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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幕四五、为母则强 ...


  •   慕少艾想,女人家生孩子自然都是搏命的,但是像不归这样真正拿命换的,其实不多。
      返魂香是一种很珍稀的药物,而且容易被污染。即使已经散尽一身精血,生产时仍是难免会有血气冲撞,破坏返魂香的药性。
      换句话说,生产的一刻,被返魂香压制的大寒之气会悉数反扑。压抑数月的寒毒一夕反扑,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谁还管得了那些事情?
      那天正是立秋,笑不归紧紧攥着药师的衣襟,眼中无声坚持,一如当年气若游丝却执拗倔强的少年。
      不容拒绝,不能拒绝。
      药师不愧是药师,风骨卓绝,艳艳无双。他握了握她的手,面不改色,用医者看破生死的坚毅与淡然,承诺——
      “我会保住他。”
      若这是你的愿望。
      若这是你焚尽血肉燃烧生命倾覆天下也要达成的愿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慕少艾从未向人提起过。
      生死关头,母亲坚持要保住孩子,身为大夫无力回天……药师从没说过背负这样的期待是多么沉重。
      事实上当时的情形他也有些回想不起了。笑不归捏碎了最后一颗返魂香,浓郁的香气连他也不免神智恍惚起来,一切都好像发了场梦一样。
      只记得漫天大雪与满山满山的鲜花。
      羊水一破,大寒之气再也压制不住,瞬间笼罩整个山头,刹那间七月飞雪,雪花大如席,吹落轩辕台。然而整座山头的植株并未因寒气而变得肃杀,反而因着返魂香的效力,愈发生机勃勃。放眼望去,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奇珍异兽环聚来朝,姣妍芬芳的鲜花开在纯净的白色中,空中飘散着浓郁清净的檀香,丝毫没有血腥气。此情此景,如临仙境。
      慕少艾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抱了一个冰雕玉琢的娃娃。
      并不像寻常婴儿出生时的一身血污,这孩子身上的污浊在接触空气的那刻的都化作温凉的火焰。这火焰透彻而洁净,不伤人,慢慢如蝶翼飘散,丝毫不留痕迹。
      红莲业火,慈悲而缱绻,孕育出绝对纯净的孩童,真正的冰雕玉琢,冰清玉洁。
      然而冰雕玉琢用在一个孩子身上,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形容。真的。
      慕少艾解开衣襟,将幼儿抱在怀里。好似一块冰块贴上肌肤,他打了个冷战,却不肯放松分毫。
      雪已经停了,天地静默。慕少艾紧紧抱着怀里的幼儿,试图用体温温暖一个母亲最后的执念,牙关打颤,直到睫毛也结上了霜。
      医者,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不虑吉凶,不避艰险,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低温使得慕少艾无法持久保持清醒的神智,恍恍惚惚一日夜就这么过去了。冰雪消融,香气消弭,十万大山又恢复了原貌。
      怀中忽然传来另一种节奏的心跳。
      一声一声,缓慢,但是稳定,如同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
      幕少艾眼珠转了转,慢慢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小小的、软软的孩子,攥着肉肉的小拳头踢了踢脚。
      那一刹那,他几乎落下泪来。
      即使见惯了生死离别,也不是就能泰然处之习以为常的。
      他急急看向一旁的笑不归,想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然而一见之下,满腔喜悦顿时浇了一盆冰水,生生冻结。
      眼前的女子静静地躺着,安详宁静,唇边一抹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正成沉浸在梦里,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朝阳宫前散了全身气血,怀胎八月余,仅剩的一点生机也全被腹中胎儿榨干,此刻寒毒反扑,纵是大罗金仙也难有半分抵御之力。她全身的肌肤都被冻住,结成半透明的、清澈洁净的、如冰似玉的质地,真正是冰肌玉骨。
      慕少艾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用冰雕玉琢、冰肌玉骨、冰清玉洁这样的形容词了。

      他小心地抱着小娃娃,放到了不归的身边。
      “好孩子,这是你的妈妈。睁开眼看看她。”
      小奶娃动了动手脚,没睁开眼。新生儿并不都是出生就能睁眼的,何况这孩子尚未足月。但他忽然咿咿呀呀哭了起来,哭声微弱,像小猫一样,一声一声挠在慕少艾心底。
      大约是母子连心罢。
      药师心底涌起不可抑制的悲哀。生死轮回之前,不论是笑不归还是慕少艾,终究渺小仿若蝼蚁。
      可是、可是,总有些执念,连生死都要退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慕少艾依旧没有向谁提起过,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一切是否真实。
      冰雕玉人的眉心忽然闪烁万点毫光,如同阳光般的淡金色,耀眼却不刺目。一刹那间一股温和的力量席卷而来,慕少艾全身如泡入温泉,从身心到灵魂都好似被净化了般舒畅。等他回过神来,初生的幼子已在母亲怀里咿呀含笑。
      慕少艾想,若人间有神迹,那眼前,必然是神迹了。

      =============================

      身躯渐冷,意识渐渐模糊,有那么一瞬间,笑不归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过不去这道坎了。
      也不是第一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然而这一次的心境,与过去是如此不同。
      她曾经愤怒、绝望、逃避、哭泣。现实冰冷高大,比死亡更令人痛苦。然而她终究是没能赴死,因为不知道那冰冷的死寂之后,又是怎样的光景。
      数百年,她留恋生之绚烂,又饱受命运折磨。学不会一步莲华的淡然,更没有父皇的决绝,来自异界的灵魂碎片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那是属于人类的徘徊挣扎,彷徨犹豫。
      但是这次不同了。
      全世界的苦难,都无法抵消来自生命最初的喜悦。
      不能到在这里。她告诉自己,一定,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眼前是盘古未开的混沌时空,咿呀的啼哭声,便是开天辟地的惊雷,炸响在三千世界混沌红尘。一瞬间,聆音天降,光明普照。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她抱着宇宙间最神奇的生命,贴上脸,感受着血脉相连的跳动,终是落下泪来。
      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看到好友满是复杂地看着自己。
      “没事了。”
      她看了看身后,云淡风轻一笑,手一挥,冻结的身躯便不见踪影。
      “我不会死的。”
      她曾是一城之主,抱一腔天真热气懒懒人间万里,却落得长河一夜,亲友断绝;
      她曾站在金字塔顶点,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艳羡,最后朝阳宫一场烈火,鸳蝶梦碎,参商永离;
      到如今,怀中幼子嗷嗷待哺,她孑然一身,却好似拥有了世界。
      从此以后,笑不归,立于不败。
      再无人能将她打败。

      慕少艾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样的女人,犹如珍珠,所有苦难悲伤,无论怎样尖锐刻骨,最后都将磨砺得耀眼夺目。而她,依旧是旧时模样。
      最后他说:“是个男孩,起个名字吧。”
      笑不归想了想。
      “这孩子生于立秋,所谓春华秋实,秋者,丰茂之状,则为昌意。我便唤你昌意,可好?”
      怀中,白玉般的小人踢了踢脚,翻身睡着了。
      岁月悠长,天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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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传言,龙宿疯了。
      他生了场大病,醒来便提剑上了衍圣府。
      没有人会忘记讼星台上的血泪控诉。当即就有人赶了过去,生怕第二天公开亭出现【问世间情为何物,儒门龙首喋血衍圣府】的快报。
      但是龙宿居然什么都没做,只笔挺地站在衍圣府门外,一动不动,好像打算就这么站到天荒地老。
      他站的地方极佳——或者说衍圣公的府邸位置也太好了——所有人,若是想出去,不论是翻墙、走后门、还是走正门,都避不开他——反正最后还是同一条路。
      这样围三缺一的布局,好处是可以有效地掌控进出的人员,不论里边外边出什么事守住一个点就够了。至于缺点……也很明显。
      将近一个月,龙宿就这么提着剑,站在衍圣府门外看着。
      冷冷地看着,阴森森地看着,似笑非笑地看着。
      这种压力简直大的不能想象。
      谁都知道矗理原上发生了什么,谁都知道不归被衍圣公逼成了什么样——就算不是衍圣公做的现在也必然是必须是只能是他了——所以谁都知道龙宿没日没夜盯着衍圣府大门,脑子里想的肯定是尸横遍野血染长阶的场面。他们对此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他们已经等着儒门与学海的发难,却不知道等待的过程比结果本身更难熬。
      就好象一个即将受刑的囚犯,最痛苦的不是拉到菜市场后的伸头一刀,而是你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被杀头,却不知道这一天何时会到来。
      不过几天时间,衍圣府的气压已经低到蛇虫蚁兽禁绝,走路都不敢有人出声了。所有人都是一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神经衰弱重度失眠的模样,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了门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衍圣公气的摔了无数盘子,却根本没有办法。
      龙宿没有动作,别人也没什么好理由劝他走。至于衍圣公,如今这种风声,难道还能派人去做了他不成?不但不能动他,反而还得防着他出事,也就只好听任他门神一样守在外面。

      终于有人被龙宿逼疯了。
      这人算是衍圣公的左右手,这种时节走动的任务难免多了些,时不时就要遇上龙宿。每次路过他都觉得自己的脖子上架了把锯子正在嘎吱嘎吱响,十几天下来一百八十斤的汉子生生瘦成了一百二的皮包骨。也不知龙宿是觉得跟这人也算混了个眼熟了,还是说把他搞成这样有些歉意,某日又见到这兄弟时,就冲他笑了笑。
      左右手兄弟当场就崩溃了。
      他拔了剑,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大概是“龙宿你来啊有本事杀了老子”“衍圣府明日踏平儒门天下”这样的话。
      龙宿退了两步,歪了歪头,眼中带着些许迷惑。没等他有什么动作,衍圣公已经跑出来把人给提溜了回去。临走阴森森瞪了一眼,满是肃杀。
      龙宿淡淡瞥过去一眼,静默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这么一闹腾,衍圣府的气压就更低了。每个人处在崩溃边缘,脆弱的神经再经不起多哪怕一分的压力。
      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做忧患深。
      ——暂任三教仲裁的忧患深。

      按理三教仲裁这样的位置是轮不到忧患深的,资历什么的怎么算都不可能够。然而事急从权,以繁文缛节著称的儒教另一大特色其实就是随机应变。
      以上委婉语翻译过来就是——
      【艾玛一边衍圣公一边儒门和学海,劳资是嫌命长了才坐那位置,干脆随便找个熊孩子当替死鬼得了……那啥,忧患深,组织看好你哟~】
      于是【并不】年轻的忧患深成为了最年轻的三教仲裁。
      忧患深走马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把靖沧浪破格提为了副手。对外的理由是笑不归与独孤慎知同列四锋,身为同僚吾二人自然责无旁贷要还事件一个真相。至于某些不良人士关于【扇宇主人这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这一论断,正直的靖沧浪觉得并不可信。
      当然了,对于衍圣府一脉来说,更值得关注的显然是其他方面,比如——
      忧患深是站在笑不归一边的。
      所以儒教内部经过一番势力角逐后,最终是学海一脉占了上风。
      所以即使家大业大地位尊崇如衍圣公,也并非不可战胜……你猜衍圣府会不会被儒门拉出去陪葬?
      虽然就实力而言儒门加上学海也最多来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问题是好端端的你说谁愿意当那个“一千”?
      所以当忧患深拿着儒圣金令入衍圣府时,受到了以左右手兄弟为首的相当一部分人的热烈欢迎,大家对于忧患深在如此混乱的时局下挺身而出担当重任表示了强烈的敬佩,并表示日后一定积极配合仲裁的调查,努力还原事情的真相,绝不让作恶者逍遥法外。
      忧患深折扇开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然后衍圣公踩着爆破出现了。须发皆张,面目紫红,如发怒的狮子,怒斥左右手勾结外人构陷上司的不义之举。
      左右手兄弟冷笑。说得好像自己清白无辜似的,真以为你背地里做的那些阴私勾当没有留下证据呢?现在儒教都打算舍弃你了,老子当然也是弃暗投明了。看着你我情义一场,每年清明我会记得给你烧纸。
      衍圣公怒极反笑,场面话也懒得说了,直接手一挥,四周顿时涌出无数人马。
      ——想要走?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忧患深在衍圣公出现的时候就悄悄溜了,摇着扇走到了龙宿身边。
      龙宿看了他一眼便转回视线。没有说话,好像真的打算当个门神。
      衍圣府火光四起,刀兵之声不绝于耳。忧患深站在龙宿身边看了一会,只觉心底一股幽幽的寒意。
      其实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龙宿和太学主都不是不顾惜性命的人,衍圣府也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可在太学主和龙宿的连番施压之下,连衍圣公都已失了冷静,就这么陷入了疯狂的自相残杀。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兵不血刃。
      他想起讼星台上声声血泪般的诅咒,想起龙宿抬眼看了衍圣公一眼,静默如山岳。
      越是冷静,越是疯狂。他想龙宿此时可能真的疯魔了,然而世道本就无常,不缺这一个。
      说不定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忧患深幽幽看着远方,好似在自言自语。
      “三教仲裁这个位置,说是暂任……可坐上去了,吾又岂会轻易弃之?”
      “笑不归,吾也是不能让她白死的……额,龙宿?”
      锵然一声剑吟,龙宿手中御皇出鞘。
      “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他看了忧患深一眼,然后提剑一跃,几个呼吸之间身影便没入了衍圣府。

      这一天,衍圣府青石长阶,染尽鲜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幕四五、为母则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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