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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落梅初雪暗香谁 ...


  •   初雪在申时三刻降临靖安,从小雪点飘摇到倾城之势,不过半个时辰。

      天地白茫,十月的靖安罕有这样大的雪,伴着朔风轰隆,街头转瞬空寂。

      靖北王府倒是格外热闹,风雪天里歌舞升平,丝竹之声伴着咿呀唱腔从暖热屋室远远传开,即便府中最偏远的院落也还能听到些声响,就是被朔风裹着,莫名凄凄,倒让人生了寒意。

      “芬儿!”

      叶知秋正洗衣裳,浸泡在寒水中的双手冻疮发作,又红又肿,她却像无知觉似地,仔细地搓搓揉揉,也不去管落了一头一脸的雪,唇色是冻得发紫了。

      “芬儿——!”

      叶知秋恍然意识到是在喊她,连忙放下待洗的衣裳站起身,但蹲了太久,头晕目眩差点往水盆里栽倒。没等叶知秋缓过来,屋里喊她的人已风风火火冲了出来,见她蹲在那里扶着盆子,一身瘦骨又冻得难看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抓着顺手拿出来的鸡毛掸子就往她身上抽。

      “你聋了呀?没听见姑奶奶喊你吗?连你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怜娘没能被召去陪侍,特意早起梳妆打扮的心思全白费了,正是难堪时。她抽打着一声不吭、不躲不闪的叶知秋,嘴里骂骂咧咧,口不择言地说些秽语。

      同一院落的欣娘懒懒地倚着屋门看戏,说起风凉话:“哟,我说怜娘,你三天两头地给这丫头改名字,人家一时记不住也在常理,发什么火呀?别是为了王爷将你忘了个干干净净,便拿自个儿丫头出气。”

      怜娘闻言气得直瞪眼,停下抽打不忘反唇相讥:“说到忘得干净,欣娘上回见王爷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吧?”

      欣娘扯了扯嘴角,浅翻个了白眼便转身回屋。怜娘气极,只因欣娘素衣未施脂粉,分明不抱能受王爷召幸的念头,使她更觉难堪。她瞪向从头到尾静默在旁,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叶知秋,又狠狠地朝她身上抽了几下,才回了屋。

      叶知秋不是不疼,但天寒地冻中,痛感好似比平日钝了些,连抽气声也不必。她见怜娘没吩咐,又蹲到水盆前洗起衣裳,过了会儿才听到屋里怜娘的咆哮:“还不给我滚进来!”

      叶知秋连忙进了屋。并没有暖和多少的屋里,怜娘坐在妆台前正掩面哭泣,低低地,咬着牙,吩咐她把髻拆了。

      叶知秋冻得发颤的瘦小身子挪到她身后,粗糙手指解开那精心盘就的发髻,触手的发丝没了往时的黑亮,枯燥而发黄。

      怜娘好一会儿才止了哭,抬眼看到镜面里自己一塌糊涂的妆容,又抽噎了声,才让叶知秋打水给她洗脸。当叶知秋专注地抹去她脸上的妆容时,怜娘突然问道:“铃兰,你心中可有什么念想?”铃兰是叶知秋上上个名字。

      她定定地盯着叶知秋,扇状的长睫、犹带水润的眼,眼里那抹光说不出的好看,却让叶知秋莫名喉间一涩。

      “我……”她说不出自己有什么念想,或者说,很多时候她都不让自己有什么念想,但看到怜娘眼中黯下的光,她突然脱口说道:“老家的巷口有棵桂花树,秋天开花,满树的黄,很远也能闻着香。”

      叶知秋没想到,脱口的瞬间这一树桂花竟鲜明起来,连记忆中的香气也仿佛可寻,好似心中真的念了许久。

      “……能回去看一眼,就好了。”

      怜娘第一次看到叶知秋微弯的眼。她木讷寡言,苍白小脸既不柔和也不僵硬,只是没表情,像个空壳。平日没少受她打骂,却没怨言,甚至没怨气,常让她打完更觉憋闷。方才叶知秋的神情里,却像有了魂,连眉目也瞧着顺眼了些。

      怜娘浅浅地笑了,几许悲凉,挥手让叶知秋下去,又叫住她,让她取柜上的伤药涂抹伤口,吩咐道:“外头雪大,衣裳先不必洗了。”

      叶知秋难得微愣,连忙谢过怜娘。不过,没等叶知秋回屋上药,前边院里就来人,说外头忙得很,让萍院里拨出几个仆婢去帮忙干点粗活。

      “听说北陵国的什么皇子来了,王爷给他们接风设宴,州县的大官老爷也都到了。”欣娘的丫头巧儿识得几个字,向来机敏,外头这样热闹,她早打探了个一清二楚,此时悄声说道:“我偷偷去看过,阵仗大得很,要是不小心冲撞了谁可会没命的。”

      萍院里都是些下等仆婢,整日在这后院的偏远之地闷头做事,伺候着这些失了宠的无名无份的美人,外头的热闹跟她们向来不相干,知道好事绝落不到自个儿头上,闻言都推说活多脱不开身。院里管事知道是巧儿嚼舌,有意整她,最后派了她、叶知秋和几个年纪小的。

      那边怜娘知道叶知秋又被乖乖支使了,关在屋里生气,直骂叶知秋傻。

      *************

      雪还在下着,无止尽似地,张狂地自压城低云间簌簌流坠。琉璃屋瓦、气派深庭湮没在纯净苍凉里,裹目皆是白茫。丝竹舞乐不时被啸风断了轻柔靡音,暖室内逸出的欢谈笑语倒有些唐突了天地间的肃意。

      沁馨园内,宴正酣。

      轻歌曼舞,佳酿丰肴,随侍美人如云,连摆宴主人靖北王爷自己也迷醉其中,不时与北陵国的来使交谈,言语间尽是得意。

      “六皇子、九皇子千里迢迢到我南尉国,没曾想遇上这样大的雪,恐怕要耽搁上几日。也是天公作美啊,知道本王与两位相谈甚欢,好意留客!”

      六皇子慕容彻淡淡一笑,没怎么回应,倒是九皇子慕容律不吝附和:“早听闻王爷豁达慷慨,又是少见的风流俊朗,府中佳酿、无数美人尽藏,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长年荒唐酒色的靖北王爷,昔年俊朗走了有七分,慕容律的话他仍颇受用,开怀笑道:“哈哈,我靖北王府最不缺的就是美酒美人,定让二位皇子尽兴!”

      靖北王爷话毕,击了击掌,舞乐瞬止,舞姬们不慌不忙拢袖而去,一名红衣美姬由内侍引着从旁步出,一时惊叹声四起。

      那女子低眉垂眼,眉心一点红痣衬得她愈发肤白如雪,是名绝色。她抱琴缓行,玉白裸足上悬着串碎玉,行止之间却不声不响。

      “凤卿见过王爷、六皇子殿下、九皇子殿下,诸位大人。”她屈膝行礼,微低的襟领露出一抹凝肤,声音极柔美,却不至生腻。

      “这是本王的义女凤卿,年十六,平日里好习些歌舞,听闻二位皇子风采,十分仰慕,特央了本王,来此献艺。”

      说是义女,谁不知实是歌伎,只是冠了个义女的名头。

      靖北王爷让凤卿弹歌一曲,凤卿诺,青葱指拨弦一响,是哀愁调:“冉冉月,香渐微,一曲枝头西风坠。销清魂,月还亏,暗淡芳消,逐梦难归……”

      不只歌声如泣如诉,凤卿低垂的眉眼也随着曲调,浮现一抹动人的愁绪。屋外,雪花呼啸风中狂卷,拍击着窗门,敲出仿佛毁天灭地的凌厉。

      凤卿弹歌中随乐缓舞,碎玉相击,清越悠扬,莹白剔透的足尖在暖毯上划过,整个人抱琴轻飘飘凌空而起,柔软至极的腰肢带动水袖飞舞,一身红衣便如月夜花开,又在风中飘落枝头。那纤纤细指飞快自琴上弹拨而过,隐隐竟有金戈之声,决绝不归之意。

      原本凤卿之柔弱哀美,尚不足以令在场阅尽多少美人的权贵真正倾心,直到弱而难折的眼神在水袖半掩间破云而现,才引得慕容彻正眼瞧去。

      慕容彻是北陵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之一,虽不是嫡出,背后却牵扯着足以撼动北陵朝野的权势。此番出使南尉,自北陵帝都定江至靖北王爷的封地靖州,两国官吏们前呼后佣,风头盛极,世人悄议,饶是东宫出巡,也不过如此。这样的天之骄子,骨子里的傲意是藏不住的,何况他继承了其母荣贵妃的绝世姿容,气宇轩昂仪表夺目。

      同行的九皇子慕容律被这么一衬,比往日更没有存在感。这位只在礼部领了个虚职的闲散皇子,其母出身低微,甚至未封妃位,地位与慕容彻自不可相提并论。他容貌其实极是清贵俊秀,气势上却矮了一截,嘴角始终挂笑,似乎并没有皇子了不得的派头,对荒唐得天下皆知的靖北王爷也是谦恭有礼。

      北陵此番出使南尉,为的是在边境重立榷场一事。与靖州紧邻的襄曲曾长期设榷场供两国互市,十多年前因北陵挥军入侵南尉,包括襄曲在内的榷场均遭罢废,边境合法贸易就此中断。但这些年,暗地里为重利而私市者不在少数,近来甚至交易起北陵战马、南尉铜铁等军用之物,对两国皆成隐患,不少朝臣提议重立榷场。特别是北陵,自前年开始,历经数次天灾,虽不至民不聊生,但粮储确不充裕,边境时有流民越入南尉掠食,生了不少事端,让好不容易平静的边境风波又起。

      因此,北陵此番来使,南尉也是乐见其成。

      除了襄曲,两国边境多地均适宜设立榷场,其中便包括靖州。榷场商税是笔不小的收入,靖北王爷自是乐意促成此事,对北陵使团多有讨好,待凤卿一曲罢了,便让她给慕容彻侍酒。谁都明白,靖北王爷这是有意将这美人相送。慕容彻本不置可否,眼角余光瞟见斟酒的凤卿微蹙了下眉头,倒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凤卿瞬时涨红了脸,明艳不可方物。

      眼见凤卿得慕容彻青睐,场中不少陪侍宾客的美姬也动了心思。

      南尉女子地位极低,在场如云美女中不少是靖北王爷往日的姬妾,王爷对她们早失了兴致,派来陪侍宾客甚或相送却是无妨。这便是为何失宠多时,沦落到萍院那落迫地的怜娘自以为也会受召的缘故,但她却是自恃貌美,想着让王爷再见她姿容,复往日恩宠,却没想到负责此事的管事顾虑她性情骄横,当年便是口无遮拦惹恼了王爷才失的宠,恐怕在这场合得罪贵客,最后关头将她除了名。

      “啊!殿下恕罪!”

      凤卿之后上场的舞姬们正随紧凑的乐音舞到妙处,众人突然听到一声惊呼,为慕容律布菜的美姬跪倒在慕容律跟前,连连磕头。

      原来她方才分神顾盼,暗觑慕容彻和凤卿,手臂忽地一麻,竟将夹起的菜肴甩到了慕容律衣襟上。

      “拖下去,乱棍打死!”靖北王爷怒道。

      慕容律倒是扬手阻止了,笑言:“只是小事,还请王爷莫动气。要怪,只得怪我六哥,尽得美人倾心。”他说完,戏谑地看了慕容彻一眼,告退离席更衣。

      靖北王爷还是狠狠地瞪了那美姬一眼,将人换下,吩咐底下人责罚。众人暗惜,施完这责罚,那美姬恐怕也只剩得一口气了。

      ***********

      “咦?雪停了!”

      巧儿的兴奋低喊,让埋首扫雪的叶知秋抬头望了下天。

      方才还风雪迷眼,突然就止了铺天盖地如摧城之势。

      雪后的空气格外冰冷清新,叶知秋深吸了口气,寒意充斥胸肺。眼皮下的雪似乎扫也扫不尽,她那双肿得几乎捏握不住的手抓着扫帚,继续将雪往过道两旁清去。

      “雪天路滑,北陵国的皇子殿下今儿不回驿馆了,要宿在府里。过道上的雪可不能厚,要是贵客从轿上跌下来……”不知何时开始在旁颐指气使的上院奴才阿清一声冷笑,“王爷的脾气大伙是知道的。”

      巧儿暗自翻了个白眼。这前院的活儿本轮不到她们内院丫鬟来做,府里一些侍卫、家丁贪懒,扫雪人手不足,便来支使她们这些下院的。

      阿清站在檐下,将铁锨搁在一旁不时搓手,也是冻极了,却不忘往沁馨园的方向张望。

      沁馨园依旧热闹,从园内往府中各处要道,奴仆们顶寒冒雪,执扫帚或铁锨在道上埋首清雪,个个冻得面色发紫。他附近的几个萍院丫鬟,年纪小的几乎快受不住,哭丧着脸,那个颇有些机灵劲的巧儿则不时对他飞来一记冷眼,说不上好看的脸,双眼却乌黑明亮,竟让他觉得有些动人。还有一个非常无趣,见过几次也难以记住长相的丫头……叫什么来着?

      他张目寻找那抹始终埋首扫雪、安静的瘦小人影,见她抓着扫帚从园后一条小岔道上一闪而过,身影被一排落满雪的松遮掩。

      原来已扫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阿清没有多想,也懒得提醒她那条道是不必扫的。

      于是,不明所以的叶知秋便沿着那条小道,一路往沁馨园一处偏门扫去。等她好不容易再次抬头,才发现天寒地冻里,小道上除了她,空无一人。与她隔着一排雪松的其他扫雪奴才,也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极少想事的叶知秋难得失神,动作微顿了下,恍觉鼻尖轻略过一丝冷香。

      几步开外,雪上几点深红。红墙一角,不知何时绽放的数枝艳梅风中摇曳,血红花瓣从白茫天地间跳脱出来,落在雪上,散在风里,扑上叶知秋的颊面。

      她伸手接住,那瓣梅便在她粗糙掌心静躺,几分|身不由己的脆弱,却风骨依存,美得炫目。

      叶知秋弯了眉眼,不经意地,连唇也微微扬起。

      她喜欢花。美,但可以寻常,她能触摸得到,不像天上的月亮。

      慕容律第一次见到叶知秋时,她便是这样浅笑着盯着掌心的梅花,干瘦的模样,脸上冻得发紫,眼中的笑意却很真实。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笑容他偶尔会想起,在还不真正认识叶知秋的日子里,而叶知秋的脸那时在记忆里还只是模糊至极。

      叶知秋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时,踏雪而来的几人已离她不出十步。

      他们是从沁馨园那处偏门过来的,叶知秋连忙低头避让到角落跪下,但已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前面侧身走着的两人是王府的奴才,正给贵客引路,看到叶知秋时瞟了她一眼,见她规矩,便没说什么。剩下的三人,两个高大挺拔,其中一个是主子,虽穿着厚厚的黑色貂裘,仍看出略为清削,眼神有丝说不出的淡漠凌厉。另一个是侍卫打扮,没有披风大氅,窄袖右衽暗蓝色袍,腰间带刀,干练而飒爽。还有一个年轻的内侍,清秀得很,面带浅笑,始终是微躬着身子行走。

      慕容律脚步未停,从这个毫不起眼的丫鬟身旁走过。前路雪已清,天色依旧暗沉,随风扬散的梅花拂过他的衣角,又那样凑巧地落到叶知秋的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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