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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Part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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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山林叠影尽绵长,眺桑田阡陌行车前。
白茜看着陌生又熟悉的风景在眼前一一晃过,心里百感交集。
“如果这里只是现代的某个山区就好了。”
“你在思念家乡么。”
白茜一怔回头,原本睡沉了的岐风正静静地望着她。
“该不是我一句话就吵醒你了吧?”
岐风正想坐直身,却蓦然发现盖在上身的外袍。“谢谢你。”
白茜脸微红,赶忙移开视线:“如果是我吵醒了你,这就算是预支补偿。”
对后半句,岐风只大概理解了它的意思,但还是为这生僻词眼忍俊不禁:“我本就没有熟睡,不过在打发时间。”
“那便好。”白茜嘀咕道。
“你还没答我,你是不是挂念起家乡了?”
她茫然地垂眼看着自己双手:“不是……很奇怪对吧?一个来到完全不认识的地方的女孩竟然不想家。”
“起初看到你的眼睛,我还以为你是遥国大漠民族的女子。后来对你的答案我也并不意外,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的头发是黑色的。”
“不可以是混血儿吗?”岐风眼带不解的投视提醒了白茜,她忙改口:“嗯,就是呢……举个例子,遥国人和大漠民族的人联姻,生的孩子不就有可能是混血儿了吗?”
“大漠民族世世代代僻居深漠,近百年间只和旅商打交道,他们和遥国划界分明,连相邻村庄的民众都少有来往,更遑论缔结连理。”
“他们这是有世仇吗……”白茜顿了顿,又接着说:“听起来你对其他国家的事也蛮了解的,你学习的成绩一定很好。”
“我没上过少学,虽然年少时庠序的闾胥曾说我聪慧睿敏,但后来发生了变故,我并无获荐,也不打算读下去。”
“中途辍学也能知天下事?”
岐风笑了。“也不是天下事。只是有些知识可以从书上获得而已,况且药书以外,我翻得最多的也就是《九洲史》,其余时间我都到深山采药,或者在药方配制药水,更多的还是听坊间流言,未必作实。”
“听你说过,你和你的义父住,你是孤……”白茜突然收住了声。
岐风脸色亦是微变,可很快恢复过来。
“抱歉,我不该过问的。”
“并非很了不得的事,没什么好忌讳的。”
“大多数情况下仍是在意的吧,像我这样,其实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但被外人用异样目光看待还是会很不舒服。”
他先是沉默,思索了一会方开口道:“你爹娘有向你解释过吗?”
“有些事情,不用口头语言解释,不代表就能隐瞒过去。”
白茜说着,声音有了一丝哽咽,很自然地觉默了。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怎样说出口。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很多藏在心里的话在面对至亲的人时难以开口,在萍水相逢甚至从无交集的陌生人面前反而能痛快倾诉。然而,当你忽然有一天想对前者和盘托出,你却无奈发现,再没有那个机会了。
“我是孤儿。”
身旁的声音让白茜拉回神绪。“但你曾被收养过,对吗?”
岐风颔首道:“我并非出自娘胎……”
“你是卵果里生出来的?”
岐风皱起了眉,对白茜为何如此多的古怪生词不解。“是麟果。”
白茜微微张开了嘴,“麟果?”
“正是麒麟送子的寓意。”
“等一下!你刚才好像说过‘出自娘胎’这话吧……”她歪着头直直地看他,食指抵住下巴,一脸努力思忖的模样,“难道你们这里有两种得到孩子的方法?”
“一种是婴孩从与丈夫结合了的妻子的肚子生出来,另一种就是无法生育但想要自己孩子的夫妇到禾木下祈求天意,他们只要在所属郡城的祠堂奉上供品祭拜,然后拿祠主交予的带子绑到居所附近的禾木枝条上,九个月后麟果成熟,夫妇就能根据带子颜色、图纹以及写在上面的祝福摘下他们的麟果,切开它即可抱出里面的婴孩。”
“要是不切开呢?”
“第十个月的头一天,麟果果壳便会自己裂开。”
白茜消化着他提供的信息,很快意识到话题被自己扯远了,于是十分自觉地把对话推回正轨上。
“包裹着你的麟果为什么没被你……呃,真正的爹娘摘下?”
“大抵是被狂风吹走了,养父母他们是在凌霄山崖壁的枝丫间救下了我。”
白茜语塞,这八级台风么。“可是后来收养你的夫妇出了意外,你随之到了你义父的地方生活?”
“大致上如此。”
她明白别人的私事,特别是不甚美好的往事自己不应过度深究,哪怕对方不介意一一解答。她自己尚做不到完全敞开胸怀,又怎能期求别人也这样做呢?
坐了一整天的马车,不曾舒适睡上一觉的白茜实在有点坐不住了。
“我们还有多久到你家?”
“我们这趟车只到圭濬城,接下来在客栈过夜,休息过后我们就骑马上山。一早出发的话,巳时前定可抵达。”
白茜哀号:“还要明天才到啊!幸好有床睡!”
岐风带着笑意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凝留,未几,他放眼眺望道路尽头处轮廓渐渐分明的都府城郭。
“那岐风知不知道遥国的大漠民族里有没有银发的人?”
厢房里,白茜拿着在市集上买的菜肉烧饼问道。
经过青年一路上的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白茜总算对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并不算太陌生的世界有了大体的认识。
九洲,有十二个大国,分别是望、苍、遥、祁、栾、萧、禹、湑、燕、采、廊、代,同中央的黄海、四大内海一起合称繁世,四周被无尽的时海包围。九洲在分裂前,是一片完整的辽阔土地,只除了仙境蓬山和四内海,就仅有一个叫做华胥的国家,那里没有饥饿、没有贫穷、没有纷争和硝烟,人人皆以周公之礼相待,可是从不耕耘劳作就能各取所需的梦一般美好的生活,使人们生出了不餍足的贪婪之心,开始无节制的索取,然而长期的好逸恶劳导致到处是金树银花的华胥国国土日渐衰败,由是人们学会了掠夺和争抢,接踵而至是无数人流离失所和至亲者兵戎相见的恶果,苍天大怒,遂大水淹华胥,令华胥国一分为九。劫难余生的人们在重生的大地上各自繁衍,在随后的岁月里逐渐建立了新的国家,仿效祖先采用帝制,不同的是,这个皇帝由传说的胥华选出,若不曾受胥华拜行伏礼的人登上御座,则国将有大难。每当朝代更迭,胥华便会出现在国境内,寻找新一代国君,登基大典过后,胥华就会消失,无人知其去向,正如无人知晓其从何而来一样。
“这我就不知道,但听旅商和偶来卖艺表演的玄梭说,他们都有着媲美日光云霞的发色。”
白茜叹了口气,这不是等于没说。她咬了一口烧饼,边嚼着边沉思起来。
听完岐风的讲解,她彻底肯定这既不是中国古代的某个王朝,哪怕这里的人的穿着打扮还有街道建筑风格有着浓厚的中国古风,也不是小野不由美笔下的由王和麒麟串联起来的十二国,哪怕与之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
她该怎么办?
阳子的故事一页页在她脑中翻过,却有人告诉她即使把书翻烂,她也无法无师自通地获取生存技能。但有一点她是明确的,就是这个世界大致上是十二国和古代中国的交集体。
换作从前,白茜倒是很乐意一问: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堆出这么个世界来,好比爱因斯坦老伯伯的平行时空理论的实践案例?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情。
是因为想回家吗?并不全是,因为她静下来时心里念着的只有叶诗静,也许还有徐颖是否平安脱险了。
白茜咬着嚼着,当吃到中间的菜肉馅,她觉得不对劲了。“这东西怪难吃的,你怎么能一下就消灭了四个呢。”
夜半三更,门外传来的骚动声让本就睡不惯的白茜愈加辗转,刚打算被子盖头数绵羊,就听到门“砰”“砰”“砰”的响。
打地铺的岐风立刻起来开了门。
“请问什么事?”
“打扰了,我们奉命追捕大盗,请拿出你们所有的随身物品和出示身份证明。”一名带头的官兵手中赫然抖出一张搜捕令。
“是哪户人家的财物被偷了吗?”岐风问,却不期望他们会回答。
“这个轮不到你管。”
白茜拥被坐了起来,只见阴暗中几个统一穿着的男人进房开始到处翻找。她披了衣服下地,然后拿出摆在枕头边的梭钱。这也是从一名少年手上得来的,他说他们欠了他一个人情,困境在前,白茜忍着气没有拒绝那不请自来的好意。
“如果你们看见什么可疑人物,特别是有紫色瞳孔的人,就立刻到衙门举报。如果能捉住嫌犯,有你们不少好处。”
看着岐风谦逊有礼地迎送官兵,白茜却想起傍晚入城时守卫对所有入城的人的盘查。她肯定城里一定发生了大事,可岐风的询问只换来一句“例行检查”,白茜自是奇怪,不过既无通行的梭钱,又没有其他身份证明的她哪敢乱添麻烦,若非貌似是岐风的一个旧识出手相助,她根本进不了城。进城后那名叫司马流云的少年给了她一枚梭钱,是一块系着朱红绳结,以小篆体黑字刻着国籍,手掌大小的梭子,类似于原来世界的通行证。她本没太过在意,可今晚又遇上这样的搜查,她不由得疑窦再生。然两件事之间似无甚关联。
“有没有被吓到?”
白茜笑着绕过地铺坐到床上,“有一点。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吗?又是盘问进城的人又是夜搜客栈的。”
“我也不甚清楚。但刚才那位差大哥说到了紫色眼睛的人,我总觉得和乾妃有关。”
“乾妃?”
岐风上了门闩,回到地铺上躺下。
“乾氏凝香,仲嘉帝的宠妃,不知原因地染上了怪病,近一年来病情渐重,皇帝后来寻到一个巫师,说要治好乾妃的病,需以紫色眼睛的人的血肉作药引。”
白茜抖了抖,“真变态。”
“也许今天的搜查盘问都是他们为了找出这个紫瞳之人吧。仲嘉帝等不下去了……”
“或者是她的病不能再拖了。”白茜也睡了下去,悠悠道:“可也没必要为其安上大盗的罪名呀,亦非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仅仅是眼睛是紫色的缘故……若被人认了出来,这样的劳师动众以后不就巴巴招人厌恶了么?但从另一方面讲,倒不枉那位乾妃的盛宠之名。”
岐风听着女子的一席话,也蓦地沉默了下来。他想到了背后的纹身和近日一直萦绕在心的焦躁感。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白茜“嗯”了声,双眼却久久未能合上。
是不是差不多要到王伯伯家里做早饭了呢?
颜可凝神想着,从房间出来,穿过厅堂打开了屋门,渗人的早寒扑面而来,不住哆嗦了一下。略一抬眼,就看见母亲在屋外的小棚架下借着黎明的微光织着木篮子。
“阿娘早。”
“哟,我家闺女起来啦。”
“说什么呢。”颜可嗔道,边走过去把带出来的棉外袍套在母亲身上,“阿娘,如今虽已是冬末,但是山中的春天还没真正到来,你还是得好生保暖。”
妇人掖了掖外袍,继续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工作。她笑着,却并未转过头:“丫头赶紧去把厨房里的小米粥喝了,好有力气替王伯伯干活啊。”
“我当然知道!这可不用阿娘来罗嗦。”
不消一刻,颜可便穿得一只粽子似的,提着菜篮再次站到屋外。
“我出门了!”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母亲从身后传来的大声嘱咐颜可都是挥手以对,一副迫不及待到外面世界一闯的小大人模样。
颜可走在熟悉的山径上。目光所及,四处无不被狗尾草和其他杂草植物淹没着,惟独她脚下的这一条只有双掌宽的小径没有遭受侵占。不过这也是份属自然的事,自从认识了岐风,这个一直在颜可心里充当着兄长角色的男子,她哪年不是在这条山径上走上百遍,连哪个位置有着兔子窟,哪里是蛇觅食的必经之地她都一清二楚。
当她慢慢走近王伯伯的家时,颜可不禁奇怪,这个时侯王伯伯他不是应该起来生火了吗?伯伯尽管夜里如同瞎子,白昼阳光充足时,他的眼睛还是能视物的。可是不但没有袅袅炊烟从烟囱飘出,便是窗户亦没有打开。
难道是王伯伯生病了?
颜可加快脚步,她在门上拍着门,却无回应的声响。她急了,又喊了好几声,心里一害怕,想都没想就撞开了门。这间小屋比颜可的要更近另一边下山的小路,但山中居民淳朴,从不会有人去干偷鸡摸狗的恶事,所以她曾问岐风为什么他们的屋门门闩坏了,也不去修理,岐风只回了句,说义父觉得多此一举,语气满满的无奈。
门“砰”一声开了,撞到墙上,又微轻地“砰”了一声。
颜可来不及放下菜篮,大步匆匆地进了唯一的房间。她连叫了“王伯伯”两声,可依然没有回应。她冲到床铺边上,丢下篮子,一手翻开被子,另一只手伸向老人的手想弄醒他。但是她才牵起就忍不住差点松开。
她记得,就算在年中最冷的那天过来探望王伯伯,老人的手始终比她的暖,他反握着她的手,祥和的声音微沉着调,他说,女孩子家怎么不多穿点衣服,手比他这个老人还冷。
东西从菜篮子里滚了出来,散了一地。
颜可双手紧握着王仁,木然地想起阿爹去世后,她第一次去岐风那小药屋找他,正碰到他在抄录诗文。她听到自己问他那是什么样的诗,也听着他用清朗好听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念了。她从没上过庠序,亦鲜少接触书籍文章,却一下子记住了那句诗……
冬去梅依冷,燕归东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