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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死者的权利 ...

  •   01
      即将死掉的人,应当得到一点优待。
      ——雷吉娜·贵兰·帕拉迪斯

      十二月的风像七十岁的老巫婆,咒骂着无尽的寒冷,翻山越岭,所过之处,肆意感染愁怨的病毒。
      而真正已经高龄七十有余的老妇人,通常都舒服地坐在温暖如春的宫室里,用那仿佛从未失去作用的精致美丽,将沉闷季节里最沉闷的一天慢慢变得轻快充实。
      老妇人的名字叫尤安。在这国家的语言中,尤安的含义是神圣平和,这有一半看来像是真的,她有女神般端庄美丽的容貌,当她用那双明亮的黄金色眼睛看你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感到敬畏。关于她的容貌,又是一件让人惊叹的奇迹,最挑剔的人也必须承认,她看来至多三十五岁,一定是神明也不忍心摧残如此精致的杰作。
      不过尤安从不觉得自己和神圣、平和这两个词有任何关系,她是现实的人,更爱目之所及的一切,寒冷、偏僻、甚至是遥远,她爱自己的这座小庄园,它令她可以忘掉年龄、身份以及所有不得不正视现实的东西。
      再有一天,尤安愉快地想着,就会下一场很大的雪,到那时候将再不会有人因为皇命前来,打扰她宁静的隐居生活。
      她实在太高兴,几乎忘了不爱笑的原则,对坐在自己脚前的男人露出了喜悦的眼神。
      那还称不上是成熟男性的美丽少年,和推荐人所说的一样,有着惊人的敏锐,立刻乖巧地握住了尤安的手。
      “爱……”那是纯职业性的,却也青涩得让人欢喜的称呼。
      尤安努力回想他的年纪,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十九还是二十,反而想起了曾经养过的宠物犬,那可爱的小小的,有着微微龅牙的狗儿,也是这样时刻警惕着主人的举动。
      她终于微笑了,“要叫主人。”记忆如即将到来的雪,偶尔也反射光亮,她想起了小狗的名字,“可爱的克鲁德。”
      少年服从了,并且对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名字改为克鲁德,毫无异议。
      尤安突然觉得无趣,和美丽一样,数十年来几乎毫无改变的任性,让她无法忍耐这样的情形————在即将被雪封闭的小小世界里,必须和一个空有相貌身材却没大脑性格的男伴呆在一起。尤其是她还为此付了钱。
      她冷淡地要求单独待一会儿,这次男伴略有迟疑,结果令她更感不快,她做出不快的脸色,那少年立刻畏缩。当看美少年充满委屈离开的时候,心想自己一定被认为是喜怒无常的怪女人吧。然而她不在乎,这是付钱的好处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摆脱忧虑闲话的年岁,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一个做了皇帝的儿子,这实在是再美妙不过。若她接受头衔成为皇太后,那么就必须终年留在都城扮演皇室老祖母的角色,然而她没有,因为她从不曾是某个皇帝的妻子,她亦无意扮演年老的角色,于是仍自由、放任的活着,除了来自儿子的抱怨,再无更多烦恼。
      大体上来说,尤安对自己感到满意,她是少数在七十高龄仍敢于在装饰巨镜的宫厅里会客的女人,并且只要她亲爱的媳妇不在场,她仍是最美丽的女人。
      自她十四岁开始,就被“最美的女人”这称号纠缠,有时是很奇妙的利器,有时又成为令她痛苦的负担。她曾结婚两次,第一次是不得已的自愿,第二次是自然的强迫。两次婚姻都曾让她情绪低落,因为她本不是乐意受束缚的性格,然而无论幸福与否,她最终自由,没有丑闻,顺利成了寡妇。第二次婚姻期间,她生育一子一女,从此发誓再不结婚……事实证明,她选择正确,想到这些,她心情变好,然而还未充分到能够忘掉浪费金钱,她不禁悲哀地发现,即便过了这许多年,曾经历过的极短暂的贫穷威胁仍如烙印般,藏在她依然娇嫩的肌肤之下,提醒她珍惜目前的享乐。
      为了不浪费,她几乎想传唤那空有外貌的傻瓜再进来。幸好她没有,因这时候屋子中突然出现闪光,白色的光比雪光更亮,比寒冷更让人受刺激,那是高级魔法发动时的光,她呻吟了一声,可是已经来不及躲起来了。
      “很高兴您愿意见我,亲爱的尤安姨婆。”
      从那团白光中走出来的女孩子,是尤安表妹的孙女贵兰,也是所有孙辈中最麻烦的一个。在面对日渐长成的孙子们时,尤安并没有略感忧心的压力,尤其是在孙子们陆续成家立业之后,她更是乐得享受批评孙媳妇们不够美不够贤淑的快乐。然而面对表妹留下的唯一的孙女,她却有种深深无力的感觉。偶尔她甚至忍不住要问,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遗传才会在几代后转一个大弯,让艾希亚的魔女世家里诞生这样一个怪异的家伙。
      帕拉迪斯的贵兰小姐,强势、踏实、有计划、毅力、条理性、忠诚、坚持、敏感、懒惰……敢于冒犯一切被告知不可冒犯的人,她就像是一剂配方正确但结果肯定有问题的魔药,只有在亲自尝过之后,才能说出其威力有多巨大、可怕。
      尤安假笑着做个好女主人,“坐吧,从遥远的雪山下来,一路上辛苦了。”
      “不,没时间耽误了。”
      然而贵兰小姐还是坐下来,只有在这个角度,她的头发和眼睛看来才有一点点金色,尤安很高兴看到来自同一家族的标志,但话说回来,她并不是那种有多么看重血缘关系的人。
      尤安调整坐姿,静静地等待女孩开口,她在宫廷生活了大半辈子,了解几乎一切眼神后隐藏的含义,但此刻贵兰小姐的表情却只让人觉得烦躁,闪亮的棕色眼睛近乎黑色,若强要说,确实很像是盛怒后的平静。
      这一发现让尤安略有些惊讶,然后更惊讶的事发生了,那孩子抓紧墨绿色斗篷的系带,露出的手指在燃烧着淡淡香料的空气颤抖不已。
      尤安再叹息一次,她是一个心软的女人,“怎么了,亲爱的?”
      “我、我……”大颗大颗的汗水——而不是眼泪——顺着贵兰小姐的脸颊流下,在十二月的天气里,实在有些古怪,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想我可以来提出那个问题了。”
      “什么?”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安静得让尤安必须看看是不是有人死了。
      贵兰小姐用一种愤怒混合着哀伤的眼神看着漫不经心的姨婆,忍住对她尖叫的强烈冲动,“亲爱的姨婆,我还记得,在我母亲莎贝尔去世的时候,曾为你没有及时到达回答她的问题,久久不能安息。”
      女孩的陈述让尤安不自在,“那、那几乎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你还那么小,怎么可能会记得?”
      “我记得是因为你太美,以至于让我误会你是来接走我母亲的神的使者。”贵兰小姐的语调丝毫不像是在赞美,“当我了解你的身份,想代替母亲听到那个问题的答案,结果你告诉我,只有快要死掉的人,才有资格听到答案。”
      尤安觉得眩晕,小孩子的怨恨果然比大人厉害多了,她快被逼迫至难堪的处境,“但那又如何呢,亲爱的,这是我和你祖母的约定。”
      “是的,您遵守了四十年,或者更长时间。”贵兰小姐慢慢抬头凝视美丽得成为传奇,也几乎像是妖怪的姨婆,那张据说即使在通奸被抓时也保持女神般优雅高贵气质的脸,此刻有一些可疑的崩溃,而那崩溃正是贵兰想要见到的。
      贵兰小姐说出自己的要求,那已经变得很真切,却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要求。
      “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到这里来。”
      “怎么可能?”尤安尖叫起来,不承认自己拒绝看到悲剧重演,贵兰系的女性都不长寿,每一位都死在三十岁前,她已经送葬两次,还以为不会再经历第三次。
      “我不想留下遗憾,所以请告诉我,如果这真的是我祖母与您的约定,那么现在告诉我答案。”
      尤安的回答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贵兰小姐再次逼她,“告诉我,我的祖父究竟是谁?”
      “不……不知道。”
      “你不能逃避!”
      尤安站起来,她想回答自己可以,但眼前变得模糊,她走向窗边,外面开始下雪,雪花覆上她的眼睑,冰冷她的激动,那种看着挚爱之人后嗣消失的痛苦所带来的激动。
      “请先告诉我,帕拉迪斯的贵兰,你怎么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贵兰小姐选择了坦诚,“……我看到了,自己被埋葬。”
      这答案令尤安心碎,命运真是残忍,一切都仿佛是历史的重演。
      “不,不知道。”然而她仍然坚持,守护那个秘密。
      贵兰小姐看着尤安,似乎想从无法消失的身体的某处,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的眼睛、不,只有眼神,多么像那个死去的人……
      尤安叹息着,感到雪下得更大,在出奇的寒冷中,眼前的世界再次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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