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第二章 前尘旧事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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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之滨，湖心小筑，码头界碑上刻着“无关风月”四字。字是昌意写的，他并未经历过什么儿女情长，对风花雪月也无甚心思，写得确实洒然磊落，无关风月。然而起名的人，是否也是同样心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真的放下心中执念了？
——又或者，是用情太深，无心风月？
昌意不知道。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曾知晓他们当年发生了什么。母亲是个坚强独立风采卓绝的女性，实在跟“下堂妻”或者“被抛弃”这样的字眼搭不上边，因而母亲的朋友们大多猜测是她把那男人给甩了，又或者那男人是个短命鬼……
短命个鬼啊。
昌意知道他父亲在世，只是出于某种不能说的原因，妈妈并不愿回去，或者是不能回去。熬过了叛逆的青春期，又见证了九十九道天雷的天罚，他已学会不要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了。一来自己已经成年，可以坚强独立地面对风雨，二来，他也实在无法想象怎样的男子，能让母亲这般红颜折腰，心甘情愿为其生儿育女。
昏黄的烛火摇曳，昌意取下脖颈上的紫金链。那链子上挂的却是一枚戒指，银白纯净，毫无杂质，乃是号称一厘抵万金的铂金。抛光戒面，弧线设计，简约优雅。妈妈生前从未将它从左手无名指上取下过。
昌意闭上眼，昨夜的一幕又在眼前闪现。他即将冲出去的刹那，那人伸手拦住了他。眼前除了缀满宝石的珍珠扇，就是无名指上赫然一枚银白铂金戒……
妈妈说过的，这戒指当世只此一对，绝无仅有。
将戒指紧握手心，幽暗的空间，传来锦绣公子似哭似笑的呜咽。
“疏楼龙宿，竟然是汝……哈，不是汝，又能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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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岘匿迷谷中烟雾缭绕，云蒸霞蔚，恍若仙境。
桐文剑儒是被一阵呼呼哈嘿的叫喊声吵醒的。
睁开眼，入眼是一间弥漫着药香的小屋，陈设简洁明快古雅朴素，淡金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室内，这景象对于在鬼门转了一圈的病患来说，实在美的值得浮三大白。
桐文剑儒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不由失笑摇了摇头，起身走了出去。
屋子外天光正好，一方药圃用一圈篱笆随随便便围着。这山谷藏风聚水地气极佳，又借了麒麟穴的势，药园子里着实长了不少珍稀药草。奈何此间主人性情懒散，一地药草简直与青菜白菜仿佛。
那呼喝声来自一位正在挥舞木剑的异族少年。这少年名唤阿九，长着很特别的、毛茸茸的耳朵与尾巴，似乎是某人收养的义子。说是“似乎”，实在是因为猫少年有些地方太随便了些，动不动就“少艾，少艾”地直呼姓名，望之不似人子。
而此间的主人，就是剑儒的救命恩人，药师慕少艾了。剑儒与他有些交情，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药师的眉毛还没有那么长那么白，眼角更没有那道好似宗教图腾般的印记。然而时隔多年，药师依旧是好皮相，唇红齿白面若冠玉，走出去足以秒杀全年龄层的女性。
此时已是巳时许，药师正翘着二郎腿懒洋洋晒着太阳，手中一根水烟筒，时不时吐个烟圈或者调戏调戏小阿九，一脸惬意，好似写着“安享晚年”“给个神仙也不做”这样的字眼。见剑儒醒了，慕药师摇了摇手中的水烟筒打了声招呼，连起身都欠奉，可见此人的惫懒性子不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了许多。
“呀，独臂阿叔，你醒啦？太阳都晒屁股了哟～”
小阿九一套剑法走完，擦了擦汗，挥着木剑也打了声招呼。
童言无忌，剑儒吊着上了夹板的手臂，笑着应了声。
慕少艾掏了根麦芽糖，三言两语把阿九哄骗去做饭。猫少年到底小孩心性，虽然嘴上嚷嚷着“虐待童工”，最后还是屁颠屁颠去厨房了。一想到少年的手艺，剑儒不由深深叹息。
阿九做的食物，说的好听点叫原生态，说的直接点，那就是虐待伤患啊……
“呼呼，儒门天下锦衣玉食，顿顿龙虾鲍鱼，我家阿九做的粗糠米糊，想来是难入剑儒大人的法眼了。”
少艾吐了口烟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啊，哪里哪里。”
剑儒连忙打了个哈哈。
“山珍海味固然美味，此间粗茶淡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罢罢罢，所谓君子远庖厨，他不是十项全能的龙首大人，就没有抱怨的权利了。
“哎呀呀，想不到阿九做的焦饭米糊竟有如此魅力，引得堂堂儒门首席武官垂涎不已，不惜偷减药物延缓伤愈，只为在这多吃几顿饭呐～”
慕少艾转着水烟筒，笑容有些促狭。
剑儒脸色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吊着伤臂欠了欠身。
“久在樊笼里，复返得自然。吾生生死死走了一遭，实无心再理会红尘纷扰，便使了些手段想多留些时日……还请药师见谅。”
药师倒不是介意多个人蹭饭——反正儒门不差钱，诊金给的很可观——只是身为医者，自然不乐意患者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晃了晃烟管表示不介意，然后意味深长地冲着他似笑非笑。
“若真是有心归隐无心俗世，那才好呐～”
话里有话的，于是剑儒的表情又是一僵。
沉默片刻，桐文剑儒叹了口气。
“药师，汝是聪明人，吾也不绕弯子了。那日吾之秋叶桐剑被侠刀斩断，本以为在劫难逃，所幸剑断时忽然升起一道剑意阻了一阻，总算保住一命……而后龙首便将我送到此处，所图为何，药师难道猜不到吗？”
慕少艾挑了挑眉，表情写着“我就是猜不到怎么着吧～”
剑儒被噎了一下，只好继续唱独角戏。
“她当年说吾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非要在吾剑上留一道剑意。百年之后杀劫果然应验……百年之事尚能预测如此准确，她又怎会不知自己眼前死劫？现在想来，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无奈诈死逃脱……”
他的语气带了些微妙的颤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
“医术她只信你。她当年中了寒毒，一定会来找你的……是吧，药师？”
慕少艾心中千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他觉得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救了一个全身都写满麻烦的病患，那个病患自己不爱惜身体不说，都多少年过去了亲友团还不消停。
他无奈绕着圈子。
“笑不归是生是死，汝当年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她定是恼了龙首，赌气不肯见……”
那个名字，仿佛是不能触碰的伤口，就这么被药师揭开，剑儒竟是连说话也语无伦次了起来。
“药师，汝就给吾一个准话，她……我是说不归，是不是还活着？”
青衫儒士双目灼灼，紧紧盯着药师。
明知事不可为，却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期待奇迹的降临——这样的表情，药师并不陌生。
他并不是第一次、也必然不会是最后一次，被别人寄托全部也是最后的希望。同样，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无情地击碎他人最后的幻想。
“笑不归已经死了。魂飞魄散，连灰都没有剩下。”
——虽然那一天迟来了十八年。
慕少艾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剑儒闻言，本就无血色的脸庞又白了几分，摇摇晃晃后退两步，哇地呕出一口心头热血。
“哎呀呀，汝这又是何必，白白浪费药师我的汤药。”
真见不得病人糟践自己，慕少艾连忙上前扶住。
剑儒苍白着脸色，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
“抱歉。这么多年，吾实不该再生此期待。”
他只是，太介意龙首看到那柄断剑的表情……
慕少艾忍不住摇头。
笑不归啊笑不归，你可知自己是多少人心头不能提起的伤？
真是孽缘。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耳畔忽然想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孩儿昌意，拜见义父。”
听到这声音，慕少艾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要命了，今天又不是初一十五，这小子怎么突然来了？剑儒还在呢，看到他那张脸不得当场起肖……
饶是药师历经了无数大风大浪，此时也禁不住大脑空白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阿九已经欢快的奔过去了。
“昌意哥哥，昌意哥哥你怎么来了？少艾他又虐待童工了，我们出去吃好吃的不要理他～”
阿九一下子扑进了青年的怀里，吊在他身上一个劲摇尾巴，显然二人关系极是亲密。
“没大没小，跟你说了多少遍，不可直呼义父名姓。”
那年轻人手中折扇敲了敲阿九的头，虽是责备，语气却十分宠溺。
放下阿九，他抬起头，方才发现此处尚有旁人。他愣了一愣，旋即恢复。义父既为医生，隔三岔五有个病患，也属正常。
上前两步，他行了个教科书般的稽首礼。
“小子昌意，见过这位先生。”
有那么一刹那慕少艾十分希望当初那道天雷劈死的是自己。
桐文剑儒见到那青年时，明显愣了一愣。
他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但这年轻人的相貌着实出众。姿质风流，仪容秀丽，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天生一双桃花眼，目若秋波最是多情，偏偏一身清骨天然贵气，丝毫不显轻浮。他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剑儒只觉一股亲切感自心底油然而生，竟是一个照面，便不由自主对他生发出无限亲近。
心底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当看到青年与药师并列站在一处时，他才恍然大悟。药师赋雅风流，昌意则清贵温文，气质颇有相通。而且昌意右眼与药师是同样的琥珀重光，这两人站于一处，便如潘安仁、夏侯湛同行，是可谓连璧。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所以药师不得不把亲子认作义子？
——他后来当然知道自己错的不是一般的离谱。
其实昌意的体貌特征很是明显，只是刚刚才又确定了一遍某人的死讯，他心情激荡，哪里会多想？何况昌意在亲近之人面前并不佩戴面具，右眼的异瞳十分吸引视线，一不小心就会被误导。再者，有些人太熟悉了，反而灯下黑。真说起来，也不怪他没有意识到。
剑儒日后将如何后悔暂且不提。至少此刻，他见到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心情还是好了许多的。他主动做了自我介绍。
听到剑儒自报家门，昌意愣了一愣，似笑非笑看了眼药师。
“义父竟与儒门天下有此渊源，孩儿倒是不曾听您提起过……”
慕少艾本就心里有鬼，听到这话顿时又是咯噔咯噔，努力维持着表面淡定，打了个哈哈。
“药师我只管治病救人，至于什么渊源，不记得啦，呼呼～”
剑儒看了眼药师。
——怎么好像当爹的有点怕这个儿子？
小阿九对此一无所觉，蹦蹦跳跳嚷嚷着要吃大餐。
昌意也是个君子远庖厨，对厨艺一窍不通的。但是没关系，他可以外带。
每次来岘匿迷谷他都会踩着饭点带来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于是剑儒也有幸蹭了一顿家庭聚餐。
昌意吃饭有些小毛病——
右手边不能坐人。
如果不能分食，那一定要有公筷。
菜品必须新鲜，凉了或者重新热过的都不行，隔夜的更不可以。
饭碗三两的容量，盛三分之二，只许少不许多。一口饭要嚼15次。
每餐必配汤。用小盅炖的一小碗，汤上面撒8颗葱花，不能多也不能少。
不吃甲鱼，不吃内脏，不吃香菜，不吃生菜，不吃蛋黄，非私人场合不吃鱼……等等。
餐具必须是一整套，瓷器餐具要用象牙筷，漆器餐具配乌木筷，筷子必须七寸六分，筷尾镀金或者银花纹。
——当然以上问题剑儒同学都不知道。
他只是一手举着筷子，眼看着昌意一本正经的将几盘菜排好位置，而阿九在一旁一个劲吐槽，心里又一次涌起异样的感觉。
不过他看到昌意第一筷子给药师夹了一块鱼鳃肉之后，就光顾着感叹青年恭谨守礼了。药师带出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天真活泼，一个谦逊恭谨，倒是有趣。
这顿饭吃得慕少艾□□。
他稍稍分析了一下餐桌旁的人员成分：
剑儒不知道昌意身份。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一时也没有看穿；
昌意按理说也不知道自己身世，但药师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那叫个虚，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自己算是此间唯一的知情人。他不能让剑儒知道昌意的身份，反之亦然。他不确定昌意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连带着这小子的来意也变得莫测起来。每每昌意有什么动作，他都忍不住心惊胆颤，生怕出什么幺蛾子。
小阿九完全置身事外，吃得很开心。
慕少艾觉得他哄骗南宫、搞垮翳流的智商，完全不够用。
昌意带的食物是定量的，不过因为习惯了药师这里常有病人，他会多带一人份以防万一。四个人，或许还要加上一只蠹鱼孙，正好将一桌菜吃光。
小阿九擦了擦嘴，幸福地打了个饱嗝。
剑儒其实是个闲不住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该问的也已经问了，他就不再叨扰，饭吃好就吊着伤臂告辞了。
药师巴不得他赶快走，假惺惺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把夹板拆了，吩咐阿九把人给带出去。
药师呼了一口气。送走一尊大神，总算稍微放下点心来。
“义父在紧张些什么呢？”
冷不丁背后响起昌意的声音。药师心头一跳，回过头去，就见到青年摇着乌木扇，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呼呼，老人家闲来无事，养鱼逗猫，哪有什么好紧张的地方？”
药师也是老江湖了，装傻充愣的本事那是杠杠的。
昌意不说话，抿着唇默默看着他，眼神中带了几分小委屈。于是不到三秒药师就缴械投降。
“好啦好啦，汝想说什么，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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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送完剑儒，回来就被昌意哥哥三言两语打发了，拎着篮包子屁颠屁颠跑去逗蠹鱼孙了。药师摇着头哀叹儿大不留人，自己要他做事还得用麦芽糖收买，对昌意哥哥却是言听计从，真是气煞我也。
“阿九小儿心性，义父与他计较作甚？”
昌意给他砌了杯茶，云淡风轻的表情，当真好一个红尘世外客。
所谓急事缓办，昌意素来是沉得住气的。心里头其实比谁都焦虑，面上却不露分毫，一点一滴的心理压力，反倒让药师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慕少艾心里哀叹，所谓养儿防老真是骗人。阿九还小就不去计较了，昌意这孩子……当真不是好相与的，这些年韬光养晦，城府愈深，竟让他这个老江湖也颇感压制不住。
又说了些有的没得，消了腹中积食，昌意食指轻敲了两下桌面。
这是他的习惯，表示接下来要谈正事了。
“吾前日去见了侠刀蜀道行。”
慕少艾愣了愣。他知道昌意的母亲和武痴一脉有那么些渊源，但突然提起有些莫名，只好顺着他的话头说：“侠刀一生坎坷，确实令人唏嘘。”
昌意幽幽地看着他。
“……也见到了龙首与佛剑两位先天。”
慕少艾表情顿时一僵。
“儒门龙首吗？哈哈，见到偶像的感觉如何，有没有上去要个签名合影？”
他端起茶杯，似乎想要掩饰些什么。
昌意一直关注着他的神情，此时心中，更是笃定。
“汝果然早就知道了。”
“噗……”
慕少艾瞬间喷茶。
有些狼狈地擦干水渍，慕少艾只见昌意抿着唇，微微板着脸，三分委屈三分控诉，真是要命。
“瞒着你是你母亲的意思，并非吾意……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龙宿看出来了吗？”
昌意执扇敲了敲手心，眼中带着思索，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吾母究竟是何身份？她与龙首之间有何故事？两人为何分离，这么多年又为什么一定要瞒着我？”
一连串问题抛过来，慕少艾不禁苦笑。
“吾只是个大夫，运气不好收治了个比较麻烦的病人，哪里知道那么多……好啦好啦，麦看，吾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汝母西陵，原名笑不归，出生江南世家……”
其实真说起来，慕少艾对笑不归的了解也并不多。基本上外人知道多少，他就知道多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几次治病时的情况了。笑不归真正活跃的也就那十余年，讲出来却仍是费了不少口水。
昌意静静听着，时而深思，时而惊讶，最后眉头皱得死紧。
药师当然要劝他。不归当年似乎是有什么苦衷，隐姓埋名不能泄露行踪，连带你也只有隐没人间。你父母皆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很多事情外人只能看个表象，真正情况只怕唯有当事人才说的清楚。
昌意冷笑。
“苦衷？什么苦衷，怕他跟崖上那位一样被一掌拍得吐血三升吗？放心，吾武功平平，没那么大本事！”
慕少艾顿时一脑门汗。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第二章 前尘旧事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