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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杏花天影 ...

  •   【一】
      十月末,冬至。

      冬至向来是开封最冷的日子,家家备上水饺和汤圆。一到傍晚,热闹了一天的人潮逐渐散去。气息淡了,原本充斥天地的冰寒肃杀,再次因大雪而重新冰封。

      少女拿起笛子的时候便放慢了脚步,梅花在早春绽放,此时枝头缀满了红色或白色的蓓蕾,梅香还未氤氲随风。可袅袅笛声却缓缓萦绕在耳边,不绝如缕。

      一弄叫月,声入太虚之中,云霞青天之上,傲雪凌霜。

      二弄穿云破雾,声色入仙境云端,有青鸟啼魂。

      三弄白露横江,隔江长叹声玉箫断,自难忘。

      实则她极喜爱梅花,暗香袭人,幼年觉红袖添香除却秋菊便是冬梅,故而绣针飞走,总是以梅为最爱。

      一曲终了,身后传来拍手声,清越的少年声从身后传来,“好笛,梅花三弄,我竟不知东瀛姑娘也有如此情怀。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一曲故音缕绕梁。”

      少女放下笛子,温然俯身一礼,“白护卫言重了。水怡来大宋日久,更喜梅情清冷,傲雪凌寒——白护卫既然听得出梅花三弄中的情谊…可也有断肠人?”

      白玉堂摇头,“梅情未必断肠……断肠未必有情。”

      断肠未必有情。

      水怡并不明白这话何来,在她眼中,白玉堂可谓得天所眷。不知他为何有这等心境,想来,也是为情而苦?而又是何等样的人,能被他所眷顾,可真是三生之幸了。

      她当然记得自己为何而去。东瀛女子许了大宋官员为媒,自然是要不输于大宋女子,为此管家才指了白玉堂教她琴棋书画,彼年未知情为何物,三弄梅花于她,也仅仅是触景生情,笛声中大多的,还是心旷神怡而已吧。

      回去还未掌灯,下人便送来一幅画。禾炎水怡展开画卷,映入眼帘的便是江南的一江春水,碧波万顷,而两岸连山处却是漫天的花瓣,一叶扁舟荡涤其中。旁边的行书行云流水。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禾炎水怡当然知道这是杏花,每到春季来临,繁华万千,占尽春风,恍如胭脂一点。她忽然觉得,杏花天影,像极了那日日教她吹笛的少年。

      他也曾是一春中万人嫉羡的杏花,在禾炎水怡概念里所不明白的江湖中把酒纵马,笑看春风万点。而今自愿于一墙之中,甘愿被围上高楼,在中庭展开一树春景。

      在他传说中的江湖那等逍遥自在,潇洒得连自己都羡慕不已,那又是什么人,能让他放弃快意江湖,换上朱服?

      合上画卷,禾炎水怡忽然想知道,那人是谁。

      【二】
      借口送饺子来了开封府,禾炎水怡除了披风,语笑嫣然地学着中原女子给包拯和公孙策敬了饺子,直到酒酣耳热,她才借口跑出来,悄悄入了北厢。

      白玉堂在中庭孑然而立,月上中天,明亮,却并不是圆月。月色流辉中投下交错的影子。几点花瓣还未绽放,便在他肩头飘了几点星星点点的红。

      似乎有什么在他手里闪着光,禾炎水怡走近几步,悄悄躲在柱子后面。或许是白玉堂太出神,他并没有感觉到这个院子里的人,只是抬起手,将一支笛子放到唇边。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禾炎水怡听出了那笛声。她从来不知道白玉堂竟然能有这样的笛声,飘渺如仙乐,江南的丽日流金,素月东岭,璀璨星光,还有她听不懂的豪放情怀。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或许他所回忆的是一位友人,这样的豪饮情调不属于女子。他不需要缠绵,那是属于他的刀剑江湖属于,属于他少年鞍马尘的梦。

      北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温厚的男声在院子里响起,逆着光,禾炎水怡并没看到那人的样子,只听他唤了一声,“玉堂笛声又进了一层,若那些个花魁姑娘听到,明日可就满院子媒人了。”

      ……咦?媒人?

      禾炎水怡脑子里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跟媒人扯什么关系?

      “醋猫,明天厨房大娘不用买醋了,要不你给她灌一瓶?”

      禾炎水怡眨眨眼睛,这什么啊乱七八糟的,怎么又跟醋扯上了?没闻到有醋味啊……还有猫?猫能在醋里泡着?

      还没等禾炎水怡想完那个“什么”,下一句便把她吓了一跳。那个声音悠悠道,“比如,躲在柱子后面的那位姑娘……”

      禾炎水怡倒吸了一口气,刚想逃,就被一只手抓住肩膀,回头一看,好半天才认出来。“展护卫?”

      “禾炎姑娘。”展昭温和地抬手,禾炎水怡却不知为何,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仿佛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那不是她该知道的东西。

      或者说,女孩子的敏感直觉,在昏黄灯光中,白玉堂眼中有一丝她明白的,却又不懂的为何会有的一丝依恋。

      彼时禾炎水怡情窦未开,连情为何物都不懂,嫁了便是嫁了,她甚至没有见过自己未婚夫婿长什么样子,可她只想赶紧逃走——

      哥哥曾经告诉她,绚烂樱花下有种美,是天照大神也羡慕的,那种美,叫做爱。

      展昭并没有拦着她,但是他的动作反而让禾炎水怡更害怕了,只看到展昭放下手,自己就连忙逃得无影无踪……

      身后有个声音传来,不是对她说的,然而在雪夜的寂静中,异常清晰得钻进耳中。

      “你不怕她知道?”

      展昭笑了一声,“她已经知道了不是?——前提是她懂那是什么。”

      【三】
      禾炎水怡再也不敢去开封府了,尽管她并没有明白那是什么,但是被人抓到总是难堪。没几日,白玉堂自己上门了,把站在中庭的禾炎水怡抓了个正着。

      那白耗子笑得一脸春光,可禾炎水怡怎么看都心虚。

      他说,“丫头跑没影了,你说爷的事儿你都看光了,怎么反而不敢来了?”

      ——我啥时候看你光着了……

      白玉堂当然听不到禾炎水怡的腹诽,自然也就不知道眼前这东瀛小姑娘其实压根没听懂他的意思。眼下桃花眼一转,欺身上来。禾炎水怡连忙后退几步,白玉堂一笑,“小丫头,爷跟景熙怎么说也是朋友,你看上猫了还是看上爷了,爷替你跟景熙说,如何?”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禾炎水怡愣了半晌,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本能的一把推开白玉堂,后退了几步。

      ——我看不看光你是觉得我不该撞破你的事情,那与我无关我不该看!

      ——什么看上你还是看上那只猫!我要嫁的人哪一点比你差?至少我觉得我嫁给我夫君,我会一辈子都幸福,还有什么跟猫?我不养猫!

      白玉堂险些笑出来,禾炎水怡吼了两句,才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平复了呼吸,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我,哪里说错了么?”

      “说错了!”白玉堂笑道,“丫头,五爷不瞒着你,也知道你其实还不懂。爷的意思是,爷跟你昨晚看到的那展护卫,要在一起。”

      禾炎水怡眨眨眼睛,有点迷糊的看着他。

      “昨晚你听到了吧?”白玉堂看着她,眼神却逐渐迷离起来,“那年我刚来开封府,听有人名号叫猫,就不服气盗了三宝,后来他追到陷空岛……没想到四个哥哥都帮着他,从独龙桥……

      走的前一夜,爷在雪影居吹了一夜笛子,那猫坐在屋顶上偷听,等天快亮了,他才从屋顶上下来——爷的笛子就被他拿走了。再后来,有那么一天,明明是他身上挂了彩,爷好心去照顾他,他可好,把爷给……”

      前面的话禾炎水怡听得有些迷糊,后面的话到底也猜不出来。未动情自然也不懂情的小姑娘琢磨了半晌,才慢慢问,“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白玉堂扑哧一声笑出来,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小丫头,你要嫁给景熙。五爷跟展护卫,也就是那只猫,就像你和景熙一样。明白了吗?”

      “可是,我爹不是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么?”

      白玉堂没说话,半晌才开口道,“你的婚期,是明年三月吧?等你跟景熙成了婚,就明白了。”言罢,他转身离开,禾炎水怡怔怔的看着他雪白的衣衫跟大雪融为一体。

      转眼间三月已经来临。杏花下,高景熙拉着她的手跳过焚烧的火堆,饮下同一杯水,然后绕着灶台走了三圈,这才换下白无垢,坐轿子离开了自己的庭院。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父亲遥遥望着她的花轿,然后将她走过的足迹全部扫去。

      高景熙在花轿旁边轻声道,“我们回家。”

      一路上有花香馥郁传来,淡淡的笼罩在道路上。禾炎水怡忽然想起了那首杏花天影,雪夜孑然独立,恍如谪仙临世,夜色里雪花纷飞,在少年身上笼罩上了一层不染烟火红尘的神圣。

      想花影中,当时唤渡,满庭芳草迟归,日暮。

      脑海中忽然就这么冒出这一句。景熙说,杏花虽然美,杏子却是酸的,成熟的杏子,才有人爱吃。

      她想,也许到了晚上,才有答案吧?

      一直到了晚上,水怡都没有听说白玉堂来访。心里也觉得奇怪,好歹是景熙的挚友,更何况……他还没有告诉我答案啊……

      一直到几个月后,禾炎水怡路过走廊,陡然听到屋里打碎了杯盏的声音,夹杂着景熙大哥二房妾室的叫骂。

      “好歹我舅舅也是丞相!爹凭什么喜欢那个东洋女人?你弟弟也是!高景熙成天守着那个小妖精,白玉堂教出来的弟子,不就是勾引人厉害?怎么?不让我说了?他勾引男人他家的女弟子也勾引男人!……”

      大哥毫不留情的甩了那妾室一个耳光。

      禾炎水怡知道自己不该听下去,转身撤步,离开了那个院子。

      推开院子门的时候,高景熙才刚刚回来,禾炎水怡静静的等着他说什么,可高景熙却没说。半晌,她慢慢开口,“你为什么娶我?”

      高景熙抬起头,眼中有一丝诧异。禾炎水怡吸了一口气,“我是个东瀛女人,你为什么愿意娶我?”

      高景熙笑了,“喜欢就娶了你。既然爱了,管你是哪里的女人干嘛?只要爱了,不就够了?”

      【四】
      禾炎水怡忽然想起白玉堂那天的话,他说,等你嫁人了,就明白了。

      有些事情,经过的人,都会理解。

      比如她明白了白玉堂那一口一个“猫儿”,其实是爱称。

      比如她明白那天夜里,展昭吻上白玉堂之后会发生什么。

      还有后来,那一曲杏花天影,送给展昭,也是送给他自己。

      ……

      景熙慢慢揽住她,“听我说,水怡。不要担心他们,他们的江湖,我们帮不了。可是我们可以告诉他们——我们不会反对。”

      然后她笑了,说对啊,就像我是东瀛女人一样,因为你爱我,所以不会在意我到底是什么女人;他们也一样,爱了就是爱了,管他是男是女。

      夜风吹过,杏花簌簌落下,景熙拉着水怡的手走到树下,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水怡你听我说……咱们成亲那天,小白他…他去冲霄楼了……”

      “冲霄楼是什么?”

      高景熙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东瀛妻子很多东西都不懂,但是这些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很危险的地方,龙潭虎穴也没有那里危险。”

      禾炎水怡蹙起娥眉,“那为什么要去?……他现在在哪里?”

      高景熙闭上眼睛,“开封府……他不好,很不好。”

      来到开封府北厢的院子里,禾炎水怡才明白景熙为何会说“他很不好”。

      院子里的药草气息浓烈得呛人,她也是东瀛医药世家的女儿,曾几何时以为药香满地是一种乐趣,可此刻的药气混合着杏花近乎凋零的靡靡香气,她感到不安。

      回头,初夏的杏花已经掉落了一半,而枝头缀满了青绿色的小小果实。花香,果子酸涩的气息,鼻端萦绕不绝。

      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门开着,里面隐隐约约看得到帐子被放下。展昭靠在门口,跟景熙在说话。水怡没有走过去,她转身,抬头看着一树杏花。

      绚烂到极致的杏花,此时已经凋零了一半,风乍起,破碎飘零,终归落入泥土。

      景熙说,杏子很酸,但是成熟的果子还是有很多人爱吃的。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

      想来他们相守,也是在忍着未成熟的青杏吧?那种青涩,总有人在苦涩中品出一丝甜。

      门响了一声,禾炎水怡转头。公孙先生从里面挑起帘子出来,还未说一两句话,展昭已经抽身进去了,景熙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进了屋子。

      ……在一起,他们比自己还要艰难。

      “先生……”禾炎水怡追上公孙策的脚步,“先生……可有笛子?”

      公孙策一愣,“高夫人…呃,请跟学生来。”

      紫竹原本更容易为箫,手中细滑的竹笛在午后的阳光下镀上一层光亮。谢过公孙策,禾炎水怡抬头,杏花一路从长廊种到了北厢。

      然后她抬起手,将竹笛放到唇边。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恨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她想起出嫁前,那白衣少年那日醉了酒,在她院子里一挥而就,宣纸湖笔,徽墨端砚,行书矫若惊龙。出阁后问过景熙,最终摇摇头,长叹久久无语。

      分明是相思苦,杏花再美,底下的相思也苦如青杏。

      空灵的笛音袅袅,繁音促节,回环往复。水怡忽然明白了他曾经说过的,陷空岛的那一夜,一曲杏花天影,吹过了整个暮春。

      暮色四合时,展昭送了景熙水怡夫妻二人出去,临出门前,展昭忽然问道,“高夫人,方才那杏花天影……”

      “杏花天影,原本就是相思。”她浅浅笑道,“展护卫,没必要对他隐瞒你的心意,你可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弦外之音却是,知人最苦。”

      展昭眼角漾出笑意,“听闻夫人最爱食黄杏,梅杏黄时,展某定请两位挚友来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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