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再冲突，论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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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湿了黑发，书红血蓦然抬起头，在这之前她一直定定地注视着地上阿袖死不瞑目的尸体。
如果……能再一次握住剑……她希望怎样做？
书红血将五指收拢，紧紧握住袖中的残铁，锋利的断剑边缘已经割破了手心，疼痛却似隔了一层，模糊而无法痛入心胸。
刀光已落，将雨丝劈开两半，眼看就要将书红血连同雨水一起劈成两半。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住。
一刻钟前，这处实际位于冷峰残月不远处的山下小山村旁，层层叠叠的山岗包围了青山绿水中的村落。
山岗上，当漫天细雨朦胧落，正立着两个人。
寂寞侯慢慢撑开伞，遮挡头顶的雨丝。
火点着了村落，火不留情，苍天或许怜悯，然而一丝小雨完全车水杯薪。
“有时候，我真是不能理解你。”
山下喊杀声一起，四非凡人已是按捺不住，便在短短时间内，火光已是在细雨迷蒙中越来越盛：“你知不知道，以残魂之身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能让大多数的人意外。是不是等到书红血死了，你才会开心，开心终于报了过往的仇？”
寂寞侯轻轻咳嗽着，撑着伞，眼眸不动：“再等一等。”
“等？哈！”
四非凡人语气凝重着怒意：“难道你还真指望那个残废动剑？要等你自己在这里等，山下的人也是无辜性命，我是等不了了！”大袖一挥，四非凡人决心一下，立马向着山下起火处疾奔而去，远远只丢下一句：
“寂寞侯，若你当真一丝良心也无，便冲着我使出你的九锡剑！”
以四非凡人的性情，如果不是因为身边有人明里暗里阻挡，说不定在发现书红血偷偷被人带下冷峰残月的那会儿便已动刀出手。
再然后若不是寂寞侯忽然发现书红血原来并不是两人所看到的那样，因失魂之症而真正变成一个废人，执意要看其极限。两人也不会在附近山岗上等了四五天，看见附近有一伙山匪出没也不曾现身提醒附近村民。
三月浩劫之后，南武林派门失首，如此地山村之遭逢大难者不知几许。
四非凡人此时心中深深后悔。
他早该想到寂寞侯不是有把握在最后关头救下这座村庄，而压根就没准备出手。或许对于这种操弄智慧的人而言，若能牺牲半村之人，逼得下方书红血发挥潜力，本就是一桩很值的交易。
因为四非凡人知道，在寂寞侯的心中，自回绝六祸苍龙的邀请而后又从外界带回重伤痴傻的书红血开始，便有一桩计划要实行。
那计划想必是很困难，困难到这些时日寂寞侯夜夜无眠仰首对天，推测书红血所散离的两魂六魄究竟流落何方，不惜代价也要让其复原。作为造天计划参与者六人之一，书红血的能力作为不需再提，而她之身份以及不愿欠人恩情的性情，决定了未来或许能成为寂寞侯最佳之助力。
四非凡人不想说自己或许猜对了寂寞侯的想法之万千。
只因若果真未来有那一次，说不定便是挚友反目……寂寞侯有寂寞侯的做法，四非凡人有四非凡人的责任。
结交越深，身为地狱岛在外搜罗情报的三岛主，四非凡人便越不愿意有同寂寞侯这个人为敌的可能。
若是书红血能够复原……作为曾经总司刑书生的女儿，是不是也有可能在未来帮助地狱岛来阻止脑袋坏掉的好友寂寞侯？
这样想着，一路狂奔，很快的时间四非凡人已经能够看到前方在细密小雨中火焰熊熊的村庄。
地上有血，血流已成河。
便在这时四非凡人突然脸色一变，停下脚步。
前方喊杀声已止。
山岗上细雨斜飞。
寂寞侯静静撑着伞望着四非凡人离去的背影。良久之后，他抬头看向天空，薄雾笼罩，阳光熹微。
忽然有一刻，寂寞侯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再度低头看向起火之方向，攥住伞骨的手紧了紧，而平静无波的黑眸亮了亮。
“此长彼消，终究这次，天时在吾。”凝视山下片刻，寂寞侯似是难抑制咳嗽两声，余下话语尽数化为轻声一笑：“哈……”
天坛，姬无花正独自立在花园中迎风惆怅。距离风之痕离去的时候不过一日，而她之心中已经开始再度思念。
风花之痕，风过花痕，风和花是否该是天生便相得益彰的一对？然而为何风总也不怜惜花之寂寞，总不愿停留。
花姬手持一束鲜花，置于唇边轻尝花瓣露水，幽幽一声叹。便在这时，倏然有风而过，吹动园中鲜花万株而飘摇。
这风……
姬无花蓦然抬头，“风之痕？”一声疑问，不解可算是刚刚离去的人又为何而归来。
“花姬。”一声沉着，白衣人影再度现形，正是魔流剑风之痕。
“出了何事？”姬无花眉头微微一皱，却是见风之痕神情难得一丝焦急。
“是红衣。”风之痕沉默瞬间，然后开口。姬无花脸色一动，回头向后，却是看向自己那栋虚掩了房门的小楼。
小楼似刚刚才有人进去，轻纱还在摆动。
姬无花不再耽搁，回转楼内，果然见到属于自己的床上正躺着一名红衣女孩。
比之一日之前所见，书小红脸色绯红，身上裹着的一袭红衣似宽大了些……或许不是红衣宽大，而是昏迷不醒的女孩正渐渐变小。
“这是？”姬无花眸光一凝，抬手起舞，手中鲜花洒落点点灵光，笼罩住书小红周身，便见一缕缕白气似要自女孩身周挣脱，却被灵光强行固定在躯体之内，
“魂魄不稳，躯形溃散……风之痕，你们遇见了什么？”
姬无花沉吟收回手，不免再度疑问，明明离开前红衣的情况已是稳定，而如今却比之她初见红衣时还要糟糕。
一个不慎，恐怕风之痕再没有了徒弟，而眼前来历莫名的小女孩也将魂飞魄散。
风之痕不言语。
他其实也不知该怎样回答，难道要说眼前的红衣是被一柄剑给吓到的吗？堂堂魔流剑传人，竟然会被一柄剑吓到当场昏厥继而魂飞魄散，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有治疗方法？”风之痕沉默询问。
“如今之计，唯有利用剩下玉露纯液，看是否能使之魂体稳固。”姬无花思索片刻，一声轻叹：“然若找不出原因，魂体受外力牵引散形已是迟早之事，风之痕，你亦要有所准备。”
花姬不忍垂眸，不再看向床头红衣，她本就是多情心性，相处数日已是对这孩子产生感情。如今已不再是天涯别离，而是真正生离死别，姬无花之心中升起难过之意：“风之痕，这孩子，可还有家人？”
如果一定要死，何不让她同家人死在一起，也免日后悲伤。
——如果一定要死，书红血会选择死在谁面前？
嗯……
大概会选择就算死了也要从地底下爬起来，把该讨回的该还的统统了结后，才能安心再度睡下吧。
细雨迷蒙，四周一片泥泞。
当寂寞侯撑着伞慢慢一路走来的时候，就看到四非凡人正折腾着带领剩下村民救火搬运地上的尸体，书红血身边还在流血的尸体最多，却没有人敢轻易接近她。
倒塌的槐树，死气沉沉。
而坐在树根泥水中的黑发清秀青年手掌慢慢滴着血，同样死气沉沉地垂着头。
书红血膝盖上睡着一名孩童，孩童父母双双在这一次灾难中遇难，孩童的脖子朝一边扭曲着，早已闭上稚嫩的双眼。雨水打湿了她的黑发，泥水浸湿了她的衣裳，血液染红了半边袖子，顺着手掌从半截剑锋慢慢滴入脚下。
寂寞侯忍不住一声轻咳，打破这一刻的沉寂，而让低头坐在树根处的书红血慢慢抬起头来。
书红血目光已再无呆滞，却似怔忪，黑眸如同浸透在黑暗里，看起来简直要比寂寞侯更加让四周不显任何色彩。
“我终究救不了人，对么？”书红血并不意外寂寞侯会出现，反而像是认识很久，平静却落寞地开口：“学剑百年，又有何用。”
“但你始终还是再度握住了剑。”寂寞侯斟酌回答：“你已然拿起了剑，便不会再放下是么？”
“我不知道。”书红血摇了摇头，没有明确回答。
寂寞侯沉默了一会儿，举起手中伞，移到书红血的头顶上：“或许，从世间有了武功开始，便免不了争斗厮杀。名利权欲自古有之，学剑并无过错，错的只在不平静的人心。”
“或许。”
书红血注视寂寞侯的双眼：“四非凡人说，你有事情要找我帮忙，是什么事？”
“咳。”寂寞侯咳嗽一声，目光一偏望向四非凡人。
那边正站在灭火冒烟屋脊上指手画脚，顺便离得不远偷听谈话的四非凡人身躯一歪，险些掉了下来。
“那是未来的事。”寂寞侯慢慢地道：“你的手若再不医治，恐会废掉。”
断裂的剑锋本无处可握，如今那残铁的部分已是深深嵌入书红血的左手手掌，血不断地流，而有部分血液已经凝固，就像是用血肉生生将铁剑包裹在骨头中。
寂寞侯看着书红血手中的剑，不知为何心中闪过一丝快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情绪，最终将伞交由左手，缓缓将右手伸直递了过去：“书红血，同吾回冷峰残月。”
两手交握，也许证明不了什么。
在书红血的眼中，当那道黑白寂寥的身影由远处缓缓行来，属于这一刻的独特风景已是停滞。当寂寞侯在冰凉雨水中朝她伸出手邀她回去，让以残魂回归世间的书红血茫然无依的心灵终于安定了下来。
如果能有一个地方，用“回”这个字，无意也是一种幸福。而书红血原本的家，或是学海无涯，碧江飘舟，甚至久远过去已是只属于记忆的扇宇定锋坡，还能否回去？
此时书红血不知，或许未来，她依然会彷徨。
时间又过两三日。
此长彼消，当冷峰残月，书红血伤势逐渐痊愈，并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起魂魄同身躯配合的动作时。
远在中原天坛，花姬姬无花住所之内，另外一处残魂化生的书小红，却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深沉睡眠中。
不过几日，时间无声无息向后倒转。
原本看起来有七岁模样的书小红静静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而容貌更加稚嫩，如今看起来像是五六岁。
风之痕一日也未曾离开过床边。
在这中间的时候，书小红也曾醒过来一次，口中喃喃说着“师尊对不住”以及很混乱的“剑是什么”，就好像人在天坛，魂体却已飞去不知名的地方，经历某种光怪陆离的事件。
姬无花只能尽能力稳住书小红的形体不散。
书小红本就是由魂体重组凝形而生，若是魂体再度散离，恐怕刚刚转为血肉的身躯化为飞灰后就真的什么也剩不下。
“三魂缺一，却被人为以他人一魂而补足，故而红衣虽生，终究要受制于那单独分离之一魂。”月圆之夜，姬无花施展从不显露人前的秘术，终究探得书小红魂体秘密，“究竟是谁，甘愿牺牲性命而成全这个孩子？唉风之痕，恐怕这孩子的血亲，俱已不在人世。”
书小红本是已经死了。
一魂之体为母亲明灯之心血催动包含爱意化形，通过血缘联系牺牲双亲一方性命弥补魂体缺失，以此保住书红血之性命。
也许为母者能够感应到命格不足的书红血有魂飞魄散之危机，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预料到后来魂体三分之棘手局面……该叹息，武功果然不能乱练。
“原来如此。”冷峰残月，又是一天。
夜幕降临，云层只余一轮弯月。寂静的夜，让附件飞瀑水流更显清幽，而在小亭中，正对坐好友两人。
四非凡人正喝着寂寞侯为表达歉意而亲手泡的茶。
且不论这其中诚意多少，茶确实还不错喝。
“这样说来，当年书生给自家女儿取名‘红血’源来有因。而当年明灯造谣玄天九变秘笈造成四方血祸，只是要替出生之时蒙上血光之灾的书红血弥补命格？”
四非凡人只知当年书生夫妇因何获罪上地狱岛，却不知其中详细究竟，如今听寂寞侯这样一说前因后果，隐约也能知晓他为何会选择袖手旁观，任由村民的血去彻底唤醒身魂无法协调的书红血。
这件事对错先不论，总之此刻，寂寞侯是有道歉的心意在的。
“并非造谣，确实是有玄天九变秘笈。”寂寞侯坐在桌子另一边，慢慢雕刻着手中永远也雕不出面目的人像：“先祖麒麟君曾与书生论交，他也是唯一知晓先祖后人隐居之地的人。”语气平静，似乎并没有什么。
四非凡人先是点点头，继而猛地抬头差点泼掉手中的茶：“你的意思是——”他微微倒吸了口气。
寂寞侯咳嗽两声，抬起头：“陈年旧事而已。”他之目光依然平静，“便是如你心中所想那般了。”
书生知晓世间存在玄天九变秘笈。
或许他认为这秘笈之上的记载能对恐怕会幼年夭折的女儿有帮助，将这件事透露给了自家的妻子明灯。
那时书生究竟有意无意，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追究已经没有意义。
再后来明灯隐在幕后，让江湖中利欲熏心之人替她去拷问玄天九变秘笈之下落，也许另外几处村庄之相同血案仅仅只是故布疑阵……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真相谁知道呢？
唯一的结果，便是百年之期，书生陪着自己的妻子自愿囚禁于地狱岛领罪，被儒门高人养大的书红血安然活了下去，一生多灾难直到杀身之劫落，其母牺牲自己性命替她逆天改命。
很久很久之前，寂寞侯学艺有成，曾经前往过书生隐居的村庄。
不知为何那时他改变了主意并未报仇，却反而在今日，救了自己的仇人之女。
四非凡人愣愣地看着对面一脸平静的好友，良久迟疑：“寂寞侯啊……你大概是不想再报仇了吧？”
他开始替被救回来的书红血担忧了。
寂寞侯定定地看了四非凡人一眼，微微勾唇：“哈。”
看不出心意的笑声更让人容易发毛，四非凡人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再喝一口热茶压惊：“那现在呢，你打算怎样办？”
“等。”被骚扰的没办法继续雕刻，寂寞侯索性收起木块和刻刀。
雕刻是为帮助回忆救命恩人的容貌，也是锻炼手指灵活的方法。号称文武冠冕，虽然很少使用武力，但寂寞侯的剑术实际上绝对配得上他的称号。
“等？”四非凡人提出疑问。
“势之牵引，此长彼消。”寂寞侯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轻轻咳嗽两声：“你觉得书红血那散离的两魂会落到何方？”
“嗯……”四非凡人沉吟片刻：“我懂你的意思了。”
书红血的情况一直很稳定，这说明魂魄虽散出身躯，却完好无损。那么会不会散离的魂魄也会另有机遇，比如受修炼过的功体的影响化为人形，就同书红血本体这般以残魂之身勉强活下去？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不管散离在外的残魂形成几个“书红血”，迟早会免不了有一场争端。
“同一个人，气运之争夺，命格之争夺，生存之争夺。”寂寞侯淡淡开口：“人生在世，总也免不了争夺一词。”
“但毕竟，此地的书红血却占了本身之利。”一旦领悟便能全盘得知寂寞侯之意图，身为挚友另一方四非凡人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粗豪：“所以我们只需要等，只要等的时间够长，书红血之状况越好，也就代表另外几方之状况越差。”
顿了顿，四非凡人蓦然一叹：“都是同一人，真是造化弄人。”不管谁生谁死，活下来的那个，岂不都是书红血。
但看在外人眼中，那分别却大大不同。
“也许，已不需再等下去。”寂寞侯忽然开口，目光转向夜色中某一方向。
四非凡人为风中寒意一凛：“嗯？”
夜色中有人。
远远吹来一道无形之风。
一人白衣白发，慢慢踏入冷风残月，风中传来低沉诗号：“昂首千丘远，啸傲风间……”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再冲突，论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