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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巽鸣殿为鬼族皇子螣邪郎私有藩邸,位于谷口上风处,终年烈风长鸣,因此取了易经风相卦,名巽鸣。
      螣邪郎在魔界里朋友众多,又身份显贵,平日里巽鸣殿里访客络绎不绝。若是泛泛之辈,鬼族皇子便一并打包在前堂接待,完事后一个“请”字,君子之交奉行得透彻;若是关系亲厚一些,则进了中堂大厅,饮酒谈天,赏舞听琴,好不自在。至于这寝殿内室,能进出的就只剩寥寥几位至交好友了。
      现在正是午后未时,巽鸣殿镶了鬼族异兽金环的黑漆大门紧闭,寂静无声,似乎主人正在午睡。但往里去,寝殿薄青纱帘下,却听得低低说话声。
      “依任先生所见,母后安排吞佛童子这一异端者入殿有何用意?”问这话的正是巽鸣殿的主人。
      “女后之意,吾不敢揣测。”嗓音温润恬淡,已不似少年的清冽。

      眼前之人一袭银丝玄衣,缀以水色如意盘扣,墨色长发用镂花银冠束起,垂下碧玉珠,长眉斜飞入鬓,相貌清俊,气度儒雅,并不似魔界该有的狂野炽烈脾性,正是九祸座下谋士——任沉浮。
      任沉浮轻名利,又待人谦和,因此极得九祸赏识。在螣邪郎幼时,已为巽鸣殿座上熟客,常常指导其诗书经典,两人交情笃深。螣邪郎喜围棋,在闲暇时就总是叫了任沉浮博弈一局。

      “任先生说笑了,既为二殿直属谋士,又怎会不知母后心思?”
      螣邪郎指尖搁下一颗黑子。他脸上的伤痕本不深,涂了药之后,现在已好得差不多了,只余淡淡一道疤,像是谁在那血色焰纹上撇了一笔。
      俊雅文人淡淡一笑,手下白棋封住螣邪郎进攻,反转包围之态:“汝有何想法?”
      “唔……”螣邪郎沉吟。
      以异度之魔眼光来看,吞佛无疑是个异端。一只魔能够习佛门术法武学和人界术理奇法已经足够奇异,偏偏这魔性情还生得古怪。魔物情感大多炽热激烈,吞佛却逆大流逆得欢快,一身气息冰雪似的又冷又淡,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与生俱来,并非那些后天将卖弄风雅之物如胭脂香粉一般涂抹在脸上之人,初见面时也许会赞其脱俗不凡,交往久了就可以看到那白面粉似的脸下黑漆漆的脖子。
      而这样无疑等同是在脑门上写了三个大字:异端者。螣邪郎虽然和吞佛私交不算深,但也清楚后者在魔界贵族子弟中是受排斥的。魔界虽尚武,武力之下,血统门第同样是加分的筹码。不说螣邪郎这样的,一双尖耳已是身份象征,即使是普通的名门后代,大多也总有点自恃身份,眼里容不得吞佛这样出身不明的魔物。而吞佛好似也并不在意,遇到那样的少爷们,礼貌之余,冷烈嘴角总隐着一分讥诮的笑。
      这样的魔,说他自傲,他偏偏要谦和给你看,满口文绉绉的自谦之语多得能砸破你的脑袋;行事低调之极从不出风头,要不是那次校场事件,估计军队里知道他名字的魔扳着指头也能数过来。说他柔顺,一身傲骨却显露无疑。面对螣邪郎时,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从一开始也是直呼其名,一口一个“螣邪”顺口无比。要知道,即使是任沉浮,最初也是称螣邪郎皇子的。
      硬性狡猾如斯,却没让鬼族像其他贵族子弟那样处处为难他。上次过招之后,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两只在校场相遇的次数却是多了起来,螣邪郎每次邀战对方也不再拒绝。校场之上,各有输赢,不知道多少次交手后,两人关系似乎也近了一丝拉。大概是追逐强者的好战天性产生了共鸣,总之双方都战得痛快,有时候也会约定好下一次切磋的时间。因此螣邪郎不仅没有为难他,在听到那声淡然平稳的“螣邪”时,鬼族大皇子心底反而一跳一跳地喜。
      年幼的鬼族不知道这是对强者的赞佩之情,口是心非的鬼族更不会承认自己对那魔会有赞佩之情。不是今天的菜淡了坏了心情,就是魔刺儿又顶嘴了惹他生气,反正总归是不愿面对,就由着他去乱想罢。

      长风穿堂而过,窗棂上一只螣邪郎幼时雁闻给做的青竹翠玉风铃叮咚作响,很是好听。棋盘旁的梅子青瓷盏里盛着新鲜的荔枝,侍女已经替他们剥壳剜核过,鬼族指尖拈了一只,果肉洁白莹润。
      荔枝是任沉浮带来的。魔界气候异常,荔枝算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的水果,任沉浮的宅邸“闲情逸致”里种着几株,知道小小的鬼族喜欢那甜香,每当果子成熟的季节,便会用井水凉了给螣邪郎送来。

      “吞佛童子……修为不俗,功体难寻匹敌之辈,危险的高手;心机满腹,作战时难以看透伊之心意,无法预测之后行动,亦为难缠的高手。”顿了顿,又道,“不过,还不够。”
      天气炎热,任沉浮携了一把折扇,白绢上点点红梅,他摇着扇子,倒是好风雅的样子,“魔界向来不拒绝高手,汝认为这一点还不够?”
      “若是普通的高手,不会让母后如此破例,直接收为心腹。如伊之师尊袭灭天来,当年怕也是因圣魔双体之故才被母后留下,以作为魔界牵制局势的暗招,后来的鬼族断层一事便印证了这一判断……”
      任沉浮手下一迟疑,白棋喀地一声走错了地方,先前煞费苦心部下的暗棋也付了东流水。

      鬼族断层一事,在巽鸣殿里虽不是禁忌,但是众人都避免提及的话题,怕惹主人伤心。
      当年异度魔界遭受天雷一击,螣邪郎不过四五岁年纪,至亲族人尽数坠入黑暗,四处都是哭喊与杂乱的足音,裹着厚软狐裘的小孩呆呆地跌坐在地上,惊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张大了嘴,手抖得握不紧拳。当九祸属下从一片废墟中找到他,匆忙抱着离开时,那双愣愣撑着的血金凤目才落下大滴的泪来。
      而今只余崖上风啸,寂寥无边,听在耳中,全是入骨之痛。
      任沉浮心下担忧,抬眼看那鬼,面上并不见半点波动之色,瑰丽红发垂于身前,又敛袖放下一枚棋子:“此回战场为道境,免不了对上道佛两门,吞佛童子既能学习佛门术法,自然不失为一颗好棋。不过吾认为……仅凭这些依然不够。”
      “哦?吾倒是认为这些已经足够,汝却偏偏要往牛角尖里钻。”儒雅文士折扇掩面,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被对方的话挑起了兴趣。
      “道境一战,在伊之前魔界便已做了周全计划,校场之上,除了日常操练外,道佛擅降魔阵法,亦有专门的应对练习。自伊来后,操练方式并未改变,可见伊并不是此战取胜的关键点,定还藏有其他能耐……”
      “那汝说说,吞佛童子还有何能耐?”
      “……我不知道。”螣邪郎干脆地摇了摇头,“所以特来请教任先生……”
      任沉浮唰地收起折扇,笑道,“吾看汝比吾分析得还多,吾怕是要令汝失望了!”
      “真不知?”爪子又拎了只荔枝。
      “吾只知,吞佛童子将暂时调往第一殿,战略部署之外,任沉浮实属不知情。”
      “唉,唉,特意请任先生来一趟,却是也摸不清母后的脾气。”鬼族一副极失望的表情。
      “汝请吾来时道要下棋,现在又道是打探女后之意,螣邪郎啊螣邪郎,汝好生凉薄啊。”任沉浮大笑起来。
      “非也非也,当下还有一事。”鬼族手里搁下一子,嘴角挑起一个极张扬的笑,“沏茶之约任先生可有忘记?这局是我赢了,雁闻姊姊要泡的茶就劳烦任先生啰!”
      鬼族与文士平日里常常借棋做赌,这次亦约定好输家要沏茶待客。任沉浮只顾惊异螣邪郎心思过人,前前后后把吞佛之事摸了个大致不离,倒是忘了打赌之事,这下也不推辞,放了折扇便去取那黑瓷的茶具。
      雁闻先前已替他们烤了饼茶,筛细了茶末,备在茶盏里。任沉浮挑过一只香竹风炉,三根短炭正烧出莹莹的火,上面一只描花鸣泉罐,罐中水已初沸。俊雅文人取来黑釉茶盏,注入少许沸水,添了初炭,又从竹编方笼里拈来一只撩云调茶膏。
      螣邪郎见他手下不停,茶叶末已经被挑出极匀极细的颜色来,笑道:“点茶虽妙,却是规矩众多,步骤繁琐,终不如饮酒来得省事。母后殿里藏着的九酝春洒,前些时候我偷偷顺了两坛出来,今日任先生上门,同酌一番本是甚好,汝却定要饮茶!”
      “汝刚用了午膳,还是饮茶好些。”任沉浮依然微微笑着,提起旁边的鸣泉罐,“九酝春洒之事若是被女后知道了,又要说汝没有兄长的样子了罢。”
      魔界里谁不知螣邪郎爱弟成痴,听到兄长二字,鬼族心里一高兴,眉间喜色又增一分,“赦生不过牙牙学语年纪,与伊说了伊又能明白什么!”
      任沉浮摇头叹气,知道鬼族大皇子一向我行我素惯了,也就放之任之,专心点茶。

      翻腕注水,为使击拂有力,便选了银质鎏金茶筅,顺着注水节奏,拿捏着缓急轻重环回运筅,搅拌茶末,清香袅袅,茶面慢慢显出鲜白汤花,宛如千堆雪。水入六分,提腕止水,茶汤浓稠,这才露出水脚来。

      螣邪郎想,就眼前之人的温润与风雅,说不定与那红发的魔倒是能笑谈几局。

      任沉浮将茶盏推到鬼族面前:“汝尝尝,看吾手艺退步了没有?”
      螣邪郎见那汤色雪白,入口味醇,馨香扑鼻,放下茶碗后汤水依然呈咬盏之态,不禁赞叹道;“这茶汤确实绝妙,若是斗茶,任先生必能摘得三昧手之名。”
      “过奖。汝有雁闻姑娘宠着,恐怕一般的茶都入不了你的口了。”
      “哈哈……”
      两人相熟,对于眼前文人的调侃螣邪郎也接得随意,当下只又去捡了荔枝吃。
      任沉浮向罐里加了泉水,随之添了后炭,又道,“不足两月便是今年的围猎活动,汝可有打算?”
      螣邪郎愣了愣。他最近忙着找吞佛拼架,倒是忘了这事。皇族每年会举办狩猎会,不光是作为贵族子弟的闲暇活动,更是同袍作战的实力考察。当然,对于部分魔物来说,也是结交魔界精英的时机。
      现在提出这件事,意图不言而喻。
      “嗯……当然,是个观察的好机会。”鬼族金眸里闪过一丝精光,“我倒是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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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祸家为魔界名门,世代多出骁勇战将,到了元祸天荒这一辈,更是小小年纪便已展现过人之姿,于校场得到魔君旱魃赏识;别见家亦世代善武,别见狂华虽为女儿身,却生得英姿凛凛,不输须眉。狂华擅使剑,一把剑舞得飘然而不失凛冽之气,华光流泻,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自小与螣邪郎相识,从儿时玩伴到校场同袍,一起念书识字,一起比试切磋。同门为朋,同志为友,虽然元祸与别见生性寡言少语,但彼此间也是关系亲厚的好友,因此每年的围猎活动两人均会同鬼族一起参加。
      至于蟠凶与魔刺儿,亦各自怀有独特本事。螣邪郎作为负责指导两人操练的校场前辈,围猎活动也总会叫了这两名后辈一起。
      以上四只魔物,加上螣邪郎,便是在围猎中年年都抢得头筹的队伍。鬼族一心想要偷懒省事,并不准备再特意通知这四人,此刻脚下不停,直奔泽芝阁而去。

      火焰之城气候炎热,终年长夏,本该飞雪的严月,却依然让人敞了衣衫,想要冰镇的酒喝。
      泽芝阁红莲盛艳,怒放之姿不曾改变。鬼族从庭院跨进入后堂时,阁里的女婢们正在嬉笑着洗晒衣物被褥,见了那抹白衣墨衫,都赶忙停了手里的工作敛袖欠身行礼。为首的是一袭藕色暗纹长裙的华临,看他急匆匆的模样,笑吟吟道:“自从泽芝阁有了主人,螣邪皇子却是再也没走过大门了。”
      “呵……谁让泽芝阁花开独好。”
      路上走得匆忙,早出了一身薄汗,又没有带折扇之类的物件,螣邪郎只感觉一头长发都黏在了身上,裹得难受,便脱了外衫,立马有侍女贴心地接了过去。
      “你家主人呢?”
      “主人今早去了六欲天地,现在还未回来。”
      “可有说何时回来?”
      “这个……主人没有交代过,华临确实不知。”
      大热天跑得一身汗还扑了个空,再想想从一见面开始就是自己往泽芝阁跑的份,吞佛倒是从未登过巽鸣殿的门,小孩子的不平衡心理一发作,未免愤愤不平,忍不住在心里把那红发魔物剜了个千百遍。
      见螣邪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华临又小心翼翼地问:“皇子可是有要事?若是主人回来了,华临可以代为禀报。”
      “……不必了,改日我去校场寻他罢。”回过神来,鬼族自觉无趣,转身欲走,但看到那明晃晃的太阳,又蔫儿了,“只是天热口渴得紧,阁里可有消暑的东西?”
      华临嘴里噗嗤一声:“那日的青梅酒,现在还在井里冰着呢!”

      这边华临领了两个小丫鬟去取酒备食,那边鬼族也不拘束,旋身便进了主人内室。鬼族皇子与女后亲点战将月下对饮以及近期频频交手的事众人都知道,只当他们关系好,便也不去拦他。

      魔物的房间和其心性一样带点冷淡的意味,普通简单的茶几桌椅,看得出是吞佛当初入殿时临时设置的,只有那架绕枝牡丹帐大床和窗边的荔枝木梳妆台大概是原有的家具,都是精巧繁复的样子。魔物似乎也不挑剔,就这样住了下来。螣邪郎注意到那张桌子上堆着不少书简,最上面是一本《鹖冠子》,再往下翻,也尽是《三略》、《六韬》一类的兵书。旁边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兽首镇纸下压着一副未完成的山水图,笔触虽不脱稚嫩,但烟波浩渺,峰峦叠翠,也颇具神韵。
      鬼族闲闲地翻了几页书,又趴去那雕花木窗上看庭院里嬉笑着的侍女们,正感百无聊赖,突然玩性大起,四处瞧了瞧没人看见,便溜回书桌前,自己磨了墨,然后大笔一挥——

      白日东升的苍穹上,登时出现一只……三岁孩童简笔画般的鹰隼……

      鬼族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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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吞佛回到自家宅邸,照例有女侍在中堂奉了茶,又轻声软语道鬼族皇子下午有来过。听闻对方并未留下口信,吞佛也没在意,只当螣邪郎是馋了,顺路跑来蹭吃蹭喝。近日袭灭天来开始指导他布置阵法,普通内力招式可以自己苦练,至于阵法魔物却是连门都还没摸进去过。好在天资聪慧,只需稍加点拨便能理解其中精髓。于是六欲天地的殿宇之中被师徒俩布下了大大小小的各式阵法结界,本就少的仆从这下更是全都躲去了院子里,生怕一步走错就被传到不知道哪处的阵眼中去了。
      吞佛练得认真,无奈年幼,也无对战经验,在与袭灭天来的交手中伤了右臂,虽然及时上药包扎过了,现在还是隐隐地痛。魔族稍有些疲惫,便说晚膳在寝殿用就好,自己则负了燹烟剑直接进了内室,还未来得及坐下,眼光却扫到那幅摊开的水墨画上,当下一怔,站住了身。
      众人还在奇怪,随即却见自家主人一向保持完美的面瘫脸终于罕见地……裂了……有女婢眼尖瞄到了画卷上那只令人哭笑不得的鸟,这下已经用绢子捂了嘴轻笑,少年嘴角略微抽搐地一把攥了桌上可怜兮兮的纸,掌心艳丽火焰乍现,瞬间某只鬼的大作便满天飘飘洒洒,尘归尘,土归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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