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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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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连绵了数日,蓟城难得放晴,即便冷风依然萧瑟,起码天上挂着的日头还在安慰人心。
传说,几百年前西衍神君在蓟城落脚的时候,正是初夏,于是每一年的这个时候蓟城都会下雨,后来西衍神君在一个初冬离了蓟城,初夏这天便再不下雨,反而是到了初冬,小雨会绵延数天,好似在为神君的离去忧伤似得。
这一忧伤,便是整整一百年。
宁白幼时听这个传说时并不信,然今,她已看了整整二十年的冬雨连绵,便不得不信了。
不得不信,每年初冬的冬雨连绵。
不得不信,曾经有个绝世的公子在蓟城栖息。
不得不信,苏禾对西衍的一番深情。
有的人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宁白大致就属于这种人。
这几日,冬雨落得厉害,重重幕幕的雨交织,遮着远山近水,很有些诗情画意,小林公子怜惜这景色,即便天气湿冷还是爱往外头跑,今日西海,明日东山,煮酒挥毫,浓墨铺开,或苍凉,或大气,或绰约,画稿堆成山。
春夏秋冬四个丫头累得不行,整日忙着整理衣物、画稿,墨香忙着筹备笔墨纸砚,最闲的反倒成了宁白。
因而宁白每日躲在屋内,守着火炉,无所事事。
这日等到天气放晴,便搬了凳子坐在太阳底下,仍绣这几日没有绣完的手帕。
说起这块手帕,还是日前王福临将小林公子赠予她的诗蹂躏得不行,宁白恰巧看见林梓沐用炎沁绣了星空模样的手帕遮脸,这几日得空便也学着绣了下来。
宁白想着,小林公子写字的纸终有一天会烂掉,她没能将诗句刻在心里,便将它的模样印在脑海里好了。
只小林公子的字是极具个人特色的,一笔一划间都透着一股属于小林公子的随意气息,行笔时同样的笔画也不会写出相同的姿态,宁白临摹起来着实有些困难,好在她素来是个极有毅力的人,反反复复绣坏了数十块手帕,总算像了八分。
这一点,倒是与苏禾的性子很像——宁白想。
若换成以前,宁白想起苏禾,定会抚琴以表怀念之情,然今,这琴却已不在身边,宁白有感,也只能兀自神伤。
她还能记起,王福临来取琴那日,穿了白底紫花的绫衫,系着君子的礼结,配着麒麟环佩,好一副仪表堂堂模样,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他背着琴,站在树底下与她道别,一脸拘谨。
全然不似王福临的性子。
如果王福临不说:“小白,你看我帅吗?”宁白定然不会认他了。
但对着王福临,宁白便只会说:“王大富,你这是穿了谁的衣服?”
“怎么?不合身吗?”王福临暗暗想,薛神医背着他叫人做的衣服,肯定是匹配不上他的身材了,他抖动了一番,好似这样能让宁白看得更清楚,却不料,这一动,环佩便叮当作响,穿出的声音很是清澈悦耳。
宁白掩嘴笑道:“非要挂块玉,狗铃铛似的。”
王福临很是尴尬,讪笑道:“这个,嘿嘿!古人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宁白从不会说这样文绉绉的话,也听不懂这样文绉绉的话,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小白,我就要被人卖了。”王福临说:“你要记得我今天的样子,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宁白别过脸去不看:“我才不要记得你的样子。”
王福临没有再笑,只是看着宁白不说话。
宁白被他看得心虚,鼓足勇气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却似被闪瞎了眼,她飞快就低下了头,闷闷地说:“不过是看你穿麻料穿多了,忽然换成绫衫,不很习惯。”
王福临嘴角一扬,好似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他很是郑重地说:“小白,我走了。”
宁白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王福临就走了,带着苏禾的琴。
宁白固执地没有再看他,她以为她不会记得王福临这天的样子,却不料,她虽只看了一眼,却再也不会忘记。
穿了像小林公子的衣服一样的王福临,也会变得风流俊俏起来。
宁白往树下看了一眼,好似王福临还站在那里,一脸拘谨地问:“小白,你看我帅吗?”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王福临也有一表人才的时候。
宁白看得出了神。
她目不转睛,直到实在坚持不住眨了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树下的人却已不在。
“该死的王大富。”宁白梦呓似得骂,期望身后会有人打着喷嚏说:“小白,怎么又在背后骂我?”
等了许久,四周依然寂静无声。
宁白发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叹息,此去东离,路途遥远,东离的冬季比蓟城来的更早,该是落雪的时候了,也不知,他们如今到了没有?
她低头看自己绣好的字,莫名其妙就觉得扎眼,怎么瞧怎么不对劲一样,对比了小林公子的字,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顷刻间就没了绣下去的兴致。
这时,日头忽然藏进了云层里,宁白身上的暖意顿时消弭,寒风袭来,吹得她瑟瑟发抖。
果真,冬天的太阳都是假的。
宁白活了二十年,每次都要被冷得不行才会相信。
王福临畏冷,每每瞧见宁白冬天晒太阳时都要窝在火炉边笑:“宁小白你丫的有种,待会儿就不要进门。”
宁白回答得倒也极秒:“我又不是男人,没种又怎么了?”
若是没人,宁白这么说倒也罢了。
可惜,每次宁母都会听到,然后操了扫帚要打她:“你一姑娘家,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也不知道害臊。知道的人,以为我没教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没爹没娘了。日后若是再看到你上茶馆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蓟城的茶馆是个什么都说的地方,虽不似花楼里什么都做,但听得多了,终归是有影响的,偏那些故事说得有声有色,小孩子不辨是非,只管听个趣味,便也学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回了家,随口就会蹦出来,胆子小的家长非要被吓出病来不可。
宁白飞快逃进王家院子,钻进王大妈怀里,撒娇似得说:“王大妈你瞧,我娘要打我哩。”
王大妈赶紧搂着宁白,惦着手敲王福临的头:“都怪这个混小子不带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宁母便会护着王福临说:“大富是极好的,都是小白这死丫头,屡教不改,猪脑子一样。”
王福临呵呵直笑:“回头去买菜,买些猪脑给宁妹妹补一补。”
“可不是,吃什么补什么。”宁母很是赞同王福临的话,“今儿就吃猪脑了。”
宁白眉毛扭成一团,狠狠地瞪了王福临一眼。
王福临呵呵直傻笑。
吃什么,补什么丫……
有时候,宁白真怀疑自个儿是捡来的,王福临才是宁母亲生的,否则非得每次都护着王福临,那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丫……
王福临也觉着委屈:“我娘不也护着你么?我还捡来的呢,上茶馆听故事送的吧……”
王大妈一个爆栗直接赏给王福临:“你这熊孩子,怎么说话呢?把你娘说成什么人了?”
王福临被打了,宁白很是高兴,“要不咱换了得了。”
王大妈得意一笑:“迟早是一家。”
王福临呲牙咧嘴一阵:“回头让你娘打你。”
“娘亲最好了,从不会打人。”宁白最大的优势,便是女孩子可以钻进娘亲怀里,撒娇额,撒娇额,撒娇额……
宁母摸摸宁白的头,呵呵直笑。
王福临着实气不过,歪着脑袋扭着身子直往王大妈怀里钻。
王大妈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打开他一边说:“瞧你这样,日后怎么找得到媳妇儿,小心你宁妹妹不嫁给你哩!”
“我才不要嫁给他。”
“我才不要娶她。”
相视一眼,各种嫌弃:“切!哼!”
宁白与王福临,总会有异口同声的时候。
王大妈着实会自我安慰:“瞧这公婆一条心的模样,真真配绝了。”
王福临却傻笑起来:“我有娘,要媳妇儿作什么?”
王大妈那叫一个欣慰丫,搂着王福临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大富,将来决计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那种人。”
王福临又扳回一局。
宁白回想起早年在家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但想起王福临那张欠抽的脸,总忍不住要骂:“王大富,熊孩子。”
遥远的东离,王福临打了第二个喷嚏:“谁?谁又骂我?”
薛神医看着他,忧心忡忡地说:“这大概是染上风寒了。”
雪簌簌地落,王福临坐在马车里,捧着火炉,仍冷得直哆嗦,“你从没说过,东离会冷成这样,小爷又被你诓了。”
“我从没想到,这么精壮的小伙子,竟然怕冷?可见你只是虚胖呐。”
“你丫的才虚胖,老子是强壮。”
“下去裸奔几圈试试。”
“老子是文明人,哪能跟你学?”王福临吸了吸鼻子,继续说,“要裸奔也得到你老相好面前才裸奔呐,这荒郊野岭的,谁来欣赏老子的好身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