋欺得狠,但见不得别人也来欺,当下怒道:“风凉话说够了没有?没男人穴痒呀,妓寮娼馆里出来的吧?好意思说长道短!”

      萍院里的女人别的不好说,嘴是真毒。

      “哼!最好学那好人家的闺女,立时悬梁吊死,我们给她烧纸焚香!”

      怜娘一听,气得上前就要撕那人的嘴,管事连忙出面劝开,让大伙各自回屋睡觉。怜娘不甘示弱地又叫骂了几句,骂完了站在屋外,憋了半天,只道:“你……快些出来吧。人都走了。”

      外头再吵,屋里却安静得仿佛针落可闻。

      “奴婢想多待一会儿,您先回屋歇着吧。”叶知秋恢复了平日里的声调,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只是如常沉闷。

      怜娘想,叶知秋一时怕是谁也不想见,以她的性子总不会寻死,便也回房去了。叶知秋这才站起身,坠着发麻的腿,取过衣裳一件件穿上。干瘦的颊,微垂的眸,呼吸浅浅,只脸色褪得仿佛有了死气。

      “对不住了,丫头。”那苍老的声音叹道。

      叶知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有些人是可以被随意轻贱的,她很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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