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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尺雪,掩过往 ...

  •   造化,伊始。
      那一年还未至隆冬,向来温暖的南武林忽然下起了一连数十日的大雪。漫天的银白覆盖视野中的一切,冷风呼啸,飞絮袭卷,铺天盖地,洒洒洋洋,竟是有着触动人心的感觉。
      冷峰残月。
      提前吹起的北风带来丝丝寒意,虽无半点雪花降落,依然惹来时不时低微咳嗽声。虽然一般情况下,这里总也少不了某人的咳嗽罢了。
      一泓飞瀑,水汽清凉。
      瀑流不远,则是绿荫遮掩的平地山石,而一间小亭投下一圆阴影,石桌旁时不时洒落饭粒,而在阳光之下的一处山石背后,则时不时有木屑缓缓飘下。
      是凿刀和硬木摩擦的声响,中间却又突兀伴随碗筷叮当碰撞的声音,别样的节奏,汇在风中,却又显得异样的和谐。
      “寂寞侯,寂寞侯啊~~~”于是伴随遥遥传来的呼喊,声音戛然而止,收到某个消息特特奔上几千里路赶来报信的四非凡人惊异地看着有些和记忆中不太一样的冷峰残月,在石桌一丈远直插入石的长剑外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寂……寞候……?”
      这真的是冷峰残月吗,真的不是自己一时脚快奔错了地方?!
      四非凡人抬头望望山石后方,那背对自己寂静坐着低头专注雕刻手中木块的黑白身影可不就是寂寞侯。灰白发色将灿烂阳光也染上寂寥,头戴文士冠若书卷之形,一身灰白衣裳缀黑边,怎么看怎么觉得冷峰残月永远不会存在真正的绿叶。
      但如果那是寂寞侯,所以现在小亭之中那坐在石桌边另外一道努力奋斗的人又是哪个?黑发披散几乎要垂进碗里当然也遮住了脸,让四非凡人一时之间无法辨认冷峰残月多出之人的年龄。
      只能看到那黑发垂脸动作笨拙埋头努力的人,肩上披着寂寞侯的黑白长衫,发尾系着寂寞侯用来系玉佩的灰白丝带,一手像个小孩子似的抓住寂寞侯的筷子,身前几碟小菜,另一手还端着寂寞侯用来吃饭的碗。
      在四非凡人记忆中,就算身为寂寞侯唯一好友的自己,也没在冷峰残月被留下吃过饭的吧?
      “这个人是……”
      有问题就要问,已看出自己不开口就绝对不会有人主动理会自己这形势,四非凡人两眼瞅着小亭下那又将一筷子饭洒在地上的黑发人影,忍住心中好奇以及带来的消息,朝向山石后方已停下雕刻动作的寂寞侯问。
      两声轻咳,寂寞侯抬手掩唇,慢慢自石后起身。
      “问题之答案,该不需吾回答。”他声音依然缓慢,不疾不徐,虽低沉却并不显得虚弱。
      确实已不需要回答。
      就在好奇问出口之后,那埋头桌面挣扎试图将筷子上的饭粒正确地送到自己嘴里的黑发人影受到外界干扰,当啷一声碰翻了碗,将米粒弄得桌面身上一地都是,然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从黑发下慢慢抬起一张……在四非凡人眼中看起来赫然不算陌生的脸。
      四非凡人下意识几乎要当场倒退一步:“这个人是!”脱口而出的话语,已是象征内心肯定的答案。
      黑发下是一张略微清秀的面容,原本该说冷峻的表情如今只剩下木然和呆滞,无神两眼似是望空了一阵子,继而慢慢低头似是努力将眼神对准手中不知何时只剩一只的筷子。
      “阿……寂……”
      黑发人影动了动唇,发出只能算是微弱和含糊的声音,四非凡人发誓自己有从这声音中听出满满的委屈和难过。
      原本握剑的手,如今连一只筷子也抓不牢固。
      原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好吧,以这个人的年龄来算,也不能够算是少年。
      四非凡人回忆自己所搜罗的资料,紧紧盯住黑发人影发现自己确实并未认错,于是脸上渐渐露出同情神色。
      南武林之那场至今还未结束的动乱已被称为三月浩劫。
      数名怀疑对象尽数失去下落,便是堪称“职业的”四非凡人也找不到其中任何一人的下落而失去未来定罪的可能。
      但没想到,心中隐隐只是猜测如今已成为事实,那失踪的数名怀疑对象竟真的有一人置身冷峰残月。
      当年因追查同一桩罪行真相而相识,这么多年下来彼此交换过情报,四非凡人又怎会不知寂寞侯对于山下某地曾因一本玄天九变秘笈而发生过的血案那种执着,因为此事,儒教尚有一名传人落入地狱岛,至今不得归。
      “寂寞侯啊。”四非凡人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无奈叹息:“好友你果真还是这样做了。”
      已是走到亭下,寂寞侯顿了顿:“非是吾。”三个字,并未过多解释。
      ——意思很显然是指造成某人如今这种状况的人不是他,甚至也无关寂寞侯有没有在暗中出手。
      这回四非凡人是真的有些惊讶,尤其是在看到寂寞侯亲自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时,又扶正桌子上的碗,还抬起袖子替书红血擦擦脸上的饭粒,仔细扳开手指教她将筷子握好,淡淡说一句:“吃完。”
      这真的是寂寞侯?
      黑发清秀的人影脱去破布条的绿袍擦掉脸上污迹,正是寂寞侯由集市中捡回来的书小红。不知不觉,在当年书红血还在淡定假扮天真无邪承欢爹娘膝下的时候,有一日黄昏,其实她是有见过少年时期的寂寞侯的。
      只是那时,谁也不曾想过后来会再度发生很多事。
      隐约知晓寂寞侯和明灯夫妇之间的过往,此时四非凡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寂寞侯缓慢的动作,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说罢。”寂寞侯却已经站起来,抬手抹掉袖子上的饭粒,“你带来了怎样的消息?”微微偏头,慢慢询问。
      四非凡人一声轻叹,犹豫片刻,终究开口:“书生死了。”他声音沉然,道。
      下一瞬。
      只听“砰”地一声响,坐在桌面表情依旧木然的黑发人影书红血,已是手一颤彻底跌碎了碗。

      南边深海。
      一处遍布狰狞黑岩的悬浮岛屿,高耸入云之山峰后方,新起一处孤坟。
      新坟面朝海岸,向着北面一望无际的海洋,以及海水后方那看不见的海岸线,正是中原方向。岛屿名为地狱,取义替天惩恶炼狱,地狱岛每百年一处,而此时显然还不到现世之年限。
      孤坟边上,正站着一个人。
      头戴黄冠黑发由耳后结出两缕,眉心蹙起而神情正气凛然,容貌清俊稍微带有严肃,一身黑衣看似振袖冷酷,然再望向孤坟之时目中却有惋惜。
      当收到消息的地狱岛另外两名岛主,圣阎罗带着老四鬼伶仃匆匆赶至。在望见坟边只有二岛主问天谴一人之时,圣阎罗眉头不由一松,继而脸色一变,“总司刑呢?”
      问天谴无声轻叹,神情不变,缓缓抬袖指向面前孤坟。
      两人同时看向孤坟,鬼伶仃不由一声惊噫。
      坟前有碑,如今碑上已是多了两行字:
      佛云三世因,欲海无明灯。
      书启曾染血,不悔有缘人。
      前两句是数日前在常居地狱岛的一名罪者突兀去世之后,在场三人亲眼看着日趋沉默的地狱岛现任总司刑一笔一笔雕刻而成,而后面两句字迹新染,却似是不久前有人用自己的血拿手指一字一字写下。
      字字鲜红,血迹浓厚而未干,触目惊心。
      “吾是亲手将他葬下。”问天谴声音沉着,道。
      知晓自家二弟从不说一句虚言,圣阎罗默然片刻,终究缓缓开口:“曾经欲要替人顶罪,如今又是同死,无论如何倒也是成全了他二人。”语气略微感慨,像是回忆往事。
      “当时他一心求死,自绝心脉,吾阻止不及。”问天谴慢慢又道,“如今地狱岛失去总司刑,继承人选还需岛主定夺。”
      “一直以来辅佐总司刑,司刑长卓东来便是不错,况且也是二弟你所推荐之人。”圣阎罗略一思忖,便道:“只可惜书生……”难得地狱岛来了一名三教传人,圣阎罗终究颇为惋惜。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问天谴终于将目光自孤坟石碑上收回,继而一声轻叹:“我们走罢。”
      “大哥二哥,吾曾翻看卷案,总司刑该遗有一名女儿?”四岛主鬼伶仃新入地狱岛不久,并未同两位兄长一般,有对这位总司刑怎样熟悉,此时走了几步,忽而想起问。
      人既已故去,又即将面临地狱岛再度开启之时机,鬼伶仃之意是询问要不要照顾一下这位前总司刑之后人。
      “确有此事。”
      问天谴沉声解释:“当年总司刑之所以入地狱岛,皆是由于其妻子担忧女儿出生之时遭逢变故而天生命格有损,故而做出一桩错事,然而多年之前,地狱岛已是失去其女儿之下落了。”
      “逆天改命,何其艰难。”圣阎罗闻言摇头:“只盼如此代价,书生之愿亦能实现。”
      两人同时止步,抬头看天。
      此时北面天际浓云布满,而云层之中一颗星光晦暗不定。
      “天意难测。”
      问天谴忽而又道:“但愿,一切如人所愿。”

      风雪能掩一切。
      却掩不去人心感应,血亲凋零,而冥冥中那一份心痛。
      哇……
      似无法忍住心中痛苦,蠕动挣扎在冰雪之中的婴孩突然再发一声啼哭,哭声凄厉,闻者泪下。然而大雪纷飞之中,一只手捞起光溜溜婴孩的昂长冷峻白衣人影面上表情纹丝不动,目光忽而转向后方风雪传来去:
      “非是吾……而是今日,你之速度慢了。”缓缓开口,风之痕声音微微不悦。
      应声而来的是风中一大团雪,继而雪蓦然散开,显出其中一道身影。
      纷纷扬扬中传来年迈的声音无奈道:“稍停稍停……风是你,吾是刀!刀势狂野,可没有你这样的速度……”
      人影定,这却是一名朴素灰衣灰发别木簪的和善老者,站定后顺手将烟杆重新别回腰间,一抬手随意扫了扫肩头上的落雪,轻咳两声:“耶老了老了,风之痕,你偶尔照应照应下老人家啊!”
      慈眉善目,有沧桑之皱纹,老者之双眼却清澈一如年轻人,锐利光芒不减。
      上古时代名声赫赫,时至如今却是无人闻名,孤独隐遁此间久已,除去偶尔会来此试图邀战之老友魔流剑风之痕。
      ——老者正是如今隐居南武林,曾经天策真龙麾下刀王星,刀无双。
      风之痕淡淡地抬起眼眸,却是换了只手托住抱住的婴儿,“年迈,并非借口。”语气似有冷漠,却不失其中暗藏之关切,声音淡淡道:“刀无双,你之修为退步,倒是心不在江湖。”
      “哈,这句话确实不错!”
      心不在江湖吗?退隐数百年,自己却是何曾有一日真正放下这个混乱得江湖!
      轻声一喟,灰衣老者眸中怀念神色一瞬,随即放下心中沉重抬头笑道:“或许,是也该吾到了考虑传人的时候了……风之痕,你手中这个婴儿,哭得如此凄惨,莫非是你弄疼她了?”刀无双何等锐利眼神,略微一扫便知这已是一个女婴。
      “这冰天雪地,附近又无人家,却是哪里丢失的孩子?”老者很是关心无辜婴儿,见风之痕始终并无动作,不由抽了抽嘴角自己脱下布衫,给孩子裹上:“这样冷的天气,这孩子还能哭得这样大声,看来骨骼不错……”
      这种略带调侃的评价顿时让啼哭不休的婴儿瞬间止声,风之痕微乎其微地抽抽嘴角,低头看向被连着自己的左手一同裹上一层灰布的婴儿。
      婴儿手足不动,如今不再出声,只是闭着眼不断流泪,这副景象看在外人眼中着实怪异,然而在场两人却都没有养过正常的孩子……
      或许,真的是因为冻到了。
      风之痕如此想,不由皱了皱眉:“吾先回去。”
      “嗯?”刀无双微微抬头:“不是说,要去看一看究竟是何人逆天改命?”
      天际亮着的那一大颗星正好显眼,虽然不知风之痕为何有了兴趣,刀无双自己却是刚刚经历过一次天策真龙事件,心中有些忌惮着那样天象会否同引灵山有些关联。
      “已不用。”风之痕淡淡道,不着痕迹再捏了捏左手抱着的幼小婴儿,略有虚幻之身躯似是已是彻底凝实,然而终究同正常人体有些区别。
      天际那颗星不知何时已是悄然隐没在云层之中,风雪越大,四周环境越是迷茫。刀无双抬头看天,不由皱眉,但并未说些什么,再度将目光转向风之痕:“你要回北方?”
      风之痕静了一会儿。
      似是略微为难,而世上能让剑界鼎鼎大名的风魔感觉为难之人,着实不多。停了停,风之痕沉着道:“吾要去见,一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一尺雪,掩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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