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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晓青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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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茶杯拿起来又放下,老板娘朝外头看了一眼,这才继续坐下来算账。
算盘是铁的……尽管贵但是绝对耐用……因为这种算盘是最坚固的里面最便宜的。
账房要铺一层石灰粉,干燥下雨天也不用毁账本了……
擦擦脑门上的汗水,白秀伸出头看了一眼,于是整个当铺都听到了这位管家的叫声——
“有贼啊——”
高分贝的吼声夹杂着中年女人的尖细,那贼被这一声吼吓得脚下一滑,整个从屋顶上摔下来。初秋的清晨露水还冰凉冰凉的,一不小心,瓦上结了一层白霜便能摔下人来。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白秀依旧不动声色的叉腰喊道,“伙计们,把那个家伙抓过来捆上!饿他一顿然后送开封府……”
“怪不得白大娘送来的贼都饿得半死不活……”温润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白秀柳眉一瞪,桃腮一鼓,“这还没完,”说着指了指四周的墙头,“上面都插上新的玻璃碴子了,老娘看谁敢爬墙!”
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伙计在拼命忍着笑了。
展昭听着哭笑不得,白秀是白家的长辈,没落的分族,当年被白锦堂收留后一直留在开封,管理开封的事务。而白秀凶悍的老板娘形象早就成了自己窝里那只白耗子的笑话。
见展昭没说话,白秀也不客气,直接拎起被捆成粽子一样的贼扔过去,“展大人您既然来了就顺便把这个拎回开封府吧还有记得后院刚摘的新葡萄给那馋嘴小子带去……”
展昭笑了一声,无奈的摇摇头,巨阙的寒光在初秋露水映射下掠过一丝冰凉,贼愣了愣,还是认命的跟了去。
白秀提着篮子慢慢走过来,声音也小了一分,“走吧,我亲自去。”
碧绿的葡萄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着露水的晶莹,白秀看了旁边的人一样。挺拔,清俊,却像是一座山,可以依靠的山。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有那么一座山。相亲相爱了十年,最后被仇家杀到家门口。为了让她带着孩子逃,生生被砍死在曾经的家里。
不到两岁的儿子饿死在路上,自己凭着最后一口气逃到金华门口,期望能得救,能复仇。
像极了儿子的玉娃娃幼年缠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奶娘江宁的话时,自己说,有那么一个人,他可以包容你,陪着你,天冷的时候顾念着你,那人就是你的山。
玉娃娃眨眨眼睛,大娘,你找到你的山了吗?
白秀望着窗外,那天的阳光下,葡萄架上刚刚结出的葡萄青翠欲滴,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她说,找到了,大娘的山,已经塌了。
没多久,她就到开封去了。
再后来,五鼠大闹东京,白秀依旧当着她的老板娘。都说老板娘大度,干练,虽说人有些贪财,到底还是个善良的人。
再后来呢?
那天也是个秋天,深秋的寒凉早早来了,房顶上就那么传来几缕笛音,白秀到底出身大家,粗通音律,听到那笛声纠结悲伤,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
月色下的少年身影萧瑟而孤独,月色下恍如谪仙,深秋的风拂过青丝,不经意间带出一丝苍凉。
白秀叹了一口气,自取了剪刀,将已经成熟的葡萄装进果盘。
他说大娘,我找到一个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算是……算是那座山。
白秀慢慢清洗着葡萄。跟大娘说说,你那座山,是啥样的?
他叫……展昭。
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眼花了。白秀手里一顿,抬头看着少年,似乎是说着那么一件自己不太明白的事情,有些惊讶,却还有些疑惑。
我喜欢找他玩……喜欢跟他比试,喜欢跟着他办案,有时候晚上天冷,他倒是劝我多穿点衣服——大娘你看,这啰嗦猫才不是什么君子。
白秀心下感觉好笑,他眼里的世界,永远那么不一样。当下柔声问,那你怎么愿意跟他进了开封府?
少年长笑一声。那是,我白玉堂怎么能输给一只三脚猫!
然后,声音虽然小,却也清晰的传入白秀耳中。
……如果情也算,那五爷已经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二】
如果是情,那你真是输的一败涂地。白秀慢慢走着,跟随身边挺拔俊秀的青年穿过熙熙攘攘的开封大街,有一刻,忽然觉得花了眼睛。
开封府依旧一如既往的热闹,从来没有被曾经近在咫尺的危险所恐惧。白秀看看身后,西北方向,曾经有过烟尘,也曾经有过冲天的火焰。
她什么都没说。
她的世界,只在开封,从一个被收留的女人,一步步用自己的勤劳诚实,甚至锻炼出来的精明强干来帮助白家支撑着一片天空。但是她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她只需要听他说。
他说大娘,我不想回开封了,那只猫他一点都不懂。
白秀手里的针悠悠穿过千层布,轻叹一声。你都不跟他说,自己伤春悲秋的,要是别人看到风流天下的白五爷天天愁肠百结的样子,还以为老太太我怎么难为你呢。
那大娘就装一回?少年立刻笑逐颜开,反正五爷一向尊老爱幼的老人家数落我照单全收——
——然后夜里再来偷我老婆子的东西?
白秀瞪了他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拂去少年额头上的有些微凉的汗水。玉堂,跟大娘说句实话,你那么多红颜知己,怎么就看上个男人呢?
少年看了她一眼,伸手塞了一嘴葡萄,偏不回答。
街心闹市,白秀挽着篮子,冲身边的青年悠悠开口,“展大人,民妇还是想问一句……您家有青梅竹马,茉花村还有丁家小姐,怎么就看上我们家二爷呢?”
展昭转过身看着白秀,神情安静,唇边淡淡一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爱过了,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放手的。人只活一辈子,就不要空留遗憾。
白秀抚掌而笑。好,看来他想要的,终究是找到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白秀想起少年曾经这么对她说。
若有一天绿水干涸,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再也不会常青了。
【三】
北厢还是那么清净,展昭在门口把那贼交给捕快,便请白秀往里走。白秀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管着的产业也有药铺,公孙先生算是熟识。白秀就那么站在旁边,偶尔一瞥眼角,青年的手无意识的绞在一起,目光却从来没有离开帐子里的人。
他还没醒,清浅的呼吸声很静。白秀想起了那个夜晚,火光冲天,她跌跌撞撞的从外面逃回来,抓着丈夫的手,那手却是冰凉,即使在大火中,还是暖不热的体温。
之前她听公孙先生说,白玉堂去了襄阳,殒命于冲霄楼。
慢慢关上门,白秀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那样一个孩子,终究是太得天所眷,招了天妒么?
还是天也自私,早早的招了他脱了肉体凡胎?
可这些都不重要,她记得白玉堂去襄阳的那天,前一天晚上还赖在院子里不走,前后缠着她。
——大娘,我想吃你种的葡萄~
——那青葡萄又没紫葡萄好吃,你成天介要那个酸干嘛,你又不吃酸。
——青玉葡萄和紫玉葡萄当然没法比,可紫玉葡萄再好,种出来也不过几个月,绿葡萄……酸是有的,到底回味无穷。……咦?你这馋猫儿,也是想我大娘的葡萄了?
——你这白耗子就会捣蛋!是公孙先生要找白大娘有点事,我……
——猫儿猫儿,想吃就说~五爷不会舍不得葡萄的……
葡萄架下的一场恋,从来都是套上“禁忌”的字眼。
她去摘葡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过来人怎么会不知道。清晨的露水依旧晶莹剔透,阳光在滴着清露的青葡上流转跳跃,淋漓洒出天空般透明的纯真。
“先生……”看到公孙先生起身,青年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白秀也是得知白玉堂死讯后三天夜里,这位开封府智囊深夜来访,彼时亦是深秋,顾不得让自己惊喜一瞬,就一把抓住自己的胳膊。——快,你的琥珀胆还有吗?救人要紧!白护卫回来了!
忙乱的疲惫还依旧留在青年的脸色,公孙策深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
我都以为他撑不过来了……一出门,公孙先生就抹了抹汗水。“白掌柜,这几天夜里都叫你睡不好,学生罪过了。”
“罪过什么,救人一命比我老太太少睡几个时辰要紧,那孩子……”白秀瞥了一眼掀起帐子的青年,到底没有把“他还能活多久”这话说出来。
公孙先生一笑,“放心,他死不了——掌柜的奇药,果真厉害。”说着,连忙作手势示意自己出去,白秀愣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随着公孙先生来的方向,白秀不由得惊呼一声。深秋清晨的雾水还没有散去,北厢院子里却一大片饱满的葡萄,翠绿欲滴,葡萄皮上却还留着一层白霜。白秀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公孙策。
“这片葡萄,是展护卫种下的,已经有两年了吧。学生那日看到这一片,就明白了。”公孙先生望着这片葡萄藤,感概道,“其实他们言语间就有些端倪,学生屡次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开口。展护卫来开封府多年了,甘愿折了羽翼收了江湖豪情,有那么一个孩子能让他真心快乐也好,毕竟展护卫当时还是有婚约的,只当他多了个小弟弟宠着罢了……直到那天午后,学生看到他俩在葡萄架下——”
白秀摇摇头,“民妇知道的却恰好相反,闹东京后一年,玉堂到民妇院子里吹笛子,跟民妇说,他对展大人,再也不是那种感觉了。”
“那不是都一年了?”公孙策一听,抚着胡须默然,半晌才长叹一声,“那么久了啊……”
白秀悠悠笑道,“先生可想过,青葡萄,都是不结籽的,每一株葡萄都是插枝。”
——可正是因为如此,青葡才比紫葡萄更回味无穷。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更要努力去弥补那曾经的失去的空缺。
公孙先生悠悠道,“掌柜啊,学生还有一事没告诉展护卫,白护卫明天应该就能醒了。”
白秀笑着说,“好事多磨,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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