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和鸣》芊兰

12、Part 12

　　岐风凝着床榻上的女子片刻，而后关上房门走到厅堂。
　　“大哥哥，那姑娘还没醒吗？”
　　问话的是一个比岐风年幼两三岁的少年。
　　“没有，但身体上除了额头的伤并无大碍。两个时辰内她应该会醒过来。”
　　“她身着的裤裙样式好奇特，不知是哪来的玄梭。”
　　岐风闻言轻笑，不置可否。
　　立春前后是他四处游走出诊的时间。和往常一样，他在立春当天来到了长贤。长贤不比圭濬和辔丰富裕，患了病看了大夫却付不起诊金的人家还是很多的。当然，岐风出诊也不可能不收诊金，只是这份量相当于五名病人才够得上他在集市卖出的一瓶药水，有时候视情况他还会以低于市价的价钱卖出带来的药材。
　　岐风五年前开始研习医术，在王德两兄弟的言传身教下，一直到三年后才尝试替病者诊病。许是他最感兴趣的由始至终是研制药水，两年来他的医术并无太大提高，只会诊断一般病情和做穴位针灸。每逢下山出诊，岐风的药箱就一定塞得满满的，除此之外，他还要带上常用的药材，以备家庭潦倒的病人之需。
　　楚楚的父亲是他的长期病人，由于早年干农活不小心弄伤了指骨，年纪稍大后每每遇上天气变化就会刺痛僵直，无法灵活活动。两年前他初到长贤，头一个找上他的人就是楚楚。他给他的父亲开了内服的药方，做了手部的针灸治疗，最后还赠送了他一瓶外敷的膏药，到下一次他过来的时候，照旧而行。作为回报，楚楚一家给了他干粮和水，让他不必受困于食物之缺。
　　本应昨天早上岐风就已启程返回凌霄山了，可是尚未收拾好药箱、纸笔等物什，便见楚楚协同一名村民扶了一个姑娘回来。
　　她一身异国打扮，长发披散如海藻，脸色苍白若纸，呼吸十分微弱。岐风俯视着她紧闭，像是随时会张开望向他，又像永远不再睁开的眼睛，体内的燥热赫然腾起，同时带着比往时浓烈百倍的悲伤，仿佛要将他撕裂为止。
　　这感受不陌生，岐风想，和在水潭上的感觉多么相似。这无来由的古怪想法使他更难以自少女脸庞移开目光。
　　“楚楚，我出去一下，若那位姑娘醒来你替我照顾她。”
　　少年笑容满满地点头：“大哥哥你安心去吧，这儿有我看着。”

　　岐风到了海岸沿线的屋舍周边走动。
　　这里前天夜里刮起了骤风，大雨瓢泼，巨大的海浪推涌至长贤的海岸，浸没了靠海的一片农田，才播下的秧苗当即蔫死，对饥贫交迫的村民们无疑是雪上加霜。除了农田，村口的一些屋舍同样被大风吹倒，不少村民一夜间无家可归。
　　昨天安顿下那年轻女子，岐风便已到过这边一趟，入目所见无不是残垣败瓦，遍地狼藉。
　　岐风边安抚众人，边救治受了轻伤的村民。其中一个小女孩因躲避不及，被落下来的木梁砸到，眼看已是药石无灵，他却终是不忍拒绝抱着女儿哭得凄然的妇人的哀求，替小女孩包扎了十数处，并给她灌下了维持心脉调息的珍贵药水，只为让她多活几个时辰，可当岐风反应小女孩朝他嚅动嘴唇说的是什么，他顿时满腔悲痛，久久未能平复。
　　有很多时候，相较盗贼猖狂的洗劫掠夺，天降的狂风暴雨何尝不是一种更使人倍感无助的破坏。
　　听说，历史上达到过宗荻之治的朝代，纵路有万两亦无拾遗昧金者。听说，在那些明君的治理下，举国比比良田美池处处桑竹之属。
　　岐风面对着眼前的惨景，不觉惘然，难道真是天将亡今朝？可亡了又如何？下一位践祚的君王难道就一定能折服朝臣黎民，将国家治理得百般调顺，而非重蹈前车覆辙了吗？
　　沿着屋舍边上的田间小路，寻到了一片密林。不似临海连连拔根倒地的树林，这里的林木依然挺立。村里的墓地就是密林前的一大块空地。岐风不消片刻便找到新立的墓群。近年天灾人祸不断，短短三年间，长贤的死亡人数就达到了九百，不少村庄都紧急开辟了土葬用的空地。
　　岐风在那个只见过一面、在她母亲口中得悉名字的女孩的墓碑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愿她从此远离一切痛苦，在天上微笑着守护她的亲人。
　　斜阳西照，泥泞的田地镀上橘红的光彩，却驱散不了眼前景象带来的荒芜萧条之感，乍看温暖的色彩徒在手心留下余温。

　　“这里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前方传来的声音让岐风不由蹙眉。抬眼望去，原来那名少女已经醒了。
　　她意识到他的靠近，转过头来。四目交接的一瞬，岐风的心微微一荡。
　　“你又是谁？”
　　他正想答话，不料被楚楚抢先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无礼，大哥哥可是替你治疗的大夫。”
　　“大夫？”她眉头沉得更深了，自言自语道：“我是被冲到哪个落后的村子了？还是正在拍摄古装剧的场地？不可能，这说不通……”
　　“这位姑娘，可否请你进屋坐下，我需要查看一下你头上的伤势。”
　　她带着一分警惕九分迷惑的眼神回望他：“你真的是大夫？治人的那种？”
　　“这位姑娘，请允许我帮你检查伤势，好吗？”
　　岐风轻轻松开她头上的绷带，让她垂下头以便他观看后脑上的伤口。表皮的红肿已经消散，疤痕也结了痂。
　　“你站着时头晕吗？”
　　“刚起来的一下会有点，过一会就不觉得了。”
　　“是正常的反应，好生休养两天这种目眩的感觉就会消失。”岐风看她欲语还休，丝毫没有为获救或者康复而生出的喜悦，“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
　　“你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日？”
　　她表情认真，似想急切确认什么，又害怕那个答案。见状，背后的楚楚惊疑了一声，却在岐风的一瞥之下噤了声。
　　“这里是长贤郡外的一个村落，今天是泰和十二年一月二十三。我是……”
　　“等等！你说的是郡吗？你不是在骗我？”她蹦跳起来，一把扣住岐风的双臂，神色满满的不可置信。
　　“喂，你这女子怎的这么粗鲁？快放开大哥哥！”楚楚眨眼间到了两人身侧，试图掰开少女的手。
　　岐风低声喝斥：“放手！楚楚你是男孩子，怎能对一个姑娘家动手动脚。”
　　这番话如戳痛了少年一般，楚楚一气下撒手退了开去，亦令她微怔之中松了力度。
　　“我没有骗你。”
　　“可是，你说的话为什么我都听不懂……”
　　她神情呆滞地仰头望向他，好像他再不做点什么打救她，她就会永远沉入时海当中一样。
　　“楚楚，你去把中午的药复煎一下，好了再端进来。”
　　楚楚不满地轻哼一声，但仍听话地出了房并随手关上门。
　　“姑娘，你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吗？”
　　岐风让她重新坐下，然后倒了一杯水放到她手中。
　　“你刚才不是说了‘长贤郡’么？”
　　“知道遥国的大漠民族吗？”
　　她想都没想就摇起了头，“我连遥国这国家都没听过。”
　　“那你为什么会落入时海？”
　　她斟酌了半晌，才说：“我被坏人追赶，不小心踩空了脚，就掉到海里。不过绝对不是你说的什么时海。”
　　岐风越发困惑，她不是九洲内任何一个国家的人？
　　“你们这里有麒麟吗？”她忽然问道。
　　“有，但那是传说中的神兽。”
　　她皱起了眉，“传说中？也就是，你们的主上不是由台辅辅助？”
　　这回轮到岐风摇头。“九洲内所有国家都是采用帝制，每位皇帝皆有独自的帝号，而辅助他们的是朝堂臣子，没有什么台辅。”
　　她垂在一旁的手捏起了拳头，岐风只知道她低声呢喃着什么，但却不知她到底为何所困。
　　这时，敲门声清脆响起。岐风起身取过门外楚楚煎好的药，又关上了门。
　　“先把药喝了吧。”
　　她回过神，应了一声便接过他手上的碗，盯着碗中的深褐色的药，她似有所思疑，但终究尽数喝了。
　　“谢谢你的药，不过我身上没有钱，要怎么付你的诊金和药费？”
　　岐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霎时不知道怎样应答，微微愣住。
　　她难为地笑道：“我现在是暂时无家可归，也不晓得该如何回去。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当你的护士……呃，给你打下手。你是大夫对吧？那我就替你采药，煎药，帮你拿药箱，这样子行吗？”
　　听罢，岐风不禁无奈地笑出声。
　　“我平常和义父住在一起，在另一处有间药房，但那地方甚是狭小，倒是姑娘不嫌屈就和满屋子药味，请随意小住，直至你有更好的落脚处。”
　　年轻女子旋即点头如小鸡啄米：“我可以的，请你带我走吧。”
　　岐风忽而想到什么好笑的，话锋倏地一转：“姑娘就不怕我是骗子坏人么？”
　　“不怕。”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你是大夫。”
　　这什么回答。岐风失笑。
　　“大夫就必定是好人了？”
　　她眼珠转了转，良久，笑意盈盈地答道：“根据我的经验，有的大夫也许是怪人，但一定不会是恶人和坏蛋。所以我不担心。”
　　有意思的女子。明明眼神乃至表情的不安都未加掩饰，却端察不出一丝惧色。
　　“我是岐风，姑娘明早便随我一同离开吧。”
　　碧瞳眸光莹若星：“我叫白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