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十二章 除非问取黄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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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意睁开了眼。
这是一片空茫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日月星辰。算不上明亮，但绝对不昏暗。真要形容的话，倒有那么几分“天地浑沌如鸡子”的意味。
这也是一片不存在生命的空间。但是很奇怪，这里的气息很纯净，不像未来之境那样充斥着死寂与绝望。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我死了吗？未来改变了吗？佛剑大师如何了？
意识有一刹那的迷茫，昌意的脑海中写满了问号。
“你醒了？”
在记忆中回响过千万遍的声音忽然响起，昌意浑身一震，僵硬着转过身去。
仍是记忆中一般无二的面容，仿佛永不凋谢的鲜花。百世光阴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浅浅笑着，眼中满是温柔与宠溺，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原来你长大了是这般模样。真是个英俊潇洒的帅小伙呢。”
昌意怔怔看着她，嘴唇颤抖，眼眶渐红。多少年不曾开口的呼唤，伴随着成长的阵痛与成年后的委屈孤独，一同涌到唇边。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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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山，天外天。
平静透明的湖水倒映天空，清澈得好似把天空切了一角搬了下来，连带湖心的小亭子也好似漂浮在白云之上。
专门为一岁孩童打造的一张迷你小方桌，绘着可爱图案的木勺木碗，精心熬煮的绿豆百合蛋花粥。小昌意正在享用他今天的第四顿饭。
肉嘟嘟的小手勉强握住勺子的把手，杵进碗里又拿出来，然后张着口水滴答的小嘴往勺子上凑。一岁的孩子还不能很好地执行吃饭的动作，基本上挖一勺漏一半，吃一半又漏一半，搞得满手满桌都是。吃相虽不佳，小娃儿的态度却很端正，可以说是一心一意与食物作斗争。龙宿见自家儿子不哭不闹吃的这么认真，心里觉得很满意，也就不再管他，将注意力转向了手中的线装本。
这本小册子，叫做《昌意成长日记》。
慕少艾拿来的，说是不归留下的日记，预备着哪天父子相见了就拿给龙宿看。龙宿随手翻了一下，基本上是与儿子相处的日常。日记并不是严肃的文体，不归的记录也很随意。有时候比较文言，有时候几乎就是口语，没有什么固定的套路。龙宿想里面说不定就隐藏着不归背井离乡的真相，当然要好好从头到尾研究一番。
龙宿翻到了第一页。
他看到了第一篇日记，然后久久地沉默了下去。
只见上面写着——
壬辰年
七月十二
立秋日，大雪，生昌意。
逆天而为，吾不悔也。
加上日期，也不过二十三个字。
龙宿听慕少艾讲过当时的凶险。九死一生，耗尽一身精血，几乎是拿命换了昌意出生。
不过二十三字。
母亲想要生下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愿望。母亲想要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这又是多么理所当然的期盼。可对不归来说，却是耗尽心力，与天相争。
为什么？凭什么？
龙宿很心疼，很歉疚，很不甘。
他看着那二十三个字，觉得这贼老天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讲。
“啊——”
孩童的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惊醒了沉思中的龙宿。
小昌意默默吃完了一碗粥，双手笨拙地捧着空碗向父亲要表扬。肉嘟嘟的包子脸扬起，亮晶晶的不明液体蔓延大半张脸，却掩盖不住漆黑眼眸中星光一般的明亮。
这是你的骨肉、我的血脉，是天地倾覆也无法斩断的联系，也是你我今生今世的证据。
只为此，虽百死其犹未悔。
“哈。”
龙宿失笑摇了摇头，不知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还是昌意此时的呆萌，抑或兼而有之。他收回心神阖上日记，抱起昌意去洗手，擦脸，顺便还换了身衣服。
换到一半昌意就吹着泡泡睡着了，垂着小脑袋安静地窝在龙宿的臂弯里。他的脸颊红润粉嫩，如新鲜的水蜜桃，洋溢着勃勃的生机。
“安心睡吧。”
龙宿把他放在专门打造的小床上，小心地掖好了被子。
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
我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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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
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紫渊怜爱地摸了摸昌意的头，小伙子却不是很领情。他显然意识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母亲怀里哭着实幼稚，连忙起身，尴尬地强行转移话题。
“额，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归失笑摇了摇头，却没有正面回答。
“好了，先来拜见你外公。”
“外公？！”
昌意顿时吃了一惊。
“父皇，昌意在叫你呢。”
笑不归笑着转头看向海边，但见海浪之上凌空悬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昌意一见之下，大脑顿时死机。
幼年的他也曾设想过外公的模样，神通广大的帝王将相，浪迹江湖的孤胆侠客，甚至是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无论怎样的形象他都能接受。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外公……
不、是、人！
那么他阿娘是什么？他又算什么？所以这究竟是什么物种啊啊啊？！！
“哼，不过尔尔。”
那魔影一声冷哼，然后扇了扇翅膀，一下子就没影了。
昌意：…………
“娘，外公好像……不太高兴？”
自己似乎不被接受呢。昌意顿时不安起来。
“无妨，他只是一时别扭罢了。”
不归神色如常，对于父亲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顿了顿，见儿子还是一脸纠结不安，又补充道：
“他的本尊不能现身，这道魔影只是他的意识投影罢了。你外公本相极为俊美，搞成这般模样，不过是些许恶趣味罢了，不必惊讶。”
“额，娘……孩儿不是……”
心底的一点小小别扭被戳穿，昌意顿时面红耳赤，讷讷不成言。
好吧，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他这些年已经努力隐藏颜控属性了，刚才一时激动竟然又暴露了，惭愧惭愧。
“哈。”
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儿子的脾气，不归失笑摇了摇头，就此揭过这篇。
“好了，与娘讲讲，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孩儿一切安好，母亲不必忧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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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灵，是远高于人类的生命体/能量体。他们拥有不朽的生命、改天换地的力量，眼中所见、所知、所感，也远非人类五官大脑可以企及。他们站在广袤无垠的宇宙感受世界的真理，而人类只能在狭小逼仄的空间汲汲营营，连抬头看到的天空都是残缺不全的碎片。
但是神灵无法成为人类的主宰，因为天道规定，诸神不可干涉人间。
诸神生来便遵循天道，从无违背，因为天道是绝对真理，正确、完美、至高无上不容置疑。
弃天帝对这样的至高无上感到了厌倦。
一来他不喜欢人类，二来他也想看看触碰天道会有什么后果，于是他创造了异度魔界、圣魔元胎，还顺手灭了道境。在凡间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岂知天道还没给反应，神界已经炸开了锅，联手将他困在了六天之界。
啧，一帮无趣的能量体。
弃天帝又无聊了。好在这次有个小女儿给他解闷：看她莽撞天真跌跌撞撞，最后摔得遍体鳞伤哭着向他求助，然后又忘了疼似的继续前进。这般天真执拗很是取悦了弃天帝。出于认真负责（玩久一点）的原则，弃天帝愿意给紫渊更多自由，更多机会，继续这场本可终结在在无定河边的游戏。
当然了，弃天帝保留着终结游戏的权利。若是紫渊毫无长进，他也不会一味纵容。
比如现在，弃天帝就觉得，游戏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
在他看来，那个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子，抑或是那个长相应该不错的男人，除了证明紫渊又犯蠢之外毫无意义。拼了性命把孩子生下来又如何呢？这个天地不容的、持续被人间因果排斥的生命，他的母亲连保住自己都有困难，又哪里保得住他？
到最后，还是要求到他面前。
真是无趣而令人失望。
仿佛是为了回答弃天帝的不满，紫渊一扬手，打开了一条时空裂缝。她把小奶娃丢了过去，换来了一个斯文俊秀的书生青年。
弃天帝：…………
弃天帝甩袖而去。
超脱七情的神灵，并不会为自己的情绪左右，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情绪了。比如此时，弃天帝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生气。
全知全能的天界前第一武神，也有失算的时候。
他认为必死的那个孩子，长大了，成年了，没有被死神吞噬、没有被天灾毁灭、没有被人祸波及，甚至身上的因果排斥都已经弱不可察。这说明紫渊没有如他所料一般走投无路，反而迎难而上，不但挫败了敌人，甚至拥有了抵抗天道的力量。更有甚者，这撕裂空间穿越时间的一手，莫说凡人，就是神灵也少有能做得如此轻而易举的。她对法则的领悟如此精进，若非人界规则所限，只怕早可封神。
他的女儿已经如此强大，再不需要躲入他的羽翼之下，也再没有人，甚至连神，也不能掌控她的人生了。
——她不需要他了。
弃天帝的心情糟透了。无欲海波涛汹涌，正是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海潮翻卷的声音渐响，风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父—皇—！”
弃天帝闻声出现在紫渊面前，面无表情，显得十分严肃。
“吾儿，不必大呼小叫。”
“孩儿这不是忘了嘛……”
紫渊嘿嘿一笑。无欲海不属人间，时空规则与苦境无甚相似，放声大喊和轻声呼唤的效果并无差别，她却偏偏要双手作喇叭状，对着大海狂呼乱叫，大约是父亲在上，少女心复燃的缘故。
小昌意已经回归，被青狮驮在背上四处晃悠去了。小娃儿的情况当是不错，紫渊了却一桩心事，接下来，便轮到与父皇的恩怨纠葛了。父亲面前的紫渊显得更活泼一些，狡黠的笑容里带着些许少女般的顽劣。只听她笑吟吟道：“孩儿游历人间，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父亲交代的任务还是放在心上的。关于四柱，孩儿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却不知父皇能不能给些提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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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片刻前，紫渊听昌意简略叙述了一下她离开后将会发生的事。
所有她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引渡天劫后天道似乎就此放弃了对昌意的“追杀”，类似迷个路就能走到邪灵老巢、买个药都能遇到翳流老大这种事，总算再没有发生过。这些年昌意一个人守着无关风月，安安稳稳做着他的江南读书郎，那些惩恶扬善匡扶天下的豪言壮语，仿佛真的只是年少时的一时热血。
然而他的内心岂甘沉寂，否则也不会在那么敏感的时期找上蜀道行，至于阇城的所作所为……呵，倒不需担心他会与生父隔阂了。
提起故人，紫渊心中亦是千丝万缕，只是时间紧迫，场合也不对，她只得按捺下心中情思，与昌意细细陈说那些年少时不曾告诉他的因果往事：关于她与龙宿的往事纠葛、异度魔界大小姐的身份、以及这一场时空穿梭的前因后果。
不归从来不是那种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号逃避现实剥夺孩子知情权的家长，只是往事牵扯过多，不适合告诉冲动鲁莽、心智未成熟的少年人罢了，可她的身体又未必坚持得到孩子心理真正成熟的那一天……紫渊充分发挥了她精分病人思维广的特点，创造性地给出了【将幼年昌意与成年昌意对调】这一充满想象力的解决方式。
即使早已习惯了【母亲身边什么都可能发生】，昌意也还是花了好一会，才搞明白眼前的妈妈是过去的妈妈，以及自己一岁时竟然遇见过父亲，还是未来的父亲，这一匪夷所思的事实。
作为一个好学上进的读书人，昌他不由陷入了类似“外祖母悖论”一样的因果死循环中，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傻孩子，这还不是现在的你能想明白的事情。”
不归失笑摇了摇头，却未做进一步的解答。事实上其中缘由也无法用语言表述清楚。非要形容的话，大约是些弦理论，第四维度乃至多维空间之类的概念，对于一辈子难以脱离三维空间的昌意而言，立足四维回溯因果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超越其认知范围，多说也是无益。
事实上这样违背法则的事情天道是容不得的，总算无欲海在人间之外，天道的监控力度没那么强，她才能偷到个天道运转的空隙把人换过来。这一次是佛剑改写了未来导致人间因果重组，下一次换人的机会……
说不得就是异度魔界现身苦境，导致空间松动了。
异度魔界终究是要现世的，不说兄长还困在里面，魔界、玄宗、万圣岩之间的恩怨纠葛，绵延百年终究要有个了断。自己当年太过心软，日后浴火重生，定不会再因一时妇人之仁导致功亏一篑。只是不知道自己当年瞒过天道埋下的复活契机，是否真能如愿一一点亮，散落的三魂，又不知何时才能齐聚……
“娘。”
昌意见母亲走神了，轻唤了一声。见她回神，才提出埋藏心底已久的问题：“娘亲，孩儿一直不明白，汝之神通已可隐匿己身于天道外，当年……或者说日后，为什么非得，非得……”
“非得接那天罚？”
昌意脸色一变。
他这问题一出口，才意识到对自己而言母亲已接天罚殒身多年，对眼前的她来说一切还尚未发生，问也是无用，可母亲偏生把话给接了下去，这岂不是说明，她在多年前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接到天罚，又或者，她早就计划着要接天罚自殒？
“不错，我早知天罚会降临吾身，在你面前魂飞魄散，也是吾刻意为之，只希望你受此冲击能正视自己，莫再鲁莽行事。”
仿佛知道昌意在想些什么，紫渊很干脆就承认了他的猜想，换来的是儿子受伤小兽般通红的双眼。
紫渊苦笑。
“傻孩子，但凡有一丝一毫可能，我都不可能舍得抛下你，让你独自徘徊世间啊。奈何天意难抗，我当年为生你已耗尽生机，纵然神通盖世强留人间，也无法停留太久。何况……你也有所察觉吧，随着你年龄增长，遇到的倒霉事越发频繁，入雪山必雪崩，涉激流必山洪，是也不是？”
昌意眉头皱死紧。
“阿娘是说，因为你的存在，我的气运会持续衰弱？”
“是，也不是。”
紫渊摇了摇头。
“确切说来，是因为我自己的存在已是天道规则之外的产物，而与我相关的你，自然也在规则之外。我若身死，与我相关的因果自动抹消，你便可借着与龙宿的父子亲缘理所当然立于这天地间。”
“可是……规则之外的产物，又是什么？”
昌意直觉母亲还有话没说，但这因果亲缘天道法则，实在令人一团浆糊，无从着手。
“呵，这可复杂了，我自己也说不清呢。”
紫渊真挺佩服自己这儿子的，那么大信息量，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概念，他居然还能腾出空来思考提问。不过她可不打算再深入下去了，含混揭过了这篇。
“总之，昌意，吾受那天罚是命中有此一劫，逃不掉的。不死上一死，天道更加饶不了我。”
“死上一死？”
昌意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抓住母亲的袖子。
“所以说，娘亲你还能复活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给自己留好退路的！”
“冷静，冷静！”
紫渊哭笑不得按住激动的儿子。
“吾心中却有一些想法，不外乎分离三魂及三教根基各自温养，却不知最后能不能成功。”
“成的，定是成的！”
昌意此时神情激动，眼神亮得如同看到食物的饿猫。
对此紫渊心态倒是平和，失笑摇了摇头。
“这可说不准……糟糕，时间到了！”
苦境和无欲海时间流速不同，就这么说会话的功夫，苦境又遭受了一场时空波动，昌意身后一条裂口张开，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兽的嘴巴。那口中传来强烈的吸力，昌意不可抑制地被吸了过去。
“娘，快告诉我你打算将三魂放在何处温养，孩儿回去就把它们拼起来！”
昌意的声音焦急而恐慌。
紫渊却是心志坚定，不为所动。最后一句，昌意只听她说——
“纵然只是一抹荒魂，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第十二章 除非问取黄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