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不在乎》匿名君

2、第 2 章

　　仲秋季节，白日里还是很热，方山搂着厚厚的被子睡在竹榻上，热得一头汗，脸红扑扑的，上嘴唇隐约有些细软的汗毛，微微张着嘴，嘴角还有些亮晶晶的物事很是可疑。

　　还是个孩子。

　　孩子便总是把甚么都想得简简单单。喜欢了，就在一处，不喜欢，抬脚就走，不管身后多少惊涛骇浪。

　　王晋刚刚被月娘揪着袖子哭了半晌，兰桂坊满院子娇滴滴的美人个个都是一脸惊恐，花厅里被掀翻砸烂的家具摆设还没收拾，厅当中一口巨大的红木箱子敞着盖子，明晃晃一堆金玉珠翠。

　　王晋猜得到方山来历不凡，却怎么也猜不到，这来历竟不凡若此。他，竟是与家人走散的袁家小官人。袁家世代官宦，祖上曾官至当朝一品，亲朋故旧遍布朝野，地位显赫，袁家人在百姓眼中都是那天边上的人物，平日里见也见不着，而袁小官人此番竟流落到了青楼之中，谁又能猜得到？

　　这袁大官人自方山走失，便亲自领人沿路追索，一直追到兰桂坊，月娘只道方山是逃奴，口口声声“奴不晓得”，盛怒的袁大官人便先砸了屋子，又丢下那些金银财宝，叫兰桂坊三日里交人，不然便封了这院子。

　　大约是被王晋进门的脚步声惊醒，方山缩在被子里动了动，仍是闭着眼睛：“困，别吵。”

　　声音有些低哑，尾音拖得老长，似乎有几分妩媚，却还不脱少年人清凉的嗓音，带着小小的哀求，小小的撒娇。

　　王晋略略有些心软，想起兰桂坊满院子的狼藉，又复硬起了心肠，用力一抻被子，大声道：“起来！”

　　方山被吵不过，揉着眼睛坐起，抱怨道：“做甚么这么大声，吵死了。”

　　王晋冷笑道：“小生这里庙小，留不得您这尊大佛，袁小官人还是赶紧回家去罢，再顽几日，敝处也要给你家大官人拆了。”

　　方山打完哈欠抬头瞥了一眼王晋，张嘴刚要说话，又打了个哈欠，满脸困倦：“甚么大的小的，老子才不去他家。你别怕，他不敢来。”

　　王晋板着脸：“你家亲哥哥已经找上门了，你不回去，只管缠磨在我这里做甚么？”

　　方山却欢欢喜喜地回道：“你平日里净是小生小生的，让人好生气闷，今儿这样我呀我的说着，听着倒是爽利得很。”

　　王晋气得七窍生烟。

　　方山安抚道：“你别生气。袁海那里我是不去的，也不是甚么袁小官人，那是他们乱叫。再说，我既卖给你了，就情愿跟着你。”

　　王晋抚额：“袁大官人拎了一大箱子金银到兰桂坊赎人，叫三日里把人交出去，小生哪里敢留你？”

　　方山鄙视他：“你是傻子。便宜买来的东西，人家想高价买回去，你不卖成不成？就差那几个钱？”

　　王晋只觉再说下去定被生生气破肚子。退一步坐在桌子边上，摸起茶盅吃了一口冷水，定定心，道：“你话里有文章，这样夹七夹八地，小生听不懂，你与我说清楚。”

　　方山钻出被子，蹭到王晋身边也倒一盏水咕咚咕咚吃了，道：“哪有甚么文章，反正他不是我什么人，我不回去。”他拍拍王晋肩膀，安抚道，“总之你别怕，我一来不是甚么袁小官人，二不是他家逃奴，只要你不赶我走，他不敢来。”

　　“这会子不开口闭口老子了？”王晋瞥他，“倒是肯好生说话了？你说的轻松，袁大官人那边又如何交代？”

　　方山难得地叹了口气，蹙眉道：“可我不想见他。”

　　王晋耐下性子，温言道：“你先与我说清楚，究竟与袁家甚么关系？”

　　方山有些烦躁：“甚么关系，老子怎么晓得算甚么关系！我打小就卖进袁家，跟着袁海。他对我挺好，不拿我做下人看，后来还撕了卖身契，对外只说我是他弟弟，同吃同卧，口口声声要和我做一辈子好兄弟。后来袁家老太爷没了，他不到十七便荫补了个员外郎，还娶了一门亲，那婆娘打从进门就看我不顺眼，敲盆打碗，唧唧歪歪，镇日里闹，我不痛快，就走了，再也不想回去。”

　　方山手里把玩着方才喝水的茶盏，深褐色的陶盏在他细长灵活的指间转来转去：“原先他说要陪我一辈子，我欢喜得很，可自打娶亲之后，他变得好生奇怪，一天到晚念叨着，说喜欢我喜欢得要死，要和我在一块儿一辈子，可是又有天意甚么的。时常半夜跑到我房里盯着我吃酒，吃醉了又哭，惹得他婆娘没完没了地聒噪，骂得很是难听。我说要搬出去，他又不准，瞅着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瘆得慌，就好似守财奴盯着自家房梁上的咸肉，每天盯着下饭，不吃，也不撒手，就那么天天死命盯着，盯得我周身不爽利。”

　　“后来我发现，只要说话粗糙些，做事糊涂些，他的眼神就会淡那么几天，他家婆娘也看我顺眼一点，就慢慢学起来这样了。”

　　王晋忍不住摸摸他头：“在我这里，不用特意做甚么样子。”

　　方山一笑：“我晓得。只是老子老子的说得惯了，倒是分外爽利，竟忍不住不说。”

　　“后来呢？为甚么又偷偷跑出来惹得袁大官人满天下找你？”

　　方山一脸不解：“你乐意做人家房梁上的咸肉？”他歪头看王晋，眼中有小小的狡狯，“好容易跑出来，袁家我是说甚么也不回了，现如今身无分文，也无处可去，你不会赶我走罢。”

　　王晋望着他，很是严肃地点点头：“不会。”

　　方山大喜，才要说甚么，王晋紧接着续道：“不过你得自个去和袁大官人说清楚。”

　　方山的脸登时苦下来。

　　王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兰桂坊被袁大官人砸得稀巴烂，你既不让我把你卖回给他，修缮兰桂坊的银钱，便要你来出。”

　　此时方山的表情，便如同方才画里咬过老丝瓜的美人，简直一模一样，他怔了片刻，大声抱屈道：“老子哪里有钱！”

　　王晋背转身凉凉道：“没钱就凭本事挣，挣不来大可以回去问你家袁大官人讨，他定乐意出。”

　　方山整张脸皱成包子样，磨了王晋足有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去了兰桂坊。然则他又有什么挣钱本事呢，若有本事，当初便不会沦落到吃白食的地步，说来说去，还是要在兰桂坊接着扮美人。月娘起先怕袁大官人不许，谁料一物降一物，袁大官人在旁人面前颐指气使，说一不二，换了方山，直通通如此这般一说，袁海居然毫不气恼，立时同意了。神色还宠溺之极，对方山微笑道：“你爱顽，顽几天也好，要回来，袁家总是你的家，我总等在这儿，你放心。”

　　那样子着实让方山恼火，便好似他只是一时闹孩子脾气，终究离不开袁家似的，方山忿忿，不晓得是哪个人毫无风度，将兰桂坊砸个稀巴烂，还要老子卖笑赔钱！

　　他没回头，咚咚咚跑走了。

　　要说这方山着实天赋异禀，随便穿衣打扮起来，只躲在轻纱帐子后头弹弹琴，跳跳舞，扮个卖艺不卖身的哑巴美人，不几日竟已名动江宁，银钱进项自是大把，王晋却越来越烦躁。

　　这一日，方山又回来得晚了，一身脂粉香气，进门就喊肚子饿，王晋去热饭的功夫，方山已爬上床钻进被子，猫一样眯着眼睛打哈欠，神色惫懒到无可救药。

　　“下来！”王晋额头上青筋隐约冒出来。

　　“今儿一天累死了，老子要睡床！”方山牢牢搂住被子，寸步不让。

　　王晋怒道：“你这猴子，人前倒是有模有样，一转身，便惫懒泼皮，不可理喻。”

　　方山眉花眼笑：“你也觉得我好看对不对？”

　　“这不是重点！”王晋忍无可忍，“当初明明讲定小生睡床，你睡竹榻，这才一个月不到，怎的就要变了？”

　　方山好生委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皱成苦瓜样，看得人甚是心疼：“你不晓得，做那些个女子身姿很是辛苦的！吃饭喝水行走坐卧都要提着十二万分的心思，生怕露了马脚给人看出来，一天下来，简直苦不堪言。”

　　王晋板脸道：“要诉苦么？先自小生床上下来。”

　　方山腾腾挪挪磨蹭了半晌，才不得已钻回墙角自家的被窝里头，鱼一样扑腾半天，忽然抱屈道：“好容易焐热一床被子，被你得了现成！”

　　王晋翻个身面向墙，淡淡道：“小生从不曾请你来焐，再啰嗦，明儿睡柴房。”

　　方山登时住口。

　　屋子里静下来，可听得窗外林叶沙沙。过了许久，王晋的呼吸渐渐变得颇为平缓悠长，方山只道他已睡熟了，正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打算抱着被子钻床上去，忽听到王晋低声道：“你这般在青楼里扮舞娘，总不是长久之计。”

　　方山一惊，又缩回自己铺上：“甚，甚么？”

　　“你扮女子固然是国色天香，人人喜爱，钱来得顺当无比。这般抵死不陪酒卖身，有月娘为你挡驾，再加上袁大官人暗中斡旋，也由得你。”王晋翻回身仰躺在床上，“可小生想来想去，还是不妥。一来，你现下还年少，顽几年也无妨，但总不成一辈子做这种营生，因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寻个其他生路。”

　　王晋停了停，似乎有些为难：“二来你名声渐起，保不准何时遇到个权势滔天的，谁也护不住你，彼时可怎么办？不要说你真身是男子这种话。以你这般颜色，便是男子……也是怀璧之身。这些你可曾想过？”

　　方山道：“旁人都说我那样好看，恨不得我便这样扮女子一辈子给他们看，就你偏不拿正眼看我，一脸的官司，原来是在想这些。”他笑起来，“你放心，我还完了债，保准不再去了，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只扮给你一个人看。”

　　王晋正色道：“小生并非贪图你的颜色，更不想将你养做甚么玩物。只是你年少不懂世事，又无亲故在身边，总要有人为你谋划。你是美人也好，泼猴也罢，小生都会一般对你，不用你特意讨好。”

　　方山怔了怔，低声道：“都会一般对我么……”

　　“是，你放心。小生先前说过的，你在这里，不用特意做甚么样子，小生都会一般对你。”他打个哈欠，续道：“这些话你待闲时想想，不必非得今晚琢磨。很晚了，赶紧睡罢，不然明日没精神。”说完，重新翻身向里，睡去了。

　　方山半晌睡不着，将王晋这番话翻来覆去琢磨，好容易朦朦胧胧地要睡了，又想起什么似的，自肚子里头将那几句话再扯出来，反复咀嚼，终于嚼出浓浓的甜意，到底掌不住，闷头缩进被子里，小声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