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贝比仲

59、西雨东风

　　59
　　我的幸福就是环顾四周并没有人比我更幸福。
　　————————此人已死，无人烧纸

　　古兰夫无意坚守童贞。一方面因为他身边没有持看重男性贞洁观点的人，另一方面他也没有任何陷入恋爱的迹象，若他有个喜爱的女子，或许事情还要好办些，只要他流露出那么一点意思，就会有一群人张罗着把他中意的女人脱光了洗干净送到他床前，或者行为文明些如首相侯爵，至少会寻找这一类型的替代品……但是首相办成了一件事，他令年轻的皇帝意识到焦躁情绪确实存在，而这不利于施行统治和此刻需要的团结气氛。古兰夫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到自己将面对一大挑战——“是否可以用高贵的责任心战胜热烈的爱情”，因为是不常用的说法，尤安很疑心有什么事发生，但终于控制住好奇心，回信中丝毫不提此事，状若轻松地抱怨远离战场，以致太久听不到战线推进的消息。这件事就这样放下了，母子间再也不提，大臣们那里也没有传来半句闲话，可是谁知道后来竟然闹出那样大的乱子呢。
　　送走赞特之后，有数日感到消沉，源家后宫还是持续有人想要拜见，这本是排遣无聊的日常事务，尤安此刻竟也无法忍耐了，对于自己并非自由之身的感叹逐渐变成怒气，在愤怒中回想自己的一生，随心所欲的时刻如此之少，在此与期待中的成功相距一步的时刻，便很难保持平和的心境。转瞬之间，不禁甚感哀愁，虽然皇都的宫殿已成灰烬，但此生必将束缚于往日的记忆中，背负着无法解脱的责任，因“先帝纪念品”的身份，再无自由。
　　痛苦中时间过得较缓慢，一日里有大多在发呆，似乎难再振作起来，侍女们当她是发了思乡病，不免担忧，私下里偷偷说“真不该与故国的亲人相会啊”，尤安觉得好笑，赞特才不是帝国之子，他所认定的故乡是遥远的海流共和国，而他们又算哪门子亲戚呢，她到最后怕也无法维护修格的心愿了。她想得消沉、疏远，别人却不是这样认为。转眼间天气开始转冷，随着最初的卷着雪花的海风，赞特又来了。他仍然是单身乘坐一般规格的海船登城请求拜访。本来以为负责接待的官员不会觉得惊讶了，然而他们的喧哗还是让飘雪的日子变得热闹起来，尤安久久消沉的心亦被搅乱，她并不需要起身迎接，她未料到自己还会有惊讶得说不出话并且一时间无法控制行为的时刻。
　　赞特穿得就像一位大臣——或者死神——黑衣，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高贵庄严的黑色，他甚至拿着一本包金边的厚书！他面无表情地走近，躬身行礼的时候，身上飞出了数片黑色羽毛，那一瞬间，尤安的呼吸几乎停止，帝国的葬仪将此物特别用于哀吊未婚而死的年轻人，她混乱地想着不可能是她的孩子，古兰夫不可能蠢到上前线，大臣们也决不会给他这种机会的，但会是谁呢？一个身份高贵地位重要到需要一个九龙家大领主作为报丧官员的年轻人……脑海里连一张符合的面孔都想不起来，她第一次如此接近真正的恐怖，她所爱的人，在这世上，如此脆弱，仅仅是恍惚之间便会离她而去。
　　“帝师已经转入反攻作战。”赞特已经能很流利说那些官方所谓正统必要的问候之辞，但没有比此刻更令人感到毫无意义，他很缓慢说出有价值的话，但怎么能不先说出那个令他而来的重要的名字。“很遗憾，我是代表皇帝陛下来向您传达年轻的富恩骑士的死讯，他二十日前于葛文翰城战役遭遇……”
　　尤安又开始呼吸，死掉的不是她的孩子，是那个十八年前由她帮忙接生的男孩，首相侯爵的长子，他的母亲芙尔吉安夫人会非常伤心，但不会超过刚才尤安所经受的，因为那家人有七个还是八个孩子，里面至少一半是男孩。她深深呼吸，接着喘息，然后开始猛烈掉眼泪。
　　赞特注意到她在哭，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尴尬，他大概没料到她会为一个关系不深的少年之死流泪。他越是尴尬，越是无法停下来，假装有事禀报至少令他较轻松。他详细讲述首相侯爵继承人的死亡，又一个力战而死不愧骑士之名的战士，但不幸尸体遭受践踏，连浓密的头发都被阵地上的乌鸦——就是那些翻检尸体寻找财物的人——剃走了，此事尤其令人叹息，然而仅靠立法无法杜绝之。他说了别人的痛苦，别人的英勇，别人的高贵，别人的种种看法，她只是埋头流泪，最后他打开手中的书，把一些重要的私人信件交给她，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该做什么。
　　“首相侯爵会感动，你这么为他的孩子伤心，是的，他肯定会感动。”赞特非常无聊地说。
　　尤安啜泣着抬起朦胧泪眼，“为什么？”
　　“因为你哭成这样，谁都知道，你从来不为无关紧要的人哭的。”
　　她生气了，这个人在侮辱她，不，生气的不是这一点，重点在于他怎么可以不了解她，他不是那个为她而来，观察她数十年的男人了吗？“不要随便把别人说成缺乏真实感情又十分功利。”
　　“好了，我知道你身份较高，可是尊贵的母后，是谁曾对我宣布就算受尽屈辱也要成为皇帝之母，可不是每天都有人又如此勇气公布自己的……嗯……那个词就不说了……伟大梦想。”
　　尤安非常生气，她提起裙子往内室走去，走出几步后突然想到随着战争进行，恐怕还要数次面对今日的情景，“大领主，你可以告退了，还有，以后请换别人来报丧，你真的很不适合这个工作。”
　　赞特发出一声可疑的低笑，或许是嘲笑尤安小女孩般的任性表现，她很快后悔了，若不是赞特来，她所真心担忧的人岂不是要更多。然而事情就这样被定下来了，她在正式文书中提到这一点，大臣们大概觉得她真挑剔，但他们也不是很喜欢赞特，于是直到尤安离开海路东道，再未与他见面了。
　　之后的十个月，大陆战事如火如荼，虽然王军占有优势，然而一当形势有所好转，大臣之间的明争暗斗就会令皇帝身边的局势产生微妙变化，因为自小长在宫廷，古兰夫本来对他们不抱幻想，但在经历过同甘共苦的流亡岁月之后，要再面对他们源自人格的不完美，以他不满二十的年纪来说真是太难了。他比以往更加事无巨细的写信给母亲，甚至在非常危急的时刻也没有中断，为此专门设置了给母亲送信的侍从，这是年轻的皇帝在战争期间唯一遭人诟病滥用了特权之处。然而尤安私人的贡献足以平抚任何人受到冒犯的尊严，她表现得优雅、谦和、并且充满献身精神，她第一次扮演着平衡中枢而非对局者的角色。
　　大臣们最初与尤安保持联系，只是希望她成熟低调的性格能从私人方面对皇帝产生某种程度的影响，他们未曾对她性格之外的其他方面有所寄望——首相侯爵或许是唯一例外，因他小心谨慎，从不曾对母后说起年轻皇帝私人生活的任何细节——他们的想法可能很单纯，若她站在自己的儿子那边，他们可以批评她短视自私不懂得教育，从此采用更极端的方式断绝他们母子的联系。若她意欲讨好群臣，那么正好由她去得罪皇帝陛下。尤安并未照设想行事，她倾听儿子的苦恼与喜乐，给予很多鼓励安慰却从不对任何人任何事发出恶言，她也仔细阅读大臣们的申述和报告，柔和而不失高贵地一一回信，她不做出不切实际的承诺，也不泛泛而谈，她对于不便发表意见的问题决不做出正面回答，但是所有她认为自己能力可及又确实应被满足的请求，她会尽量帮忙。当她感到立场十分微妙，君臣间矛盾甚为可笑的时候——因为是战时，这种情况竟然不是太罕见——她会妙想天开，采取中庸的把戏安抚双方的情绪。
　　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形，是在赞特离去后的数天，首相侯爵长子因战死而得到勇武勋章，皇帝要给予另十七位于同一战役中阵亡的将士相同荣耀，大臣们反对泛滥下赐恩典，他们真正不满的是享受荣誉者中有贵族身份只有两人，至少皇帝对此深信不疑。吵闹进行到尤安处时，已经有了开始低次元人身攻击的势头。她厌烦赤裸对峙，对战争状态下男人们对用词艺术的掌握也无太大信心。于是恳请皇帝儿子设立一个新的勋章，最好附送皇帝名讳，如此一来至少遗族会牢记陛下的威名，明确至少皇帝会看重任何奋战献身之人。古兰夫果然很兴奋要做父辈甚至祖父辈不曾做的事，于是对大臣的怒气暂且为新事物的好奇闪光所遮蔽。
　　尤安为如何安抚（或者说善意哄骗）大臣费了一点脑筋，她不懂为何这些高贵的人不好好学算术，既然贵族的人数相较于帝国总人口来说如此少，那么于战场上奋战并阵亡的人必然是平民居多。至于领受勋章，对于贵族家庭来说，不过是多一条比较新的装饰罢了，但在平民家庭来说却有更为重大的意义。她不得不应承说会亲笔写慰问信给每个阵亡贵族的遗族，还会参加功勋夫人俱乐部——这些应该是皇后的工作——她会咬牙忍耐无聊直到儿子结婚，在此之前会交三倍的会费以表达诚意。她真的立刻写信给首相侯爵夫人——当然之前已经写过慰问信了——请求失去孩子的母亲不要沉迷悲痛，和其他母亲一起来为战争中的孩子们做点什么，无论她们出身如何，能力如何，她真诚得几乎做戏似的写道，甚至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和平快点降临，都是对那些奋战中的孩子们的帮助。首相侯爵不是傻瓜，这封信被公开，与帝国全境迅速流传。大臣们在被皇帝决定设立新勋章激怒之前，突然间发现母后居然成功取悦了平民，他们不敢在此时做出任何被怀疑轻视平民的行为。
　　可以想象大臣们觉得被耍弄了，而尤安为此写信请教明华夫伯爵——作为贵族是否会因为疑心对方炫耀财势而更加被激怒。她是如此婉转，明华夫却是精明得滴水不漏，他坦白地回答“如果身为皇室成员，仍然无法令贵族感到满意，那么何妨炫耀财势，就算情况更坏，反正你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弱肉强食，人生无非是这些罢了。”于是她决定奉献私人财产，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困难，她和维提克在床上玩过珠宝山谷的游戏，确定死后睡在装满宝石的棺材里会很辛苦。在她正式向明华夫询问资产状况之前，他为她挑选的财务总管已经等着拜见她，随附的亲笔信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等待这一天”，第二句“我愿随时为您奉献一切”，她感激他，但只打算动用自己的钱，要回报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比搞一场局部性战争难多了。
　　之后尤安告诉儿子可以不用理会大臣的意思，来为新的勋章建立基金，给那些受勋者及其遗族更现实的奖励，以弥补他们可能会因感觉这勋章历史不足造成的心理落差。她说得甚节制，古兰夫那年纪的男孩子对于数字也不是太敏感，但当他再次不得不向母亲要求经济支援的时候，还是表现了足够忧虑，对一个母亲，这样就足够了，她说纵然需要变卖所有首饰来资助儿子，她也该高兴自己至少有三枚成色上好的婚戒，古兰夫将这玩笑当真——太多人的财产因战争而困住了，贵族的大部分资产都和封地捆绑在一起——写信说一定加倍回报母亲的无私奉献。尤安高兴儿子表现符合年龄的行为，偶尔奇怪他一边这样说话一边颁发了千枚以上勋章出去，所幸到战争结束，她并未耗尽私财。
　　这期间，战事虽因种种原因偶有停顿，终于在新年之前完成了对帝都的包围，尤安收到各处的祝贺，都对夺回皇城恢复旧日荣光充满信心，其中也有岚雅郡主的来信，这女孩本分安静得让人几乎遗忘了，虽然只是平凡的问候，其优雅柔和的笔调十分宜人，尤安心中不禁充满喜悦，在乱世的中心也有无比美丽的花朵静静盛开，谁说昔日那美好如浮华之梦的宫廷已经毁灭了？相比之下，公主们的信还显得稚嫩，昝华一如既往地对母亲猛烈撒娇，莎莎似乎有些改变，处于一种甜蜜浮躁但微妙的激动中，想来真不公平，过去的一年，那么多人为了终结古兰夫的童贞费尽心思，而莎莎或许是恋爱了，若可以的话，但愿她能嫁给自己喜爱的男人，可是无论如何，结婚前不能有丑闻。回信的时候再度阅读女孩们的信，尤安心中略有些歉意，一时也不记得分别后岚雅郡主被安排到哪一家去生活，算来如今已是双十年华，不能不考虑未来了，无论是战争或是身份，总不能让她孤老一生。这事令人牵挂，另外两个女孩也是，毕竟还是自己亲自养育在身边才放心，一时间望乡之心强烈得措手不及，有很多事真的只有回去之后才能处理。因为有所期待，便觉战事进行太慢，每日战报送来，都忍不住要问“为何维勋攻来的时候，那么快就得手了”。随后又觉得蠢，维勋必然是作困兽斗，会缠斗至最后一刻。然而竟然料错，维勋在王师攻势开始后不久便随穆嘉德的水军自奥希马港退往北方，率领残部进行巷战的是商人莫西亚，维勋给他帝国侯爵的地位，他却拒绝随维勋一同逃走，不知是又一次英雄主义的疯病发作，还是已经对维勋其人彻底失望，此战后他下落不明，生死成谜，但他至少做了一件好事，他无视维勋的命令，在最后关头保住了深德鲁格公的性命。这个消息让尤安欣喜若狂，接着又流泪不止，老公爵一直被单独囚禁在阴湿的地下暗室，目盲而不能行走且言语断续。然而这毕竟是喜悦的一天，收到了源若雅的来信，已经与其父达成共识，母后可以准备回朝了。
　　正式的公文迟了数天到达，想到堆积如山的事务需要处理让人既是期待又是畏惧，尤安的回程几乎和来时没有两样，若非要找出些不同，大概是来接她的帝国军舰能够自由出入海陆东道的港口了，人们已经习惯飘扬的柯洛芬王旗，现在这个领地几乎所有的战船也都悬挂着大体相同的旗帜。花苑锦的两个儿子都随若雅少主在外征战，私下求尤安带她一起走，也好时常了解孩子们的情形，体谅她母亲的心，尤安答应了，源家也很配合，不过送别的时候，队伍的气氛甚为古怪，让人有种封印将被完全撕开的战栗感觉，若不是因为她太高兴，太渴望与亲人重逢，或许能察觉更多异样，终于登船离开了，想着会有很长时间不会再想起这个偏远的边境领地，因为那是一个远离战争之地，而她却是在接近战争。
　　结果船还没到达奥希玛，传来了源家内发生血案的消息，不知是雅言还是雅世被杀了，而活着的一个就是凶手。此事固然不祥，却无损尤安迫切的心情，看到白麒麟塔隐约身形时，她已经泪眼朦胧，熟悉的城市经历战火蹂躏之状，让她不禁哽咽，她忍耐着不去想烧毁的皇宫，才不至于哭得不能自抑，然而见到盛装列队迎接的儿子成为最后一击，古兰夫挺拔俊美优雅而全无稚气，军服让他整个人仿佛在闪光，腰间佩戴先帝赠送的剑，虽然其外貌并不肖似先帝，但是无人敢怀疑他不是出身帝王之家。这和尤安记忆中的儿子多么不同啊，才两年，仅仅两年，他已经长成了大人，尤安突然间放声大哭，她错过了多么宝贵的时光！她的孩子啊，就这样变成了令她感到陌生的人！古兰夫不清楚母亲的想法，也无法哭得这么悲惨投入，只能上前安慰，跑来看热闹的平民倒很欣赏这一幕，在场的贵族也不敢小看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最后是她自己克制住了情绪，她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痛哭，其实不是。终于没有破坏仪式，随后古兰夫发表了简短讲话，感谢母亲在战争中的无私支持，他提到建立与新勋章对应的基金，提到给阵亡将士遗族的慰问信，提到母亲们心意的召唤……很多人都哭了，尤其是女人们，觉得不可能再有比年轻皇帝更理想的儿子，尤安也再次流下眼泪，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儿子古兰夫了，从此以后，他属于国家，属于人民，更属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