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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金秋九月,兰桂飘香,王晋托着厚厚的画卷进得门来,只见小桥流水间隐约无数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其中环肥燕瘦各色美人巧笑嫣然,灯红酒绿间处处脂香浮动,再看看二门处那张无比熟悉亲切的笑脸,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满腹便是红尘的滋味。

      当真愉快。

      茶烟袅袅,瑞兽喷香,美人纤手破新橙,吃一瓣,甜美的汁水盈满唇齿间,王晋摸摸怀中胀鼓鼓的钱袋子,笑得越发愉快了。

      “官人今日笑容满面,想是心情甚好。”美人香扇半遮面,“眼瞅着重阳花节便要到了,官人答应奴的那幅画可拖了好些日子了,趁着今日精神爽利,手不痛眼不花背不麻,不如便画完了它?”

      王晋眨眨眼,咽下嘴里的橙子,掣出雪白的汗巾轻轻擦擦嘴角,奋力憋出几声咳嗽,雪白脸孔硬生生憋出一片嫣红,堂皇道:“小生近日受了风寒,咳嗽不止,咳嗽便会手抖,怎做得美人图?”

      美人登时横眉立目,香扇吧唧望桌上一拍,眉间的皱纹越发深如刻刀:“王晋!今儿你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今年花节已是第三次了,年年送选,次次无缘,今年花魁再不落我家,老娘便把你做花魁!”

      王晋抱屈道:“月娘你也晓得这花魁评选内幕众多,可不由区区一幅美人图决定。小生如何妙笔生花,也挡不住大把的银钱砸下去来得动静大。”

      月娘咬牙:“老娘如何舍不得银钱了!你怀里那些阿堵物莫不是风吹来的?平日里画秘戏图兴致勃勃,唯妙唯肖,怎的一叫你画穿衣服的美人,便面目呆板,个个没魂了似的!莫非定要画光身子美人才成?”

      王晋击掌笑道:“妙哉!小生一直闹不明白为甚么花魁图总画不好,原来是这个缘故!月娘一语点醒梦中人。多谢多谢。”

      月娘大怒:“妙你个鬼!”

      其音凄厉,其色狰狞,王晋不由地后退半步,脸色立时变得严肃无比:“月娘且听小生分辩。”他轻轻咳嗽一声,挑起长眉曼声道,“所谓美人,三分颜色七分风情。美人最妙处便在衣衫半解含羞脉脉欲迎还拒那分寸之间,便只颜色好,彼时亦可颠倒众生。若要穿得端庄严整还风情万种的美人,实实在在是万里无一,小生在这兰桂坊也阅美无数,却从不曾见过那样的绝色,无有伊人,怎能无中生有?”

      “原来是嫌我兰桂坊没有你中意的美人。”月娘微笑,“这个倒不难。放在平日里,老娘或许还要愁上一愁,今日便不怕,现如今这美人若再不入你眼,偌大的江宁城,只怕也没第二个了!”

      王晋不得不承认,这美人的的确确是绝世的美人。月下花前,伊人宽袍广袖,婀娜翩跹,舞罢回眸一笑,朱颜如玉,眼波如醉。

      可是,这美人,他,他,他,他,他竟是个男人。

      王晋只将一颗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任月娘口舌如簧,死也不画。月娘只恨不得一口咬了上去,扯着美人问他:“这美人颜色不好么?”

      王晋摇头。

      “身段不够风流?”

      王晋摇头。

      月娘咬牙:“那为甚么不画?”

      “风流是十分风流,可他毕竟是个男子,小生对着他,画不出女子般的风流体态。”

      月娘恨得跺脚:“眼望去活脱脱一个女娇娥,为甚么画不出?”

      王晋只是一径摇头:“说了你也不懂,总之画不出。”

      这边厢两人拉拉扯扯地争执,被晾在一边的美人凉凉地问了句:“衣裳也穿了,妆也上了,舞也跳了,可能放我走了罢。”

      这少年长得千娇百媚,声音却是干干净净,听着人通体清凉。王晋望过去,见他已收了方才那些婀娜体态,月下立得笔直,长袖低垂,背挺腰细,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一直拖到了王晋的身上。他心中一动,竟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不能画……”

      月娘大喜:“我就说行!那还等甚么?”

      王晋的目光自少年身上转去水边的杨柳,低声道:“画,便是能画的,却要应我一件事——叫他穿男装。”

      月娘有些迟疑。王晋忽地展颜一笑:“月色阴柔,与他不般配,明日正午我再来,你叫他穿男装,我便画个十分风流的男装美人与你。”

      于是,这一年的重阳花节很是特别。夺得花魁的竟是个从头到尾不曾露面的美人,只得一幅美人图任你相思到死。那幅图与往年兰桂坊交上来的美人图大相径庭,用色极其浓艳——骄阳似火,碧空如洗,一群骏马奔驰在苍茫原野上,领头的是一匹黑马,马上骑士一身火红劲装,满头乌发迎风高高飘起,身背弓箭,腰佩弯刀,眉目爽朗,着实难辨雌雄。说他是雌,却英气勃勃,通身没有一丝女子婉转娇柔之气。说他是雄,这眉眼……可是真美。

      那一身入骨风流之气,生生挣开画纸,迎面扑过来。看着这样的人,舍不得动,更舍不得不动,好似将之完完整整一口吞落肚也解不了心中那股子暗暗升腾起的火焰。

      这是不敢在人前言说的念想,烧得人辗转反侧,心慌气短,焦渴难耐。

      多少人为此踏入兰桂坊,在众多男装美人中反复找寻画中人,这个仿佛,那个依稀,却没有一个有那样的入骨风流。美人发娇嗔:“她哪里比我好?”

      说不清道不明,只晓得那是刻在心里的相思,这辈子怕也得不着,因此越发的想要。

      兰桂坊经此一役,声名大振,爱这里别有风味的寻芳客一日多似一日,月娘脸上的笑纹也一日深过一日。月娘心满意足,便也不委屈了王晋,此次的润笔竟是平日里的十倍还有余,沉甸甸的钱袋子交过去,却不想又被递了回来。

      王晋微笑:“那少年这等颜色,养在你这里迟早惹事,不如给我赎了去罢。”

      月娘哼一声:“养你那里便不惹祸么?谁晓得他是甚么来历。手脚柔软细长,不似个伺候人的,讲话……又是那个调调,也不似大家子。这样颜色,这样身段,倒像是谁家逃出来的,我看他可怜留几日,回头给些钱打发了便是,你何苦接这个烫手山芋?”

      王晋还是笑:“你晓得我的。我家不惹眼,且在我那里养阵子,他若乐意回去,我送他回去,若不乐意,教他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便就此在他处安顿了,好生过日子,也结个因果。”

      “你不怕就领去,惹祸了别牵出老娘便好。”月娘劈头丢过钱袋,“去罢去罢,他若肯跟你,早些领走也好,那样一张脸,给女儿们天天看在眼里,徒惹是非。”

      王晋领了命,暗暗备足腹稿,挺胸凸肚,信心满满走去后院,务必说服少年跟自己去,却不料刚一开口,少年便点了头,王晋自家倒怔住了,还要少年催他:“站着睡着了么?老子饿了,要吃饭。”

      王晋一蹙眉,待要说什么,又忍了回去。这少年讲话市井气甚浓,不过看着未必不通文墨,留在身边每日教导,老子甚么的,慢慢的总能改罢,他甚是乐观。

      少年自称姓方名山,时年仅只十四岁。王晋领他回去,作画时装作不经意,随口指使他做些磨墨铺纸的事体,方山果然做得有板有眼,定是在书房里呆惯的,用起来颇为顺手。只是这方山性子惫懒,定要威逼利诱无所不至,才得勉强收服。

      这一日,王晋又在书斋中作画,此次正是月娘所托的一幅男装美人秘戏图,画中美人剑舞正酣,不留神自后头被人一把撩衣抱住,百般戏弄,美人且惊且羞,欲逃又止,男子衣冠裹着柔弱女儿身,竟是娇媚万端。

      方山在旁瞅着美人图一笔笔逐渐生动起来,忽然开口问道:“那幅画,那时做什么将老子画成那个模样?”

      王晋停笔抬头笑道:“是月娘要小生画美人呀,不画那个模样,难道画你现在这个模样?”他直直腰,微微叹了口气,“你若不开口,活脱脱便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一开口,却尽是老子长老子短的,粗鄙不堪,着实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壳子。”

      方山闷闷地搅了搅研钵中的黑石脂粉:“美人美人,你眼中只有美人。”

      王晋叮嘱:“你留神,别溅出来污了别的颜色。”他画好最后几笔,两手拎起画纸对光看,看得满心欢喜,“小生画美人才有钱吃饭。”瞥一眼方山,“也才有钱把你赎出来。”

      方山果然收了些力气研磨,口里却道:“老子不稀罕。”

      王晋将前一张画晾在窗前的小几上,再摊开一张纸,微笑:“不稀罕么?只消还了钱,你乐意回去小生也不拦着,现如今城里城外不晓得多少人揣着大把银钱,盼着做你一日入幕之宾。”

      方山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能画出那样的画儿,想是心里有我,说什么盼着做入幕之宾,莫不是你心里便这么想来着?”

      王晋几笔勾出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轮廓,再换了朱砂笔点上几处嫣红,微笑:“是你天生一段风流体态,小生只是将之如实画出来罢了。”

      “老子哪里有你说的甚么风流!”方山大怒,片刻后呐呐补了一句,“那回,嗯,那回是吃饭没钱么,没法子。”

      王晋终于忍不住大笑,回手在方山额头上点了个红红的朱砂记:“便是个呆子,天晓得你这些年是怎活过来的。肚子饿了居然跑去青楼吃白食,若非月娘不做这勾当,你只怕当真要给人弄一回才罢。”

      方山脸胀得通红,冗自不服输:“凭甚么是他们弄我,弄也是老子在上头。”

      “你年纪小小,懂得甚么。”王晋摸摸他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待你长大,总要寻个好女子成家才是正途,不要与男子搅在一起。这些粗鄙之言,也要好生改一改,不然哪家好女子乐意嫁你?”

      “你不乐意和男子在一块儿过日子么?”

      王晋怔了怔:“自然不愿。”

      “那为甚么年纪老大还不娶妻?”

      “很老么?”王晋微微有些发恼,“小生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哪里年纪老大?”

      “瞅着还好,就是说话老气,像熟过了的丝瓜,不中吃。”

      王晋笔下的美人瞬间就像咬了口老丝瓜一般,表情扭曲起来。他拎起画纸随手团了:“小生说这些是为你好,现下不乐意听,以后就会晓得,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金玉良言。”

      “那些什么女子,还不如老子好看,为甚么定要和她们在一块儿过日子?”方山侧着头问。

      午后斜斜的日光穿过竹林,自窗子那边照过来,在他身上洒下些斑驳的影子,脸上被颜料染了一大块,白的白,黑的黑,嘴唇和耳垂却又是嫣红的,眉间那一点朱砂更像是在诉说着甚么。

      他只是那样天真的美丽着,令人呼吸不能的诱惑已扑面而来。

      王晋又是一怔,转回目光,略有些烦躁地摆手道:“你这孩子,甚么都不懂。”

      方山收了手上的家什,拍干净手直起身,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道:“老子甚么都不懂,只晓得喜欢哪个,就和哪个在一块儿,男女甚么的,老子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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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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