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元书空

20、第二十章 人不为己

　　残存的破败面具遮掩不住太多，血顺着他颊边蜿蜒而下，又有随之而动的血雾点点散开，轻轻缀在真容之上，像落了血泪。质本温文如玉，眉宇间却透出骜然莫测的血杀之气，离了鞘，寒芒如星。

　　“信王慕容律。”宗越微眯了眸，盯着这个世人眼中温恭贤良的北陵国九皇子，“靖北王府里救谢不弃、行刺睿王都是你为所。”

　　他肯定道。

　　慕容律不应不答，毒伤未愈的他，一心一意阻挡宗越神出鬼没的刀路。二人武功可说是旗鼓相当，慕容律身上毒性未全褪，麻痹之症尚存，面对悍敌，容不得他掉以轻心。宗越一招一式，狠辣如骤雨狂风倾卷，慕容律也随之避锋格挡，疾如轻烟聚散，远远望去，绵密刀光交织成影，辨不明二人踪迹。

　　宗越解了毒，与孙阎兵分二路。迷仙林极大，一时半刻想寻到一个慕容律谈何容易，若不是方才韦广那几声凄厉惨嚎，耳力惊人的宗越远远听到，确实一时找不到慕容律的藏身之处。

　　慕容律解了毒，却引来了狼，身边只有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叶知秋。

　　她望着这场激烈对战，脸上神情只比先前更为僵硬木讷。刀切割风的声响，兵器相接刹那迸射的火光，乐声、烟花一般，她听见、望见，又似乎脱离了一切知觉，双耳寂然，直到一把尖刀抵上她的背脊，她才猛打了个激灵，不及回头，手臂已被狠狠地扭到身后，后膝同时一痛，叶知秋不由低叫一声，跪在地上。

　　“不会武功？”抓住她的黑衣人疑道。

　　宗越听到声响后率先赶赴至此，也没多交代，从孙阎那分拨来的十来名黑衣人在后苦追，此时方至。他们见叶知秋不会武功，身份不明，一时没要她性命，留一人看着，其余上前围剿慕容律。

　　慕容律虽察觉叶知秋的处境，但他自顾不暇，对方人多势众，他渐战渐退往长醉花的方向，宗越始终紧随。二人打得激烈，身周刀风劲气狂肆，惹得树摇不息落叶不止，到处是斑斑刀痕，更有树干拦腰断开，贸然靠近恐白送性命，众黑衣人于是四散开，将慕容律包围其中，以备伺机出手。此时慕容律离长醉花不足一丈，很快又往旁退了一步，宗越抢进，离长醉花又更近了一尺，同时刀锋疾落，慕容律也强势格挡，二人僵持一瞬，四周黑影朝慕容律扑袭而去！慕容律一面挡住宗越攻势，同时脚下轻抬，将地上碎石踢往一黑衣人膝处，那黑衣人踉跄将另一同伴撞倒。

　　几乎就在瞬时之间，密密生长着火红妖花的雪色巨岩倏地震动起来，其中仿佛还能听到喘息之声，而花上清甜的香气刹那间浓烈到极致，张狂地浸满这片树林！

　　宗越及众黑衣人都是一怔，宗越感觉有什么要从长醉花中窜出，骤然收势，疾往旁退。那血红色的妖花颤抖着，雪色巨岩突然从中裂开，一条六尺长黝黑的尖舌飞速窜出，精准拽住方才倒地离它不足三尺的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入那裂缝中，紧接着便是利齿撕啃、碎骨喀哧声此起彼伏，血水从那裂口中喷出，溅上长醉花，花朵瞬间愈发盛绽。

　　那黑衣人仅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啃食殆尽。

　　巨岩上的裂口没再阖上，隐隐地，可见一张黝黑似脸的东西在那裂口之后，顺着裂口的方向有一排利齿，那东西甚至像长着眼眶，其中却是黑洞洞的，又仿佛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在流动。它口中抽着气，舌尖兴奋晃动，仿佛在嗅闻着周遭血腥。随着它每次喘息，长醉花的香味便伴随一股惊人的腥腐恶臭四散，中人欲呕！

　　一众黑衣人本纠缠着慕容律，见此连忙后撤。他们服用解药后方进入迷仙林，甚至没中过长醉毒香，乍见其诡，不由心惊。而宗越虽解了迷毒，却对此花嗜血食肉之说甚不以为然，当下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冷静下来，见这怪物没有四肢，只能等猎物到了近处再以长舌捲入口中，稍离远些便无甚可惧，但慕容律始终在长醉花近处，只要跨前一步，长醉的长舌便能将其拖捲吞食。那异舌飞窜之速、拽力之强非人力可敌，眼下慕容律身上的麻痹余毒之症未尽除，集众人之力杀他不难，想得到睿王毒伤的解药，却还得留下他一条命。

　　“信王爷好大的胆气，毒都解了，还做这缩头乌龟。”宗越出言讥讽。

　　慕容律仍是不应不答，暗自运气催助体内解药。众黑衣人面面相觑，谁都明白若拖到慕容律余毒尽除，要活捉他将越发费劲，但又慑于长醉之威，一时谁也没有贸然动手。宗越冷目四下一扫，看到远处被压制住的叶知秋，命道：“把她带过来。”

　　叶知秋从地上被拽起，押到宗越跟前，并没去看慕容律，任宗越掰过她的脸，阴冷目光像细碎刀片一一划过她的五官。宗越盯着她，眼中浮现一抹困惑之色，手在叶知秋脸上一阵摸索，并没找到易容的痕迹。

　　她不像信王身边的人，也看不出任何能让慕容律为其以身犯险之处，但方才慕容律确实护她避开自己那致命一刀。

　　宗越姑且一试，不紧不慢道：“信王，这妖物看样子，还饿得厉害。”

　　慕容律脸上淡淡，清晰道：“本王没那般高风亮节，舍命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宗越听慕容律难得回应，微微一笑，将刀在搁在叶知秋脖颈上，命道：“走。”

　　叶知秋一愣，才稍稍迟疑，便觉脖颈一凉一痛，已被划出道小血口，她不敢僵硬不敢颤抖，冷汗却止不住地从额际滚落，流到眼里，双目刺痛发红，在宗越刀刃又迅速下压瞬间，朝长醉花行了一小步。

　　那花下的怪物像有所觉，长舌从裂缝中探出，拼命前递。叶知秋闻到那股恶臭，脸色又青又白，脚下再也迈不出一步。

　　没闲心候她的宗越一脚踹向她后膝，叶知秋不由自主朝长醉花趴跪过去，情绪高度紧绷下罕见发声尖叫，想挣扎起身，那股带着恶臭的厉风已扑面，她拼命仰脸躲避，怪物长舌舌尖堪堪触到她脸，再也无法前递，随即恼怒般一记横扫！

　　叶知秋右脸剧痛，整个人往外摔了出去，满嘴血腥味。但她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头发连带头皮被猛地往上扯，她仰着头蹬着脚，脚还是离了地面。宗越抓着她头发，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头皮撕扯的痛感下叶知秋本能地拼命挣扎，宗越才松手改按在她肩膀上，五指透骨的力道让她瞬间几乎窒息。

　　她眼前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拼凑出数步开外慕容律的模样。

　　他紧抿着唇，不发一语，眉未蹙，眸底血丝却蔓延，像疯长的树藤，仿佛随时要刺破眉眼间的淡漠从容。

　　宗越微微一笑，道：“这回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抓住叶知秋的上臂，猛地提起，掷向长醉！

　　叶知秋的喊叫梗在喉间，不知为何竟未发出。恍惚间，她看到那年初雪夜不断倾落的雪，像碎了的云，沾上了她的血在眼前铺散开来。而这一切并没有太多不同，她又那样被轻易地抛到空中，迎着长醉那团红火明艳，奔赴绝路。

　　慕容律某一瞬间不由自主地阖上眼，随即睁开，眸色狠地一沉，咬牙几个侧步，奔向叶知秋的方向。

　　宗越嘴角一抬，持刀猛步逼近！叶知秋横亘在二人之间，遮挡住相互的视线，但宗越丝毫未惧，就等慕容律接过叶知秋刹那用刀贯穿二人。

　　就在此时，离叶知秋咫尺之间的慕容律忽地缩手，身子一沉，刀光叠影而现直冲宗越面门。

　　叶知秋的身体从他头顶上方越过，重重落向长醉花。

　　凶狠扑袭而至的宗越收招不及，被慕容律刀光一晃，连忙格挡，慕容律所使是虚招，看着凌厉，却未着强劲力道，见宗越收势格挡，刀路竟转瞬一斜，刺入宗越左股。一旁的黑衣人慢宗越一步，扑杀而至，见此连忙援护宗越，阻挡慕容律。宗越受此一诈极为恼怒，被架着退后数步又要扑上前去，忽觉脚下一震，紧接着猛烈晃动起来！

　　长醉花下的妖物迸出一声极嘶哑的吼叫，像从地底钻出一般，那叫声极痛苦的，似恶灵覆灭，周遭的一切如在狂浪之中，众人被摇晃得站立不住，惊望向长醉花，见那方被卷入巨岩之中的叶知秋被猛地甩出，身体重重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身上许多血口，血狂涌而出，浸透衣衫渗入泥地之中。

　　就在众人怔愣之间，慕容律脚下稍稳，骤然撕开众黑衣人的合围之势，窜前猛击宗越心口，宗越因着腿伤退避不及，受了这一掌，连退数步，吐出血来。

　　那怪物将叶知秋甩出后，地面上的震动平息不少，怪物却剧烈喘息不止，长舌不断向四周扫动，像急于寻找猎物。

　　黑衣人们见宗越伤势不轻，拼尽全力围剿慕容律，但他们的武功与宗越不能相提并论，转眼间，已有三、四人死在慕容律刀下。

　　宗越见局势被扭转，涨红了眼，不顾重伤在身，也不再打算留慕容律一命，趁慕容律被黑衣人团团包围，拔起根粗壮的树干，从后猛地扫至。那些黑衣人被树干由后猛击，不由自主朝慕容律倒去，摔成一团，宗越从后狠狠推去，慕容律被挟着，连同黑衣人一同被推向长醉。

　　他力气极大，众人离长醉本就近，来不及反应，已到了怪物长舌可触及之地。慕容律察觉一股厉风由后扫至，擒住名黑衣人，猛地旋身，将他置于长醉舌前。那黑衣人被长醉捲着，立即落入那巨岩之中，发出最后一声惨烈的嘶叫后殒命其中！

　　慕容律趁此时，将刀插入地面，以对抗那股前推之力，但他还未立稳，那股推力忽然消失。拼了命想站稳的黑衣人猛地失了冲力，纷纷仰倒！就在他们仰倒瞬间，身后的宗越抛下树干跃身而起，如鹰扑地般挥刀砍至！

　　慕容律不及将刀拔出，宗越的刀已没入他肩胛，他疾往后仰，同时狠踹向宗越的伤腿。宗越一声吃痛，摔跌在地，刀也被慕容律打落。二人都离长醉极近，长醉食完一人，长舌又肆扫起来，慕容律连忙跃身避开，脚踝却一紧，被倒地的宗越死死拽住！

　　宗越伤势不轻，这一强行反击又被慕容律击倒，气血阻滞，未能即时起身，被长醉凶猛拽住，宗越则紧抓慕容律不放，慕容律正想重击让他放手，忽觉肩胛痛麻，二人被妖物巨力一带几乎离地，慕容律紧紧握住的扎入地面的长刀，瞬间将泥地切割出一道狭长的口子，向着长醉花的方向蜿蜒而去！

　　黑衣人们反应迅速，一边勉力拽住宗越，一边忙去砍刺那长舌，但那东西坚硬如岩，完全砍之不动，眼看着慕容律和宗越要被拖入那巨岩之中同归于尽，一名黑衣人突然身子一歪，刀向一偏，砍落在宗越一条胳臂上！宗越一声剧痛嘶叫，右上臂从中齐整断开，慕容律趁机猛踹上那伤处，宗越再支撑不住，左手也松了开来，被妖物长舌一捲，跌入巨岩之中！

　　“臭丫头！找死！”

　　见宗越身死，众黑衣人疾跃离长醉，其中那名砍断宗越臂膀的黑衣人抓起方才混乱之中，不知何时站起身从后推了他一把的叶知秋，挥刀砍向她脖颈！

　　刀未挥至，那黑衣人被一脚踹中右臂，旋即又受了一掌，整个人飞了出去。

　　叶知秋眼前全蒙着血，耗尽最后一点气力和意识，身子重重一歪，落入慕容律怀中。

　　慕容律脸色极难看的，萦绕着一股青黑之气，眸中杀意与血丝肆涨。他低眼看向叶知秋那张血污尽覆的脸，胸中有什么轻轻一撞。被宗越砍中的肩胛上毒气溢散开，他勉力抑制住，但那毒来得猛烈，比之前所中的毒刺更甚，有什么隐隐要冲出七窍。

　　原来宗越拔起树干前，已留了后手，在刀上抹了剧毒。

　　黑衣人见慕容律毒发，支撑不了多久，猛攻起来。

　　慕容律本想速战速决，但很快两耳一轰鸣，紧接着目之所见如雾，一片迷蒙，喉间一甜，呕出血来……

　　慕容征等人赶到的时候，见他闭着眼挥刀疾砍，身子已是晃晃悠悠，耳鼻口都溢出血来，身上数处刀伤，众人忙上前，扑杀剩余的数名黑衣人。

　　“那就是长醉花！当心不要靠近！”有暗卫提醒道。

　　长醉连吃数人，被周遭浓烈的血腥味刺激，久久未阖上裂缝，从它口中喷出的腥腐恶臭肆漫，少善被那味道一熏，忍不住干呕起来。

　　余下的黑衣人很快被击斃，芷容上前想救治慕容律，但慕容律已失了大半目力听觉，察觉有人靠近，毫不留情挥刀相向。慕容征、杨念谨和明丰三人一块上前按住他，芷容劈他昏穴，才让他终于倒下。

　　“九哥怎么样了？”

　　慕容征心急如焚，嫌叶知秋碍事，粗暴地将慕容律怀中的她往外扯，没想到慕容律抓得极紧，竟然扯不动。

　　“这是谁呀？”少善问道。

　　芷容无瑕理睬无关紧要的人，揉了揉慕容律臂上的麻穴，慕容律不由自主松了手，少善忙将叶知秋抱出。冷不妨地，慕容律忽地睁开眼瞪向她，眼前失了焦点却凌厉，他反抓住芷容的手，吐出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救她。”

　　慕容律所中之毒虽剧猛，却并不罕见，芷容先让他服了解毒灵药、以金针将毒回引，然后由慕容征、杨念谨、明丰三人用内力将毒血逼出，余毒虽还未尽除，但性命已是无忧。叶知秋的伤势就严重得多，长醉的利齿在她身体里透了几个窟窿，所幸头颈未曾被咬，但外伤累累、脏腑又受了宗越掌力，气息已闭，若非慕容律要求，她早将叶知秋当作死人。

　　“这姑娘还活着？”少善惊奇道。

　　芷容点头。

　　换作寻常大夫，必定以为叶知秋命已绝，但她气息虽闭，却还有极微弱的脉搏。

　　当他们带着慕容律和叶知秋回到溪边时，已又为慕容律易了容。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与慕容律一道的竟是那老妇人的孙女。

　　穆婆婆见到叶知秋的模样，当场昏了过去，徐氏连忙掐她人中，穆婆婆醒转后，就要扑到叶知秋身上痛哭，还是少善拦住了，劝道：“阿婆，你孙女还没死，我们会尽力救她！”

　　“秋姐姐……”孟晓童也是吓呆了，紧抱着徐氏哇地哭出声来。

　　徐氏何尝不惊乱忧虑，但也只能勉力稳住心神，劝慰穆婆婆、照顾幼女和身怀六甲的儿媳。老车夫见叶知秋怕是熬不过去，暗自叹息“好人不长命”，念着叶知秋一点情份，尽心照看穆婆婆。李宋元三人中了软骨散，失了武功，与常人无异，见对方尚无敌意，自不会贸然相抗。

　　慕容律在天明前醒了过来，问明了慕容征等人至此的来龙去脉，下令杀了剩余的黑衣人，仅留下孙阎一条性命，但灌了药，武功暂时废了。

　　“杨焕那边如何了？”

　　“属下已着人打探，尚无消息，不过孙阎应与杨焕打过招呼，就等孙阎通知他闭城，睿王的命令至迟过午便到。”杨念谨禀道。

　　“立即出林。”慕容律下令。

　　杨念谨领命，忽又问道：“要带上叶姑娘吗？她家里人和葛仲严的手下如何处置还请主子示下。”

　　慕容律看向他，轻道：“她姓叶？”

　　众人闻言一怔，少善更是和明丰对视了一眼，慕容征奇道：“九哥不认识那姑娘？她怎会跟九哥在一起？”

　　慕容律没有回答，目光转向芷容，问道：“她伤势如何？”

　　芷容禀道：“叶姑娘伤势颇重，恐怕……”

　　“救活她。”

　　慕容律口气轻淡，却莫名透出一股子狠戾。

　　芷容领命，眉间微凝，很快又了无痕迹。

　　慕容律问杨念谨：“长醉花除了未成形前的叶子能破除迷香外，还有什么弱点？”

　　“弱点？”杨念谨不解，“主子指的是什么？”

　　“去查一下，长醉那妖物不能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