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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旅行 ...

  •   02旅行
      人生规划,尽早为宜。
      ——淑女学校教谕

      尤安记不得自己曾有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有关童年的最初的记忆,是像这样的一场大雪。
      那时候尤安四岁,母亲暴病猝死,父亲悲痛过度,扬言带着妻子的遗体去寻死,他真的消失了,那一夜所有人都出去寻找他们,将她单独留在家里,那屋子很广大,直到现在她仍记忆深刻,她在一间极其寒冷又毫无装饰的房间里等着父母回来,结果到次日傍晚,才被匆忙赶到的祖母发现。她几乎因寒冷死去,病重得到了第二年夏天才稍有起色,在她能下床走动的那天,祖母告诉她,她的父母都死了,因为他们激烈的爱。说这话的时候,祖母的脸上同时有着仇恨和悲痛的两种表情。
      当祖母看着尤安,也有相同复杂的表情,然而最终悲痛战胜了仇恨,祖母弯下身子来,将小孙女抱在怀里,她的叮嘱,尤安同样难以忘怀。
      “你是我儿子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唯一的后代,所以你要记得,决不要变成像你父母那样的人。”
      尤安还太幼小,不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她能感受到祖母的深深悲痛,她不想在这之上增加任何负担,何况她知道自己会长大,终究会明白一切。后来,直到祖父母去世,她一次也没提过自己的父母。
      “真是个古怪的孩子。”又过了一些年,有个人问她说,“难道你一点都不想了解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吗?”
      “了解又怎样?”尤安反问,那时候她已经长大,尝试过大部分幸福和不幸,正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命运,“活下去最重要,如果轻易放弃性命,那种激烈的感情就是有害的。”
      “果然是怪人,我以为女人在乎是一些更不现实的东西。”那人说着略带责备意味的话,却又忍不住笑着吻她,正如祖母对她的爱,总是混合着对她父母早死的怨恨。
      活下去才是有责任心的人所选择的最艰难的事——正是祖母一直希望尤安了解的一点,她很受教,学得很好,但还不及那些被送去上淑女学校的小姐们。
      看清这一点的时候,尤安十二岁,祖父去世,短短两年内家境大变,这个原本不是人丁兴旺的家族,此刻越加充满崩毁前的衰败气氛,再度失去亲人的打击,让祖母以脱离人世的淡然安静等死,到死都不知道维持基本生活的费用都来自典当和出租产业。尤安痛恨必须亲自策划这些事,但是她不能假装无知以逃避责任,要一个十二岁少女和涉及金钱的现实打交道是很残酷,然而一想到贫困得流落街头,负些责任似乎也不是不能忍耐了。
      后来很多年,每当回忆这段日子,尤安都曾反复思考,如果那时候她正在淑女学校读书,情形又会如何?或者她会毫无压力地度过短暂的少女时代,在接到祖父母双亡的噩耗时哭得像个青嫩的小耗子,然后毫无经验地去面对现实,在教育和现实的巨大的落差前,被压得粉碎。
      然而她还是憧憬秘密温室花园般的淑女学校,作为少女时代的一个遗憾,当她成为享有年金的女人,她成了帝国最好的淑女学校的主要赞助人,并且以从那段艰苦生活中学会的精明,将那所学校的发展推到一个令人羡慕的高度。
      两年后尤安成为孤女,参加祖母葬礼的人只有律师,葬礼结束后,律师提醒她已经到达适婚年龄,并向她求婚,她快速在心中清算一下,她有一所不错的老房子、一两处地处乡野的产业、一笔还算过得去的储蓄,此外就只是她自己,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处境会很不易,因为她无法克制开口请年长她三十岁的律师滚蛋。
      赶走律师后,尤安认真思考未来,她一直渴望自由,摆脱祖父母对她那种不自觉地过度限制,尤其是祖母,想要爱唯一的孙女,却又难以不将孙女视为夺去儿子的女人的孩子。此刻她才发现成为孤女亦无法随心所欲,她是年轻女子,受整个社会的约束,除非她能更有勇气和钱,前者可以让她忘掉束缚,后者能使她逃到更自由的地方去。
      实际上她拥有两者,但那时候,她并不晓得。在那个夜晚,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彻夜不眠,直到在朝阳中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发现最后一个难以摆脱的束缚,她真的很美,比这屋子里所有祖先画像中的任何一人更美,她完全继承母亲那边的美貌,这正是被祖母怨恨的根源,而且,就在那一刻,她非常清醒地感到自己的一生,会因为这种美而变得必须时常处于祖母的那种怨恨之中。
      尤安被这种感觉——实际上是生平初次承认的这种感觉——深深困扰,她几乎忧虑成病,最后在仆人的劝说下出门旅行,因为没有半个朋友,也没有任何亲戚,她带着老仆上路,前往参拜父母的坟墓,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面对死去的父母,他们的坟墓非常简陋,祖父母仍怨恨独子选择抱着亡妻跳入冰河求死,索性就将之安葬在河边,每当夏天河水泛滥,坟墓就被浸泡得一塌糊涂,坟墓上的泥土经过一个秋天也难以晾干,于是到了冬天,就会被冻得墓石龟裂。
      尤安去的时候是暮春时分,野草和野花从墓石开裂的缝隙里长出来,在潺潺流动的河水波光中,和周围缤纷的各色野花连成一片,吸引蝴蝶蜜蜂以及所有渴望□□的小动物过来玩耍,美得简直看不出有埋葬过什么人的痕迹。
      这幅料想之外的画面让尤安忍不住流泪,她独自站在父母的墓前,努力回忆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至少在那一刻,她忘了他们的自私,还有那种有害的激烈的爱。然而此外亦没有任何可歌颂的异象,来证明血缘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尤安只是面对着自然的野趣默默流泪,当她哭泣得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才晓得在自己心中,其实还是渴望着被一个人,好像父亲爱母亲一样的珍爱着,她想这是不对的,因为这不是祖母的教诲,真正安定的关系并不来自激情,而是责任和忍耐,于是她哭得更厉害,她终究还是成了继承父母有害血缘的女人。
      “夫人,你为什么哭呢?”有一个人骑马路过,很多事的停下来,开口问她话,“因为这里埋葬了你死去的爱人吗?”
      尤安觉得羞耻,祖母亦教她,女人对男人流泪是可耻的,但她也愤怒,为何不论在怎样偏僻的乡野,都会遇到不知所谓说话的男人呢。她稳定情绪,擦掉眼泪,抬头看那在马上的男人。
      “不,在此安眠的是我的父母。”她充满骄傲地,比平时更优雅的回答,“我为失去他们流泪,他们是相爱的,这也令我流泪。”
      那个人并不比她年长许多,正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甚至可以说还带着可笑的幼稚,然而他的装束和马的装备看来都很尊贵,还有他的表情,完全不似那轻浮的问话,是一种罕见的平和的真诚。而且,当他看到尤安哭泣后的脸,他开始脸红,“抱、抱歉……小姐,我不知道……”
      尤安决定原谅眼前这个慌张下马的少年,他大概不超过二十岁,因为出生好,所以不了解人事,不过看一个人为自己脸红,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颇快慰的事,她对他轻轻微笑,害他结巴得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时候,尤安只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腼腆得极有趣。
      他终于平静下来,再次道歉,并且婉转请教尤安的名字,然而尤安不肯告诉他,他努力看掩埋在野花丛中的墓碑上的铭刻,但十年摧残,尤安心想他肯定什么都找不到。
      分别的时候,他要尤安别忘记他,“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我会叫你无名的美人。”
      尤安不喜欢这个称呼,“那我就要叫你多事的先生了。”
      “不,请叫我裴泽丹。”他对尤安行礼,“请不要忘记我。”
      那名字不像属于一个独自骑马出来玩的少年,应当是更年长也更有身份的人,但尤安的好奇也只有这么多了,裴泽丹就像是所有偶尔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一样,很快地被忘在脑后,并不因为他是第一个有机会直接对她献殷勤的男人而有什么不同。
      次日,尤安又去看父母,因为下过雨,四周景色略有些不同,仍有种让人叹息的美,她在墓前伫立良久,直到有人拉她的裙摆。
      “要时常移动啊,不然会弄湿裙摆的,姐姐。”
      一个拿着紫色花束的小女孩就像是春日里野花的妖精,突然间出现在尤安身边。她和尤安一样,有闪耀金色的眸子,和同样闪光的棕色头发,有一瞬间,尤安感到眩晕,这孩子究竟是谁?
      然后有一位年轻夫人,撑着伞慢慢从后面走来,她召唤拿着花束的小女孩,她轻盈地走在花丛中,明亮的眼睛更让人惊讶,尤安只在一个人脸上看过。那个人是她自己,但随后她想到母亲,不禁浑身发冷。
      “贵兰,快些找姨姨的墓,不要淘气了啊。”
      那个叫贵兰的小女孩回答说,“有个姐姐在这里呢,你快来啊,妈妈。”
      尤安听到贵兰叫妈妈的时候,几乎昏厥过去,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有这种反应。
      后来她们说那是血缘之亲的感应,但尤安不想承认。
      贵兰的母亲是尤安母亲的堂妹,当年两个女人一起选择远嫁异乡柯洛芬,不同的是贵兰的父亲从事贸易商的工作,十几年来带着老婆孩子到处奔波,直到最近才安定下来。惊闻堂姊夫妻已经去世多年,那一夜,贵兰母女守着尤安恸哭了好久。
      尤安很谨慎地等到两个月后,得到调查她们身份的报告,才承认了这门突然冒出来的亲戚。
      然后,她深深叹息,过了这么多年,她仍要承认,她是从那时候起爱上了旅行,在旅行中会遇到各种各样有趣的人,其中有一些会改变你的人生,而你在那时候却半点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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