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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如鱼饮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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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这日,宁小黑不出意料地逃了课,与一干“狐朋狗友”溜到周半仙的茶馆里,专听人说年里的趣事。
早年,宁白学了茶馆里话回来,宁母扬言说她要敢再去,便打断她的腿——宁白果真吓得不敢去了——而今,宁小黑倒是青出于蓝,只当宁母的话作耳边风,仍旧一个劲得往茶馆跑。
宁白猜,即便宁母真狠心打断了宁小黑的腿,宁小黑爬都能爬到茶馆去。
茶馆在蓟城的魅力就是这么大。
傍晚时,宁小黑才回来,为表清白,特意装作一副极爱念书的模样,钻进炎沁的屋子不肯出来,造成一整天都在念书的假象,搞得宁母还以为宁小黑这孩子转了性,生生拜倒在圣贤书的墨水下,高兴得合不拢嘴,烧了几个很是值钱的好菜,千叮万嘱要宁白送去给宁小黑补身子,也好生谢一谢这位神通广大的女先生。
对于宁小黑忽然转变的性子,宁白纳闷不已,及至到了炎沁屋门口,却听见宁小黑在屋内高谈论阔:“要说年里最值得一说的事,还数林府的宅子!小林公子灵光闪现,将林府活活布置成了海外神话中的仙境之境……”
宁小黑正说得唾沫飞溅,宁白忽然一把推开了门,喝斥道:“宁小黑,你在胡说什么!”
宁小黑啊了一声,一脸无辜的说:“我没有胡说,这都是去林府拜见了林大老爷的人回来说的。”
宁白冷笑了一声,面若寒霜地说:“叫你好好念书你不念,非要到茶馆里听人说胡话,还敢传到先生面前里,娘先前是怎么教你的!”
宁小黑耷拉了脑袋,嘀咕道:“还骂上我了,你自个儿不也喜欢上茶馆……”
宁小黑说得小声,炎沁不曾听到一个字,偏宁白的耳朵对这句话异常敏感,竟听了个一字不差,当下就扬手扇他。
宁小黑吓得一缩脖子,难以置信地盯着宁白——从记事开始,宁白就从未对宁小黑红过脸,从前宁小黑也偷偷上过茶馆,宁母喝斥他时,宁白只是置之一笑,而今,她竟然要为这事打他!
宁小黑总觉得,宁白在不在家的这两年,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不过是上茶馆听个故事罢了,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况又不是第一次了……
“姐……”宁小黑最终还是叫出了声。
宁白铁青的脸变得柔和,手停在半空,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
炎沁不紧不慢地说:“宁白,我知道你的心意,是我要听,让小黑说罢。”
宁小黑转着黑溜溜的眼珠,盯盯宁白,又看看炎沁。
宁白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盯着炎沁,低呼道:“沁小姐……”
炎沁掩在面纱下的唇角微微一扬,半是安慰半是自嘲的说:“不出门怪是难受,捡个趣味听也好。”
宁白说:“你爱听什么,便让小黑说什么。”
宁小黑踌躇了一阵子,瞧着宁白没有责骂他的意思,再看炎沁,只见这位女先生单手撑着头,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投影在面纱上,竟让宁小黑再挪不开目光了。
宁小黑迟迟没有说话,炎沁微抬起眼眸,瞧了他一眼,好似在等他说话,宁小黑便鼓足了勇气,学着茶馆周半仙的口气幽幽地说起话来,左不过还是林府的宅子是怎样的清丽脱俗,假山与盆栽是怎样费尽心机,小林公子是怎样的风雅过人。这些话宁白听得多了,只怕炎沁也没少听,以林梓沐的性子做出这些事全在情理之中。
说道后面,倒引出一桩别出心裁的的事来,仙境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全胜在飘渺二字,林府终究凡尘中的府邸,总不得仙气,小林公子竟在每一个假山后藏着炉子,将水烧沸,让蒸汽氤氲在林府,生生渲染出仙境的氛围,林府每隔十几步便烧着一个炉子,因而变得温暖无比,院子里的桃花有感而发,提前绽放,当真给人一种置身在心境的错觉。
林府此举,一扫往年大红大紫的喜庆俗气,生生折腾出另一个世界,好似真有神仙为林家庆贺似得,比别家高明了不止一个层次。
宁白听着听着便笑了:小林公子素爱顺其自然,桃花提前绽这样的意外之喜,能让公子高兴好久罢……
“如今外头的人谈起小林公子,都说这是真真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从不食人间烟火,你看小林公子吃的东西,常人见都没见过的雪鱼做成的独钓寒江雪,只当观赏的鲜花制成的花饼,样样都不染烟火气,哪是我们这些凡人的五谷杂粮能够比拟的。”
宁白下意识的看了炎沁一眼,却见炎沁美丽的双眼波澜不惊,平静地好像死去了一样。
宁白竟有种心疼的感觉,她想打断宁小黑,但炎沁却表现出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当宁小黑因回想所闻之事而有所停顿的时候,炎沁却催促起来:“怎么停下了?”
宁小黑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要说这林府今年这样万众瞩目,除去小林公子别出新意不说,还因为往年跟林府最有竞争里的炎府草草了事有关。”
宁白的脸刹那间就绿了,这回,她是真真切切地瞧见炎沁的肩膀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宁白赶忙捂住宁小黑的嘴巴,喝斥道:“你一个毛孩子,这些大户人家的事岂是你能胡说的。”
然则,炎沁却问:“怎么个草草之法?”这声音中分明暗藏了波涛汹涌的情绪,而她竟然压抑地平静无波。
宁白不得不松开捂住宁小黑的手,宁小黑哀怨的看了自家姐姐一样,辩解道:“像咱们这种人,不说大户人家的事,就咱们那点破对联,谁乐意瞧。林府和炎府吐口唾沫,都够咱们过好几个年了,如今说这些,不是望梅止渴嘛。”瞧一眼炎沁,见她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到二十七这天,炎府都没有丝毫要准备过年的迹象,二二十这天,忽然又贴出告示来招人,银子是往年的十倍,只用了一天就将炎府布置完工,张灯结彩倒也喜庆,但终究是一日之功,工人门又急着回家过年,事情做得总不够精致到位,与林府相比是云泥之别。”
宁小黑看炎沁陷入沉思,又继续发表己见:“我瞧这炎府要是什么都不做,倒更能为人所乐道,如今匆匆忙忙做得这样粗糙,反倒落了下乘,要做便就做得一鸣惊人,否则不如不做。先生,你看呢?”
炎沁叹了一口气:“终究是大户人家,颜面始终要放在第一位。”
宁白担忧地看着她,炎沁被赶出炎府,八成就是因为她这肚子里的孩子,未出阁的孩子有了身孕,放在寻常人家都是天大耻辱,何况是蓟城最有名望的家族,然则,这到底还是自家亲人,骨子里留着一样的血,只为一点颜面,就放任这两个生命自生自灭,炎府的无情究竟伤了炎沁多深,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过人情冷暖,本就如此,也不用太在意,看淡了就好了。”
宁白伤感不已,她仍旧记得初次见到炎沁的时候,这位小姐是怎样的俏皮,扮成公子哥的模样比之小林公子,也不逊色,说话虽有小家子气,但充满生气,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清甜,没有一丝杂质,而今,不管是走是停,是说话是叹气,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死寂,仿佛再没有东西能让她再发出当年一样的笑声了。
从前宁白觉着炎沁清甜的声音听得她艳羡、妒忌、难受,如今竟还很怀念那样的声音。
可惜炎沁只有如一弯死水一般寂静得口气,她若有所思地说:“府邸布置得光彩夺目,一来显得庄重,二来能为人瞩目,口口相传,替自己扬名,三来能显出身价,在来年的生意中占得先机。炎府也是出于这般考虑,若是忽然不做,外人会以为炎府家底空虚,开出十倍的工钱便堵住了这张嘴,只是时间仓促,终有遗憾。想来炎府之前是有其他考虑,可惜决策失误,已失了先机,临时起意,终究不会周全。你懂了吗?”
宁小黑咧嘴笑起来:“张先生从不这样跟我说话,也从不听我讲从茶馆听来的事。”
炎沁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宁白,你弟弟很聪明,我早年也去听过周半仙说书,我看他学周半仙说话的样子,从神态到语气,都如出一辙,话能说得这样流畅,大约是一字不差的,只是这聪明力气始终没有用对地方。”将手中的书递给宁小黑,只说:“日后便学了周半仙说书的样子背书给我听,倘若能如周半仙一样说出你自己的见解,便是极好了。”
宁小黑眼里放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