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贝比仲

9、龙的光辉下·之一

　　09龙的光辉下·之一
　　旅行的最大乐趣在于事后回忆，而后更懂得珍惜眼前稳定的生活。
　　——————————Bichon
　　在黎明前乘着小船离开海港，身边只有飘着腐臭的咸水味道，裹着掩饰身份的灰黑色斗篷，按照叮嘱连一丝头发都不能泄露出来，因为心情如此低沉，连天边是否有闪烁的星星也不知道。但是经过了几十年，连尤安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有关那灰暗一夜的记忆，仍保留一些片断，深刻得像是用刀子也刮不掉，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哭泣了，却始终记得修格温柔的叹息，一次又一次，那是他第一次说她可怜。
　　“亲爱的，你那样聪明，不该不明白。”修格那时候的话就像是做预言，“离开是为了再回来。”
　　“但是……”尤安在一瞬间又想了很多，被维提克那样冷漠的逼迫着，光是想着就痛苦得想要死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经受这种羞辱？”
　　“人生总是这样的。”
　　“我只是想做个好人，不要变成被人指指点点的女人！”尤安并不知道，自己最后一点怨愤的心情，在这时候发泄完毕，当太阳再次从大海的另一侧升起，等待她的将是再美好不过的奇妙旅程。
　　修格的眼神充满智慧，还有一种忍耐着笑意的惊奇，他很高尚地不提自己被尤安选为丈夫的大背景下经历着怎样的羞辱，他轻轻用自己的斗篷掩盖住有些歇斯底里的年轻妻子，然后在她以为等不到回答的时候，慢慢地在她耳边说，“命运往往不肯配合高尚的愿望，”
　　“但你是个高尚的人。”
　　“谢谢。”修格又再怜惜地看着她，“睡吧。”
　　修格怀疑自己有办法告诉尤安，他并非高尚的人，而他很清楚，命运就是如此残忍，无论他怎样不情愿，总有一天会令他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这一面。他有点儿嫉妒维提克皇帝，不仅因为尤安爱他，也因为即令尤安不爱他了，也会由于和爱一样深刻的恨，留在他身边，等待为自己复仇。
　　沉闷的气氛随着海上生活的展开结束，尤安第一次做长途旅行，又是在风光无限的海上，即便是恋爱受挫这样的事也无法动摇她激动的心情，在船上的所见所闻都让她感到新奇，因为心情愉快，天生的美丽变得更加耀眼，不过即使不是如此，她仍然是大多数人所见过最美的女性，修格看着妻子得到所有人的注目，心中不免骄傲，他向来是豁达乐观的人，对于有人背后评论他们不恰当的说辞毫无反应，尤安则有些恼怒，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丈夫是个多么可亲可爱的男人，然而她连生气的时候也充满魅力，对于这一点，修格更是得意得很。
　　献殷勤的人几乎和后来大多数时候一样令人厌恶，尤安每天都对修格抱怨，但是修格也无法决定船行的周期，这是整个旅途中唯一令人感到不愉快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不能随心所欲并非坏事，修格很乐见尤安更加深刻了解人力的渺小。因为困在相对狭小的环境里，尤安又对充满欲望的男人们感到厌恶，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变得比之前更亲密些，除了共用一间舱室之外，他们在一起活动的时间也增加了，不久之后，在乘客能到达最高的甲板上，每天下午迎着和煦的阳光，听尤安认真朗读一段历史小说，就成为修格最期待的休闲活动。
　　从柯洛芬帝国通往相当于中转站的海岳诸国的这一段旅程，风平浪静得几乎像是度假般的平安结束。再度踏上陆地，尤安的心情竟然也奇妙地充满期待，虽然被称为三大陆的中转站，但此地的风土人情已经和帝国有了很大不同，就连那些行走在街道上，看来分明是来自帝国的人们，也仿佛有着和在帝国时迥然不同的风貌。修格本来不是那种惹人注目的人，此刻更将这特点发挥到极致，他朴素的旅行装不仅掩饰了来自帝国名门的真实身份，更把他深为帝国人的特征淡化到最低，然后——事实是从下船那一刻开始，他开始带口音说话。
　　尤安觉得很孤独，有种完全变成陌生人的感觉，身处异乡的感受没有比现在更深刻了，情形似乎比在船上的时候还要难以忍受，还是有很多人注意她，但这次不单纯因为她是美人，而是在看“异国的美人”，不知为何，在那一点小小的差别之下，她体会到一种赤裸裸的危险。因此尽管对这中转站的港口充满好奇，她还是渴望快些再度踏上旅程，在海风的抚慰下找回心灵的平静。
　　前往修格所说“龙的共和国”的船，是赞特港内最大也最绚丽的一艘，按照尤安的标准来说，使用得过于繁复的颜色未免不够水准，但是在耀眼的阳光下，却又显示出一种无法代替的活跃感。正如世上如此评价那个它所属的国家————“有活力，非常有活力，尽管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尤安不能理解这类评价的真意，根本是相互矛盾的两种意思，在那个时候的她看来，没有任何共存并且转化成赞誉的可能性。然而眼前仿佛突然出现的色彩鲜艳的大船，似乎又在证明那是可能的，就在一片用淡红色涂抹着古怪图案的青色旗帜下，一群看来非常平凡的水手正有条不紊地接洽着即将登船的人们，修格对他们微笑，转身对尤安介绍说那是负责移民的官员。
　　大体呈青色的柯库号就像是来自梦幻国度的使者，从遥远的龙之共和国航行来，对共和国之外的人民传达着各种含义。很多人看到了希望，所以不惜抛弃故国，等待着登上它前往理想的彼岸。更多人看到了机会，无论是为了逃避什么，都渴望在那处寻到心灵的平静。因此像修格夫妇这样单纯将旅行作为目的的人，可以说十年也难遇到一个，事实也是如此，有着一幅非常狂野、原始长相的林船长和修格正是因此结下了友谊。
　　尤安有点害怕林船长，他让人想到大山猪，毛发和肤色像，当他开口，声音也很像。而且他让人看不出年龄，不过他在面对尤安时，明显变得紧张，擦过手才敢接待她，这微小的细节让尤安感到放心，能意识到自己脏的人应该不是糟糕得无可救药。她终于对林船长微笑，这个山猪般的男人竟然结巴了，然后他转向老友修格，努力压低声音，抱怨修格不该到了一把年纪还娶个年轻美貌的老婆。
　　修格回应以豪爽大笑，“一辈子都在寻找女神，你说我会错过最活生生的一位吗？”
　　这句话让尤安感到悲哀，就像是被宣告永远不会得到修格的爱一样，时常涌上心头的不安感，以及半夜突然醒来的失落感，最近越来越困扰她正常的生活，她知道自己的想法非常自私，她已经勉强修格和她结婚，不能再勉强他代替维提克，成为她理想却得不到的爱人。另一方面，无论她再怎么单纯，在共同生活的期间，也能感到修格对自己毫无欲望，虽然是正式的夫妻，修格从不曾吻过她的唇，他仿佛未曾将她看成美丽的女性，想到这一点，就很不甘心，无论是愚蠢的虚荣也好，还是被漠视魅力的愤怒，总想着能看到修格无耻献媚的男人的一面。
　　修格心中的女神，大概绝不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吧？纵然能理解这一点，尤安还是无法驱赶占据心灵的黑暗，越是看着修格自然生活着，越是想要看他彻底被破坏平静而愤怒的样子。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中，将和维提克之间注定无法圆满的爱情转移到了修格的身上，但实际上那不是爱，而是渴望成为对方心中最重要的人的强烈愿望，强烈得几乎连自己也误会那就是爱。
　　“……让一下。”阻止尤安更深陷入到疯狂想法中的是林船长的儿子，介绍身份的时候让人感到人类真是奇妙，船长父子之间没有半点相似，不过却看不出他们有丝毫的感情不好，尤安绞尽脑汁，唯一感到他们有一点类似，两个人都很难看出真实年龄。
　　林赞特——因为出生在赞特，所以叫这样被命名了，但就算说出这种可笑事情的时候，船长的儿子还是一幅老成冷静得让人觉得可疑的样子。他对什么事都不好奇的模样让人感到疑惑，而他看尤安的眼神与其说是带着有好恶的感情，还不如说是类似看到新品种怪兽的震惊。
　　“露出可怕的表情了，大姐。”林赞特接着说，“会招来坏运气的。”
　　被十九岁的林赞特叫大姐，尤安一时间产生了深深的迷惑，只有一点在那时候就很确定，在未来的人生里，林赞特会变成那种无论怎样也难以被取代的人，有关他的记忆，一定充满了泪水与感动，还有种种无法预料的精彩。
　　果然，三天后必须在风暴来临前的黑色气压中起航，整条船上下唯一不感到忧虑的只有林赞特，他非常沉静地吹响号角，然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接下去好多天都在那个高耸的观察台上工作着。过了很多很多年，他承认自己时常站在高处偷看尤安，看她用小女孩般清纯好奇的眼光偷看陌生的世界，在那时候，他才真诚地赞美她的美，无论怎样岁月流逝，也不曾改变的美，他说了一些让人流泪不止的话，但更多还是在维持淡漠的表象。
　　尤安不知道若那时候林赞特对她献殷勤，她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船长八成会打死觊觎朋友妻子的不孝子吧。从一开始就充满着危险预兆的旅程，按照船长的说法是比想象中要顺利，但是持续的风暴还是让尤安吃尽苦头，她在船舱里翻滚，撞得满头是包，在持续风雨中连一件干净的内衣也没有了，想到清洁的袜子就想哭，黑色大海仿佛是无休止的苦难之源，终于雨停了，阳光如同上天的恩赐，沐浴其中的她和其他人一样充满自然的味道，她忍不住感叹踏实生活的可贵，在如此长时间的饥饿和消化不良之后，有关恋爱、身份的种种烦恼，就像是天边的云朵一样遥远。她享受再满足不过的一餐之后，感觉要再回去和皇帝作战也不算什么啊。
　　第十九天，甲板上响起号角和欢呼声，在一片泛着碧绿的海浪尽头，龙的共和国真像是传说之岛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尤安至今仍怀念在此地生活的七个月零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