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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最重要的决定 ...

  •   炎沁听说宁白带了酒,一口就饮尽了那壶酒,人被呛得七荤八素,脸颊上泛着诡异的绯红。

      宁白将手中的饭菜放下,压抑着心中的疑惑,温声细语地说:“炎小姐,你不会喝酒,不要勉强自己,先吃饭吧。”

      炎沁扫了一眼宁白端来的饭菜,粗糙瓷碗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是出自廉价瓷窑中的残次品,瓷器中透着深灰色,总给人一种洗不干净的感觉,她只看了一眼,便觉着没胃口,全然忽视了白花花的米饭和火红的红烧肉,捂着嘴巴开始反胃。

      宁白连忙扶住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炎沁这一反胃,脸颊越发地红起来,衬得人都显出种极不正常的病态。

      屋内一张矮桌,木板与木板之间对的很不齐整,墙角放着一张木床,倒像是翻新过的,床上堆着素色的被子,看起来却是极软的——宁白猜想,这大概是炎沁手里还有钱的时候布置的。

      这样的布置在彼岸巷算得上极好了,只是放在如此简陋不堪的屋子,越发显出一种心酸来,让人忍不住唏嘘。

      蓟城里最高贵的炎小姐,尽了全力地不去委屈自己,然则,这努力在现实面前终究是微不可闻,反而显得她越发地委屈。

      宁白很识趣的一句话都没有说。

      炎沁默默地将面纱戴在了脸上,屋里沉默了许久。

      也需只有沉默的气氛,才适合在这样的屋子里出现。

      宁白暗暗地想。

      炎沁不言,她亦不语。

      窗外的风呜咽,吹得纸糊的窗子也禁不住回应起来,一时间,天地便只剩这苍凉萧索的风声。

      烛光下相对无言的二人,仿佛在听一首寓意深远的歌,唱歌的人是尘世,歌里的内容是尘世里的人。

      那么悸动、那么亲密、那么热闹、那么纠缠、那么决绝、而又那么冷清。

      “不是他叫你来的。”许久之后,炎沁终于开口,脸掩在面纱下,叫人看不清神情,声音低得掩饰着所有的情绪——越是如此,越叫人听得苦涩。

      不是他叫你来的……

      不是他……

      宁白在心底默默地回答着,神色却很自然地避过这个人,平和地说:“我就住在附近。”

      既不说不是小林公子的嘱咐她来的,也不说是。

      炎沁完全忽视宁白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回话,自顾自地说:“我早该知道的。”

      话没说几句,竟又开始反胃。

      宁白不敢猜到那一方面去,或者说,不敢相信,索性学了王福临的性子,装傻,一了百了。

      炎沁没有再看她带来的饭菜,只说:“这东西太油腻了,我吃不下。”

      宁白善解人意的说:“我去给你做些清淡的东西。”

      炎沁的脸掩在面纱下,宁白的脸同样掩在面纱下,两个同样遮住脸的人,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宁白想,炎小姐该是怎样伤心和难堪。

      炎沁想,笑吧笑吧,昔日我从拿别人当回事,如今竟也能如此地步。

      她瞧着宁白步子轻快地走出门,却不知宁白在出门后的刹那,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院子里。

      所谓的轻快,只是为了快点逃离那个屋子,与那个跟屋子里的人有牵扯的人。

      她永远不会想到,炎沁竟是有了林梓沐的孩子。

      小林公子,究竟知不知道?

      炎沁因此被炎家赶出来了。

      小林公子,究竟知不知道?

      炎沁独自一人在彼岸巷最破败的房子里过年。

      小林公子,究竟知不知道?

      炎沁希望他来,小林公子,究竟知不知道?

      但愿他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宁白犹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向前奔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让自己不去想刚才的事,有个声音却在她耳边无休无止地回响。

      “你好狠的心!是我看错了你!”

      她登时被吓得打个趔狙,摔在地上,她浑然不觉,翻身爬起来又要往前走,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几番抬脚要走,却怎么都使不出力气。

      她无力地蹲在墙角,尽量不去想这件事,那个想法却不受控制,在她脑海嚣张肆掠。

      小林公子,竟然抛弃了炎沁,和他的孩子。

      有一尊金光镀身的神像,轰然在宁白心中倒塌,碎裂地瞧不出一丝昔日的痕迹,宁白努力想再将他重塑起来,却有心无力,冬夜的风毫无预兆地肆掠起来,无情地将这倒塌的神像吹得四开八散。

      宁白拼命地抓啊抓啊,只能抓住一丝残骸。

      她咬紧牙关将这残骸存放在心中,固执地想,神君神识不散,总有复活的那天。

      早年就有人跟她说过:“宁白,我瞧你是茶馆里的故事听得多了,便分不清真假了。”

      宁白揪着心,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句话是到底谁跟她说的。

      宁父?宁母?宁小黑?王大妈?王大伯?周半仙?张先生?薛神医?或者春夏秋冬……

      不是不是,都不是。

      王大富?

      对了,一定是王大富这个熊孩子。

      只有王大富会跟她作对。

      王大富,王真的,王福临……

      宁白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朝着王家院子奔过去。

      王大富,我好想你,我要跟你成亲!

      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彼岸巷里,寒风刮在脸上,刀割般地疼,却让她感觉畅快无比。

      “宁小白,小白,宁妹妹……”

      王大富从不喊她宁白,就像她从不喊他王福临一样!

      宁白骤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表情呆滞,却异常清醒。

      有孩子三五成群地围在巷子里放鞭炮,笑嘻嘻地捂着耳朵,眼色中透着害怕,更多的却是期望,等待鞭炮响起的那一刻,个个都骄傲地像做了一件拯救天下的大事。

      孩子们瞧见宁白,都笑嘻嘻叫了宁姐姐问好。

      还是孩子呵……

      宁白呆滞的表情渐渐柔和,目光中透出怜爱来。

      这一刻,她身上好似笼罩了一层柔和的祥光,衬得整个人都高大清丽起来——很多年后,她知道,那叫母性的光辉,在这个寒夜里,被一群放鞭炮的孩子点燃,她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没有之一。

      宁白要竭尽所能,照顾炎沁生下这个孩子。

      很多年后的王福临听了这椿事,很是受伤,满脸委屈地问:“怎么,你最重要的决定不是嫁给我么?”

      宁白很无辜:“你都提亲了,我爹都答应了,我还有得选择么?”

      “原来是被逼的。”王福临露出一个很邪恶很得意的笑,“幸亏!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就是在离开蓟城的时候向你爹提了亲。”

      宁白看着王福临,欲言又止,反复几次后还是低下了头,她不确定,如果不是因为王福临提亲,在小林公子抱着她的时候,她是否有勇气说出那两个字来。

      不要。

      炎沁跟她说:“不要可怜我。”

      宁白说了一句自认为这辈子最有道理的一句话:“谁都不能可怜你,如今你只能可怜你自己。”

      炎沁沉默。

      宁白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就不会住到彼岸巷来。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东西是你经受不起的。”

      炎沁发觉,这个丫头从昨夜来过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从来都是一个低贱无知的下人,怎么会将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就算林梓沐不认这个孩子,就算炎府的人都不要她了,就算她花光了炎府给她最后的怜悯,就算她住着蓟城里最贫穷的房子,就算她穿着粗布烂制的衣物,她仍旧长着一张蓟城最高贵的小姐的脸。

      “吃饱喝足,才有时间和精力考虑更深的问题。炎小姐,你始终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美丽的小姐,连我这么傻的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何况是你。”宁白不卑不亢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早年蓟城疯传林梓沐为她写诗的那椿事来。

      “你都能看明白的道理,沁儿她却看不清,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宁白苦涩一笑。

      炎沁落下泪来。

      最高贵的小姐的脸,只有放在花烟间,才能当饭吃。

      这样浅显的道理,炎沁何曾看不明白。

      只是,炎沁做不到。

      蓟城里最高贵的小姐,即便落魄了,也容不得一个丫头来可怜她。

      宁白无可奈何,却固执得要命,即便炎沁不领情,也还是一日三餐,风雨无阻地送到炎沁门口。

      连宁小黑都忍不住要说:“姐,拿你热脸贴人冷屁股,有意思吗你。”其实宁小黑想说“姐,这样做也太贱了”,但宁白是她姐,宁小黑憋死也没敢说出口。

      宁白猛然想起王福临来,即便她冷眼相向,王福临仍旧不依不饶,大抵也是存了滴水穿石的决心。

      “我看她这几日态度缓和了不少,总会改变的,人嘛,总不至于眼睁睁让自己饿死。”

      既然如此,宁小黑无话可讲,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嗑着瓜子,抿着小茶,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宁白道:“初一谢师长,我没瞧着你去谢过张先生,如今都初四了,你还不去拜见张先生,究竟还念不念书了。”

      宁小黑一脸痛苦地说:“没意思。”

      宁白盯着他,细细打量起来。

      宁小黑被看得毛骨悚然,缩在椅子里,一脸惊恐地问:“姐,你要干什么?”

      宁白白他一眼,搅着手帕说:“既跟着张先生没意思,就不念了。”

      宁小黑一跃而起,欢呼雀跃:“真的!”瞧着宁白的脸,忽然就萎靡下来:“你说的话,能算数吗?”

      “我会说服爹娘的,跟着张先生,一来,你也无心,二来,每月还要半钱银子,怪浪费的。”宁白看着宁小黑越来越高兴的脸,很有姐姐风范地说,“新搬来这位沁小姐,才学不在张先生之下,若不是家中出了事故,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今后你就跟着她。”

      宁小黑翻了白眼,要死不活的模样。

      宁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黑,你不是要找个漂亮小姐吗。”

      宁小黑一脸惊恐:“师生恋,这与礼数不合!”

      “……”宁白抑制住了要吐血的冲动。

      宁小黑撅起嘴来,嘟囔道:“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待那位新搬来的小姐比我和临哥哥还好!”

      宁白嫣然一笑:“我这就是为你好,总有一天你会谢我的。”

      宁小黑琢磨着就她姐这性子,瞧着很是温婉听话,实则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下只能一脸苦逼的哀怨起来:“摊上这么一姐,我认栽!”

      宁白瞧着宁小黑的模样,越发觉出孩子的可爱来,对于自己的决定越发坚定不移。

      有那么一瞬,炎沁很想哭。

      她从未把宁白放在眼里,还在背后耻笑过她的长相,如今到她被所有人抛弃,孤苦无依的时候,却还是这个低下的小丫头费尽心机地保全她,绞尽脑汁不去伤了她炎家小姐的骄傲。

      宁白将自家弟弟送到她面前,沐着寒风为她洗衣。

      炎沁知道,如今的井水是那种沁入骨髓的凉,她曾碰了一次就再不敢用冷水,烧了热水洗衣,柴就用得飞快,到后来越来越拮据的时候,她便再没洗过衣服。

      看着宁白哈着白气,搓衣搓地两手通红的样子,炎沁忽然生出一种自嘲地感觉。

      炎家早不认这个小姐了,她又何必觉得骄傲。

      这世上,人人都是人,没有谁比谁更高贵,用钱和身份去践踏人的人才是最低贱的人。

      这是炎沁给宁小黑上的第一课。

      宁小黑歪着脑袋,忽然觉得或许跟着这位小姐念书,比张先生有意思得多。

      起码这小姐身上泛着香气,说话的声音清甜地好似一弯甘甜的井水,像是春日里含着花香的河风一样叫人享受,总不似张先生一张皱巴巴的脸,声音低沉浑浊地在喉咙里打转,怎么都发不出来一样叫人着急。

      其实,宁小黑上课时稍微认真那么一点,应该会记得张先生曾讲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与炎沁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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