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语红楼之鸳鸯戒》宁樱子

12、第 12 章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如渊记得清楚，正是冬至前夜，天一早就漆黑，风大声地呜咽着。大家照常安静地准备吃晚饭，管家神色紧张地带了四名穿制服的人员进来。
　　那时如渊刚从老太太房间出来，在楼梯上看到那四个人出示证件，取出一纸文件，然后安静地带走商煜和商伯容。好像看无声电影，如渊只觉荒谬，统统不像真的。她下意识地推一推老太太的房门，确认方才已经关紧，然后静静地在门口坐下来，背紧紧靠住房门。
　　那是一年中最长的黑夜，天好像永远都不会再亮。气温降到冰点以下，窗上结满冰霜，奇形怪状，狰狞地映着冷的星光。屋里的暖气明明开到最大，如渊始终觉得手脚冰凉，几近麻木。
　　天将明未明之际，如渊忽然心中惶恐，小时候在孤儿院那些不眠之夜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双手握拳，指甲都陷进掌心里去。
　　老太太房里有轻轻的一声响动。如渊起身：“老太太醒了？可是要什么？”
　　她开门进去，商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口，脸上带一个奇异的笑容，说不出的安详。
　　如渊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偏偏像被魇住，动不了思考不了。这时候，窗不知怎么开了，清冷的空气钻进来。如渊双腿一软，跌倒在床边。
　　刚才那声响，该是老太太走的声音吧。乘着风，她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具困住她精魂的躯体，去到任何时间任何空间，去到更美更好的岁月里面。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如渊喉中发出不似自己的声音，痛哭失声。
　　商伊容商佳容黎小峥纷纷进来，一时之间悲声大作，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更显凄凉。
　　接下来的日子，如渊几乎不吃不睡，帮着打理一干事宜，不知道白天也不知道黑夜，不看电视新闻也不读报纸，一天天捱过来，她的精神恍惚，时时听到老太太叫她：“如渊，帮我看看明天请人客的菜单可齐全了？要得了拿来念给我听听。”“如渊，天气热了，记得叫他们把年里的衣服都整一整晒一晒，你也去看着点，别让人混翻混弄。”“如渊……”她每每应了急急过去，走了几步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地方可去。
　　待商老太太大殓那天，商煜父子刚刚可以回家。商煜一下子老得可怕，脊背佝偻，眼睛也开始混浊，如渊不小心和他打个照面差点失声惊呼。
　　他抬头看见是如渊，眼底有凶戾的光芒闪过，马上又恢复茫然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点头道：“好，好。”便顾自走开去。
　　如渊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害怕他，商煜整个人在她现在看来就好像一个笑话，再也没有伤害她威胁她的可能性。
　　她拿了为大殓准备的一式黑色上衣，送上楼去给黎小峥和商伯容，刚走近他们的房门，就听见商伯容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说，奶奶那些首饰都到哪里去了？”
　　“你问我？不都是如渊平日里管着的吗？你正经该去问她，倒来问我，急得没个算计！”黎小峥冷笑。
　　“你以为我人不在家就什么都不知道？这上下家里乱成这样，如渊打理奶奶的后事人都脱了形，还理会这些？我就等着这救命稻草了，到处打点一下看看可还有生机，姑奶奶你这次就高抬贵手罢。”
　　“我？我拿了这些还不是给你打点去了，真真好心没好报，没的叫人心寒。”
　　商伯容的声音愤怒到咬牙切齿：“你打量着你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前儿你还去找罗律师问现在和我离婚是不是就不受牵连，想是答案不乐观，赶紧把值钱的东西搬去娘家是不是？你别以为自己能脱了干系，公司里的事照样有你一份，慢慢查着吧……”
　　如渊心寒，静静把衣服在门外放下，转身离开。
　　这一天终于过去，大殓看上去风光无比，背后实是掩不住的凄凉。一些平日走动频繁的人家都没有来，连花篮都没有一个；即便来了的匆匆露一面就走，生怕落了话柄。商伊容如常的表情冷然，佳容是最伤心的一个，哭到整个人几近呆滞。
　　如渊到了这场合，泪腺像是枯竭，是，该为老太太流的眼泪都已经流尽了吧，老太太自明白她的心意，又何苦为不相干的人表演？
　　旁人不知道，看这个苍白失神的少女站在商家众人的最后，双手下垂，微微低着头，眼睛似一直看到自己的内心里去，仿佛与周围的悲怆脱了节。
　　一直到结束，如渊都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人群终于散去，如渊正跟着商伊容等人往外走，忽然听得有人叫：“如渊！”
　　竟是方仁智。
　　如渊迟疑一下，走过去：“方先生！”
　　“好孩子，苦了你啦，今后有什么打算？”方仁智这一开口，如渊的眼泪险险落下来。终于还有一个人在这时节记得这个孤女，想着她的出路。
　　“我也不知道。方先生，公司出了事，你怎么办？”
　　“放心，该是牵连不到我，我是非执行董事，不负责日常公司运作，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大不了从此没有人找我，我退休养老享福罢了。说起来商老先生老太太不在了也好，看到亲手建起来的基业弄到今天这田地不知多伤心，这才真叫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如渊听得这话，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自己读过那本书里的一篇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原来，这是一早就有的了，从来都是一样的，只是不到看得见的时候，谁都不相信。
　　她正低头黯然，又听方仁智说：“这下老太太也去了，你也尽了你的心，可要为自己打算了。，商家的这摊事你也看到了，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尘埃落定，没道理说捱这意气，白白赔了你的前途进去。”
　　如渊喉中哽咽，要好久才能说出话来：“谢谢方先生，我也想过，可是我一没有学历二没有经验，能走到哪里去？”
　　“我知道，从前老太太和我讲起过，说耽误了你，该让你正正经经去读个书拿个学历，以后也好傍身，可是又舍不得你，一来二去就搁下来了。她这个心愿就让我代她完成了罢。”方仁智感慨。
　　“方先生，这我怎么受得起？”
　　“怎么？若是老太太仍在世，你还说你受不起？她走得急，不然必定为你安排好。我一直想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只是碍着中间太多人和事，这个小忙定是要帮的。”方仁智微微一笑，“如渊，你喜欢哪里？”
　　如渊不教眼泪掉下来：“一年四季都有阳光的地方就好。”
　　方仁智装作看不见如渊的神情：“放心，我会尽快安排好。啊，他们在叫你，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