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不在乎》匿名君

3、第 3 章

　　方山肚子里的小心思，王晋大约是不晓得的。其实方山究竟何时生出的这些小心思，他自家也不大清楚。只是这些小心思装在心里，许多平平常常的小事情中便都能咂摸出几分甜蜜来。方山自懂事起就万千宠爱在一身，这辈子唯一不顺心的事情大约就是袁海妻子的冷言冷语，早惯了旁人对他百般照拂，此刻被这些小心思和小甜蜜闹的，居然肯关注起王晋的衣食起居来。

　　王晋被他骚扰得着实有些烦恼，只道方山感激他的金玉良言，婉拒了几回，全然是鸡同鸭讲，便也只得由他去。

　　眼瞅着冬去春来，王晋搭上自己的薄薄的积蓄和厚厚的脸皮，总算帮着方山还完了兰桂坊的欠债，剩下些许零头，月娘也懒得和他两个计较。只是临走那一天，兰桂坊诸多莺莺燕燕拉着方山的手泪眼婆娑，宛如好姐妹生离死别的模样，让王晋很是头痛了一阵子，最后到底给逼着答应还会带方山过来说话，才脱了身。

　　待看不见兰桂坊那群人的影儿，王晋忍不住笑他几句：“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一口气欠下这许多情债，可怎么还呢？”

　　方山正一身轻松，东张西望地看着街景，听到这话转过头来，笑道：“这话酸，你不是醋了罢。”

　　王晋扬了扬眉毛：“醋你？小生识得她们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

　　方山做了个鬼脸：“不是醋我，那就是醋她们。反正是醋了。”说完，笑着远远跑开去。

　　王晋哭笑不得，看着不远处活力十足东奔西走的方山，竟莫名地心情甚好，好到嘴角慢慢浮出些笑意，自己都没留意到。

　　另外，这方山离开了兰桂坊，今后的日子，便要他来养，这对他的钱袋子可着实大大不妙，这个他竟也全然忘记了。

　　方山也决计不会去提醒他。

　　王晋每日的生活都很简单，有空便作画，画完了卖，用以日常用度，与一般的画匠没甚么两样，唯一有区别的，便是他一向只画春宫秘戏图。这类画不上大雅之堂，却是受众广泛，王晋的画又精致，图中的美人个个丰肌秀骨，神态撩人，便是闺阁中也有许多人喜欢。江宁城着实不少女儿出嫁，压箱底的便有这样一本图册，出自王晋大官人的手笔。

　　这一日，天气晴好，王晋指挥方山将几案搬到院子里，在大好春光下慢悠悠作画。画上春光明媚，柳枝新绿，大树底下秋千架，男男女女抵死缠绵，神情迷醉。

　　方山原本在屋子里淘弄颜料，这会子却悄没声逡巡出来，躲在一边偷眼看，看着看着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整天画这些，画上的人好似都很欢喜，这档子事，当真很有趣么？”

　　王晋吓一跳，笔下险些走歪了，稳了稳心神，挥手斥道：“小孩子，不要乱问。”

　　方山不服气：“老子过年就十六了，哪里是孩子！好多人家这个年岁已经娶妻了！”

　　王晋笑道：“嗯，嗯，不是孩子，都惦记着娶妻了，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方山笑嘻嘻道：“倒是有看中的，不晓得人家肯不肯和我一块过日子呢。”

　　“你模样是决计没得挑，若说看不中，大约是你没个正经营生过日子，担心女儿嫁给你以后吃苦罢。”

　　方山一脸担忧：“没正经营生，他就一定不肯么？”

　　王晋想了想，答道：“也不尽然，有些家中只有一个女儿的，也常招赘个女婿上门，继承家里原有的营生。”

　　方山如释重负：“这就不怕，他原本就有营生做，那么我就嫁他罢。”

　　王晋失笑：“傻子，男子是娶，女子才是嫁。”

　　“娶还是嫁，老子才不在乎，有营生没营生，老子也不在乎。只要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俩人在一块儿过一辈子，就快活得很了。”

　　王晋微微叹了口气：“其实便是这个道理，只是世人都想不开。”

　　方山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果然不是孩子了罢，那么这些画，你倒是说说，究竟好在哪里？”

　　“……也罢，早晚也要你懂得这些道理。”王晋沉默片刻，缓缓答道，“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知好色，则慕少艾。我画的，便是色美，使人一见即思之不能自已。由爱而生欲，喜欢了一个人，便想时时刻刻在一处，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有一日抱在怀里，刻骨相思一朝得解，便是无限欢喜，那人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可爱的，轻怜密爱，不忍释手。只想贴近些，再贴近些，你中有个我，我中有个你，恨不得并在一处，才是大欢喜。”

　　方山似懂非懂，茫然点点头，又问：“他……袁海，那样对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

　　王晋低叹一声：“袁大官人爱你至深，情之所钟，便三分颜色，也能生出七分风流，引出十分情/欲，何况你天生便有十分的风流入骨，他望着你，怎能解得脱？然声名、家室，林林总总使之欲不得解，才有那般情态。”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画面，纸张轻薄，在他手指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情/欲二字，便是这样的。”

　　方山怔怔望着画上的男女交缠，心中不晓得涌出了甚么物事，只觉心跳难禁，一时间竟呆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便快，王晋先前还一直忧心忡忡，生怕还有甚么人惦记着方山的颜色，再闹出甚么事来。眼瞅着春去秋来一年过去，日子平淡得简直可以媲美冲过十七八回的茶水，便渐渐放下了心事。

　　方山这些日子长高了好些，也黑了，日日被王晋赶着东奔西跑忙里忙外，力气明显见长，虽少年人的骨架尚未完全展开，眉眼还带着几分稚气，但总算不再风流外露，不仔细看，也无非是个俊秀些的少年罢了，更让王晋放心不少。

　　方山开始还时常喊累，不大乐意做那些过于粗笨使力气或者辛苦跑腿的活儿，然则道行毕竟还浅，各种心机手段使奸耍滑撒娇等等逐一被王晋压制，只得老实做事，久而久之，竟也咂摸出几分滋味来。

　　大宅子外头的世界，热热闹闹，喧喧嚷嚷，人情百态好生有趣。旁人欢喜他，再不是为他好看，哪怕他一身灰灰土土，狼狈不堪，走过街头，东家卖包子的老陈还是会叫住他，笑眯眯递过来两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又白又大，一咬，满口香，比甚么山珍海味都好吃。而西家几个半大的少年时常约了自己捕鱼摸虾，偶尔扑在一起打架，管他好看难看，照样打得满脸开花，一群泥猴在浅水里扑腾，这种快活实在是先前从没有过的。

　　这种日子若能过一辈子自是好的，只是那个时常悄没声出现在不远处的消瘦身影，让他心里总像梗着一根鱼刺，刺得浑身不爽利。偶尔视线相交，看着那个人温软如初的微笑，方山心里头总是莫名其妙涌上一股火气，按也按不住。

　　一个冬日下午，王晋正在屋子里摆弄着甚么，听到方山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冲进来，转身笑道：“看我新得的这块砚怎样……”瞥见方山的神情，王晋住了口，转而微笑道，“怎的跑这一头汗，我叫你买的纸呢？”

　　方山还是气鼓鼓，摘了肩上的褡裢，扑通丢在桌面上，震得茶壶茶盏一阵乱响。

　　王晋啧啧叹息两声，拣起褡裢摇头道：“做点事情便这样大脾气，唉唉。”

　　方山恼火道：“不是生你气！”他倒了盏冷茶，狠狠吃了一口，“你不晓得，反正不是生你气。”

　　王晋慢悠悠自褡裢中抽出画纸，双手捧住慢悠悠踱到墙角的架子边上，慢悠悠地码好，又退一步，左右看看确实码得整整齐齐，终于点点头，答道：“哦。”

　　方山眼巴巴看着他，从头到脚写满了期待。

　　王晋回头，一脸很是关心的神色，与方山两两相望片刻，开口道：“饿了罢，锅里有饭，自己端了吃罢。”说完，管自接着去几案边摆弄他的宝贝砚台。

　　方山眼中的光彩立时灭了，垂下头委屈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凑过来，扯住王晋的袖子小声问道：“你怎的不问我为甚么生气？”

　　王晋顺手摸摸他头，口里却道：“你乐意说，自然就说了，既不乐意告诉我，为甚么要问？”

　　方山垂头丧气：“不是不乐意告诉你，是怕说了你不高兴。”他扯着王晋的袖子坐在一边，趴在案上，将袖子压在脸下头，扯得王晋也被迫坐下，便顺势将一颗头靠过去，闷声道，“这阵子老见着袁海在跟前晃，一天比一天瘦，心里……难受得慌。”

　　王晋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方山用指尖挠着眼前的袖布，苦恼道：“反正是不回去了，可就这样走掉，又觉着做错了甚么，他那个样子，我心里堵得慌。”他侧头，眼巴巴盯着王晋问道，“也不是喜欢他，原先是喜欢过的，如今已经不喜欢了，可还是堵得慌，这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情债啊……”王晋犹豫半晌，终于答道，“他喜欢你，爱你，不在意你离开他跑去别处，总是等你，这份情……是你的债。”

　　“债？那我要怎么还？还完了，是不是就不别扭了？”方山问。

　　王晋苦笑道：“还？我若是晓得怎么还……”他微微摇头，摸了摸方山的头，手指间的发丝冰凉光滑，黑鸦鸦的头发下面，少年特有的那种喷薄的热气灼痛了他的指尖。这个不解情事的少年，便这样全心全意地望着他，修长的眉毛微微扬起，黑黑的眼珠子里头盛满的，都是天真和信任。细嫩的脸颊，红润的嘴唇，唇上那些细软的绒毛都那样可爱。

　　这样好看，这样可爱，便这样全心全意地望着你，生也是你，死也是你，毫不设防。只消低下头去，那样甜蜜的嘴唇便可以含在口里，一定是嫩滑柔软又香甜，少年特有的清凉嗓音被堵在喉间，只从鼻端逸出些许喘息。

　　王晋胸中一热，一颗心无法掌控地猛烈跳动起来，随即又是一阵大痛，简直撕心裂肺。他猛力站起身，硬生生抽出袖子，大声道：“男子相亲有违天道，他这般痴迷不悟，你当挥慧剑斩情丝，叫他断了这个念头，日后才……”他猛然住口，眼中浮出一片迷茫，怔忪片刻，最后长叹一声，道，“我……小生也……也不晓得，不能替你做这个主。是生是死，总要……你们自己定。”

　　他站起身：“这样罢，你且随我去一处地方。”

　　方山被王晋难得严肃的神色吓住，老老实实随着他出门向城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