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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楔子六 南国雪 ...


  •   ……为一尺盈雪,寂然百年。
      时隔不知多少岁月。
      寂井浮廊终年阴云不散,冰冷的风扰乱漫天飞雪,吹动廊下悬挂的空白画卷。
      这一日,长廊浮雪上踏过足迹,有人步履不疾不徐,手持香斗迎风送来幽氛,紫衣在风中划过痕迹。
      “慈光之塔,从来无雪。”一句沉稳清雅,尾音风中袅然:“你知晓吗?”
      无衣师尹踏足寂井浮廊,紫发戴有金冠,衣袂浮绣凤羽,紫衣雍华。木板薄薄一层雪,被师尹足底踏出咯吱声响,越接近浮廊中心,雪层越厚,气温骤然下降。
      寂井浮廊中心处,宛如徊暗深井之最深,正侧身独坐一道寂寥人影,目光静静对着身前一口墨如深夜的剑,而一缕血色由剑身渗出,蜿蜒滴落雪中。
      “你来了。”浅吟低沉之语,出自殢无伤口中,雪白的发飘拂遮住冷酷的眼眸,“终于有话要对吾说了吗?”
      风声盈耳,一如箫声呜咽,雪粒静静敲打屋檐。
      无衣师尹静静在墨剑之前驻足,“啊。”他轻声一叹,“是吾对不住你。”拂袖扬起香斗,斗内常年不熄之清香,嗅着这香气似要抚平心中之不平静:“自从无法再感应浮儿之气息,吾便精心研究通往苦境之途径,如今虽有成效,却因虚空变数而无法派出更多人。”
      “哦?”
      殢无伤忽而扬袖抬手,黑白的衣袖掠过墨剑一瞬,指尖已是染上一点血色殷红,“浮儿独自前往苦境,是因其执念将近。”苍白的指,摄起猩红送入口中,独自品尝那混合铁锈之微甜腥气:“你之萦怀,由来无端。”淡泊冷酷之语气,一如黑衣白发淡然冷漠的人。
      无衣师尹哈地一声,“毕竟数百年相处,吾早已将他当做同初儿一般。何况浮凉之所以前往苦境,起因虽是其之执念,终究还是因助吾铲除雅迪王,而不得不行诈死。”香斗再抬,浮香袅袅,紫衣雍华之人不动声色抬起双眸,眸中神色平静无波,似在轻烟后方观察殢无伤之神色。
      “不知不觉,已是许多年。”
      无衣师尹抬手接住一片浮空飞雪,“吾犹然记得那一日,即鹿葬礼,浮儿跪在坟前对吾所说之话……”
      “你是指。”殢无伤语气淡淡:“伊唤你母亲之那一日吗?”
      那年那月那时。
      无衣师尹所指,是即鹿下葬之初,竹花漫天飞扬,面对弭界主之来使,只有五岁模样的明书寒自承是殢无伤和即鹿之子,以此洗刷即鹿未婚生子之污名,并在坟前发誓一生守护剑之初,决不让其卷入任何风波。
      而殢无伤口中所说,却已是数年后,当又一次明书寒在寂井浮廊外求见未果,第一次不知从何处寻来了酒,跑去即鹿坟前喝得酩酊大醉。
      无衣师尹得知前往寻人,却被那时少年模样束着童子文巾的明书寒,拽着衣襟哭说此生宁愿唤无衣师尹为母亲,也不愿在让早入坟墓之幻影困束活人之一生,并酒劲上涌差点冲动地去挖即鹿的坟,说要去往黄泉质问……幸好未付诸行动,乱来的明书寒已是被及时赶到的殢无伤一剑背敲晕过去。
      直到如今,无衣师尹回忆当初情景,心中依然复杂难辨。
      其实明书寒有一件事是理解错了。
      困于雪中的人非是不能醒,只是不愿。无衣师尹抬头看向殢无伤,心念一转,又将口中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那一日。”
      无衣师尹再度微微沉默,抬手轻嗅臂弯香斗:“浮凉之心性本是纯良,却只是为替你抱不平。”
      “吾已淡忘的容颜,每在你之眉间寻起。”
      殢无伤目光依然凝视那口墨剑,骤然再度抬手扬袖,掌心向下扬起一片雪沫:“究竟是谁困住了谁,犹然未知。”倏忽之间,他之掌心已是多出一颗斑驳圆石,并指成剑轻点石面:
      “你所需要,不过此物。”
      冷淡低沉之言辞,殢无伤微微抬起之双眸,不泛剑锋之利,风刀似剑,忽而吹过师尹发丝。
      落入无衣师尹掌心的圆石,触手之中散发温润之意,内中似是蕴含一缕冰凉,被困石中,带来雪寒之错觉,“嗯,多谢。”无衣师尹将无名之石送入袖中,此行目的总算达成其一。
      不知从何时起,殢无伤喜爱收集各种石头。此石看似寻常,内中蕴含一道剑气。
      “浮凉”本为剑灵,多年前剑之本身曾受殢无伤剑气霜华淬炼,故而后来明书寒纵然并未在剑之一道继续走下去,却天生便能借用殢无伤之剑意。无衣师尹此行最主要之目的,便是寻殢无伤取来一道剑气,用以前往苦境的人能够凭借此再度同失踪已久的明书寒取得联系。
      这方法能不能施行,却还要看失踪的人究竟是为何同慈光之塔失去联系。
      “通往苦境之间隙值容一人,你……罢了。”
      无衣师尹欲言又止,或许是因彼此会面已是不必再说,又或许掩藏在淡香背后的眉眼似是欲擒故纵。
      雪中两人相距一丈,隔着墨剑,又似隔开彼此。
      莫测之心思,莫辨之眉眼,风中飞落的雪花模糊谁之容颜?殢无伤再度侧身抬手撑着头,静静注视那口不断呕血的墨剑,忽而道:“他,从不需吾担心。”

      苦境,由中原前往南域的途中。
      有一人肩披青衫,忽而驻足,冷眉凉薄缓缓看向天际。
      离开冰冷囚禁百年的寒泉,明书寒之面色比之以往更加苍白。只因同时存在时间线上,彼此息息相关,纵然他非是书红血,却也是因其而生,唯有等到此时剑折人亡,方才让由生而来的剑意如脱出尘蒙。
      明书寒缓缓闭目,再睁眼黑眸凉薄已是锐利。
      彼端之天空忽而有些波动,似是有人借助两端感应,突破屏障而至。
      会是谁呢?
      明书寒表情不动,抬手握住腰侧之残剑。
      腰间半截残剑已被泉水洗去锈华,冲淡不了深入剑纹中的丝丝血迹,一丝丝冰凉剑意如同游丝,缓缓感应而缠绕他之手掌。
      一如多年前,浮廊飘雪,寂然墨剑。
      铮!
      一声异响,明书寒骤然抽剑,剑锋划过自己手腕,继而殷红之血覆盖残剑剑锋,以自身血脉强行压制剑意和鸣,只因此时他尚不愿一见来人。
      再度启程,明书寒踏着空中微落之飞雪,一步一步走向极天峰之方向。
      “枯笔书百态,瀚海著微尘。”
      “人生多困倦……哈,载酒剑歌吟!”

      同样是在苦境。
      便是极天峰变故发生不久之后,位于西南部某处荒野小镇,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有一名大汉赤着上身敲着手中铜锣,不停往路过之行人吆喝着:“来来来,来看啊,胸口碎大石咯,保证真实无假,精彩万分呐~~”
      吆喝几遍,待逐渐有好奇的人被吸引围过来,敲锣大汉擦一擦额角的汗,转身冲后方另外一名瘦弱男子喊:“弄好了没有?众人等着表演啊!”
      “知道知道,马上就好。”那瘦弱男子头也不回回应,奋力接着将一块一块的沉重石条往一人背上搬。
      那是一名坐在墙角边,低着头一动不动浑身脏兮兮的黑发年轻人。
      一身被撕成破布条几乎看不出原本墨绿色的长袍,长发结着褐色的硬块,垂落半遮住脸,只是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不到有丝毫气息。
      背上石块越累越高,瘦弱男子搬得气喘吁吁,而被层层石块压在最下方的黑发年轻人却纹丝不动,像是无知无觉。
      砰。
      大汉放下铜锣,转而拎起靠在墙角边上的大锤,先是面对一众展示了下臂力,最后举起大锤猛一声喝,朝墙角边黑发年轻人背上的巨石狠狠砸下去。
      第一下砸到了墙……
      第二下依然还是墙……
      墙皮震动,沙沙掉下碎屑,旁观众人中有人开始起哄:“喂你行不行啊~~”
      “倒是那个小哥真是好定力,被那么多石块压着连气都不喘。”
      “是啊是啊,还算有些看头。”
      大汉脸上微红,咬牙砸下第三下。
      砰……
      铜锤再度失准,反而砸上了黑发年轻人的头,重重一声响,让周围旁观的人一声惊呼。
      头没开花,反而提着锤子的大汉蹭蹭蹭后退三步,险些一跤摔倒。
      屡次失败,这大汉恼羞成怒,丢掉锤子上前一步踹在黑发年轻人身上:“定然是你搞的鬼!”不然怎会每一次都觉得手上锤子拿捏不住。
      啪嗒啪嗒轰。
      黑发年轻人被一脚踹倒在地上,背上的垒得很高的沉重石块却一起摔了下去,发出巨大响声。尘埃四散,周围围观的众人呸呸两声,道一声晦气,相继离去。
      瘦弱男子躲在一旁,闻言呐呐地跑出来:“大哥,现在怎么办?”钱没到手,反而浪费了搬石头的气力。
      “凉拌!收拾收拾家什,随我回家。”大汉揉揉酸痛,没好气地回答。
      “那,这个人……”
      “还带着他做什么,真是晦气,本来以为像是个武林人,结果是个傻子,连胸口碎大石也不会,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哦。”对话声渐渐远去。
      十字街口,再度恢复平静,只有墙角处一堆石块旁边,脏兮兮的人影侧身躺着,虽然睁着双眼,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生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忽然一只碗被放到哪个年轻人的脸颊旁边,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阿娘说你有几天不曾吃饭了,这个给你吃。”
      一碗残羹冷炙,也还飘着一丝饭香。一动不动躺了几天的黑发年轻人似乎受到本能牵引,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他慢慢又坐起来,却是突然牵动内腑伤势,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滴落衣襟,将肮脏至极的墨绿长袍又染新色,然而低头看着那晚残羹,黑发年轻人迟疑抬手,抓起一把饭粒,塞进嘴里。
      含着饭粒,这人依然呆呆地坐着,不知下咽,也不知咀嚼。
      周围偶尔会飘来窃窃私语:
      “别过去,那是个傻子。”“哪儿来的傻子啊?”“好像是两个人牵过来,好可怜啊。”“连饭都不会吃,这样会被饿死吧?”
      “哎,世道艰难,饿死也比这样什么都不知道活下去的好……”
      刚说到这里,就见大街另外一头,慢慢走过来一道人影。
      黑发寂寥,戴有文士冠,一身白衣缀黑边,将街景染成寂寞之色。
      寂寞侯慢慢驻足在墙角那黑发年轻人之身边,抬手轻咳,忽而一声叹:
      “书红血,你缘何坠落至此?”他慢慢道,却不得回应。
      寂寞侯眉梢一动,“原来。”他语气已是略有所思:“魂魄俱失吗?”

      魂魄俱失,人自然无法生存,但如果只是散离一半,存在的便只是白痴。
      书红血曾学过一本名为“三生洗罪心经”的佛门功法,上面详述了一部大约是分魂三处共同修炼用以增加功体以及危机之时得以留下一线生机的法门。
      当然那个时候,书红血不知道这部功法其实是需要三个人来修炼,而且,也并非出自佛门。
      出于好奇,她顺手练了。
      后来南武林,在研究了下出自荒城的俱神凝体之法的时候,书红血还稍微借鉴了一下这本“三生洗罪”,毕竟死里逃生的功法,谁会嫌多呢。
      结果真的遇上了生死危机,本该运用俱神凝体释出魂识,书红血算计得好好的将身躯掩埋在冰雪之下,魂体凝形去找救兵,然后看看能不能复活……能不死,谁愿意和那老男人六祸苍龙同归于尽的啊!
      结果半途俱神凝体还未使用,三生洗罪已是本能运作,并未有另外两名同修补足魂识,昏天黑地中书红血硬生生尝到什么叫做神魂撕裂之痛,从此她再也不敢乱练武功。
      魂魄分离,俱神凝体之法无法运转完全,一道魂识归于本体,危机关头彻底激发隐风剑之剑意,冲破冰雪之障本能逃生而去,剩余两道魂识本已是有俱神凝体之特征,各自寻找凭依之物,顺机缘而走……唯有最为虚弱的六道魄体,受隐风剑灵之吸引,归于残缺剑身,巧合之中被极天峰塌陷之力道推离原本之时空。
      明书寒继承书红血半数记忆。
      寂寞侯带回一具连本能都所剩无几的躯体。
      千年不融之冰雪一朝融化,让整个南武林这一年气候大变,还未至隆冬,已是飞扬漫天大雪。

      漫天的银白覆盖视野中的一切,冷风呼啸,飞絮袭卷,铺天盖地,洒洒洋洋。
      在一处渺无人迹的荒野,被掩埋在雪中,是一方散发别样异彩的玉坠,玉坠有裂痕,其中似滚动一滴鲜红心血,这颗血珠在玉中仅剩的灵气下啪地一声,连同玉体本身散做细碎粉末。
      粉末凝而不散,继而风雪模糊了场景,骤然得闻一声婴儿啼哭,虽是虚弱,却也是生命之象征。婴儿渐渐凝聚成形,由虚返实,被越下越大的雪掩埋住半边稚嫩身躯,啼哭声被狂风压抑戛然而止。
      唯有乌云低垂,似隐隐苍天之震怒。
      远处高峰之上,未被云层掩盖之苍穹末端,一点虚弱的星芒倔强地试图冲破黑暗,明晦不定却固执地存留在天际。
      风,骤然而止。
      有雪花伴随风影席卷而回,停滞在雪地中那婴孩旁边。继而漫天冰雪再次飘落,风止,却是凭空现出一道昂长冷峻之白衣身影:“嗯……是婴孩?”
      这人声音低沉而冷漠,却带有一种无形中震慑人心的力量,稍稍迟疑一瞬俯身,从雪地里抱起赤裸裸的小婴儿。
      “风之痕,你之速度慢了。”又有一道苍老声音风中含笑远远跟来,继而一顿:“嗯,你手中这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楔子六 南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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