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CH8 DIGNITY ...
-
CH8 DIGNITY
这的确是我们所能给予的,关于我们的尊严的最好证明。
——要怎样做?
维琴秋眼光微微一动,莱努察立刻出去,萧撄虹掀起被子下床,摇摇晃晃地找鞋子,萧撄城扶住他,脸色纠结,“小宝!”
“我得去看看,得去看看。”他带点神经质地念叨了两声,趿上毛茸茸皮拖鞋,一扭身挣开哥哥的手,踉踉跄跄向门口走,刚迈了两步便被安布罗斯迎面拦住。
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戳,安布罗斯笑了,“毛头,你干嘛去?”
萧撄虹应声而倒,安布罗斯一把抄住,嗤嗤笑,“瞧你这副德性。”
话音没落他就挨了个大大的耳光,被打得愣了,倒是不痛不痒,萧撄虹手上根本没几分力气,倒在手腕上眼红红地瞪着他,一脸不依不饶。
安布罗斯醒过神来,毫不示弱,全不管当家尊主就在旁边,抬手就还他一个耳光。
维琴秋微微一怔,随即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药塔小督事阿梅代乌在身旁伺候,看看尊主大人又看看萧撄城铁青脸色,完全不知该作何表情。
安布罗斯高抬轻放,用了半成力还不到。刮了一下少年脸颊,冷哼,“别以为你哥在这儿,我就不敢揍你。”
维琴秋笑得上不来气,萧未瀛随后进来,愣了一愣,萧撄虹顿时得了救命稻草,手舞足蹈挣扎着逃开安布罗斯,一头扎进二叔怀里,抹了一脸眼泪,“二叔,他打我!”
萧撄城本来还想发飙,见小弟这样无耻卖萌撒娇,眼泪来得倒快,顿时看不过去,气得恨了一声,“打轻了!”
萧撄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梅代乌忍了半天,这位小勋爵如此拧巴,实在大开眼界,这会儿实在忍不住,哗地笑了出来。
萧未瀛搂着侄子,摸不着头脑,看一眼维琴秋,维琴秋招招手,“没事,没事,一起出去看看。”
他握住萧未瀛的手,“霍雷亚呢?”
“书房里没见着他。”
维琴秋微微皱眉,先放到一边,“走。”说着拉住萧撄虹,嫌弃地挤挤眼,“阿梅代乌,给他擦擦脸,脏死了。”
小督事诚惶诚恐,顿时沉浸在自己名字被尊主大人记得的惊喜震撼里,萧撄虹气得发昏,抢过手帕抹了把脸,跺脚,“你们都不管德拉的死活!”
萧撄城别开脸,腹诽的是一句“我为什么要管?”
阿梅代乌呆呆陪在旁边,却是根本没听进去。
安布罗斯叹口气,拎住他耳朵,“毛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现在你是我的责任了,没主上和侯爵大人发话,你就得给我乖乖待着!”
他心知肚明,不管这孩子闹什么古怪,不让他离开视线才是万全之策,七年前这小子就能害尤佳挨了一顿鞭子,如今不想老哥和自己一道被维琴秋罚到万劫不复的话,这一年光景可要小心了。
萧未瀛倒笑了,“出去看看吧。”说着担心地看一眼萧撄虹。萧撄虹早巴不得这一声,挣着抢先跑出去。刚到门口,一眼看见德拉加站在花园里同谁不知说着什么,他不管不顾,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下台阶,大声喊,“德拉!”
安布罗斯嘟囔,“这小子怎么长不大啊。”
萧撄城听见,顿时有点羞愧,想拉住小弟,德拉加已经回过头,看见萧撄虹,略微一怔,抬眼又看见维琴秋和萧未瀛,转身想迎上来。
他抬脚迈上青石板砌成的小径,随手拂开几丝枝繁叶茂的垂泪杨柳,月影婆娑微弱动荡,涟漪般战栗,撩荡着银白月色倏忽滑过他身后那一片火烧兰。
安布罗斯陡然眼神一紧,抢上一步抓住萧撄虹手腕就往回拖,同时厉声喊,“德拉,小心!”
他一用力把萧撄虹带回怀里,随即扔给身后的萧撄城,反手腰间弯刀出鞘,挡在维琴秋几个人面前。
德拉加迅速回头,草丛中银光闪闪,在月光下露了行迹,竟然是条花纹华丽的尖吻蝮蛇。
阿梅代乌吓得大叫一声,蝮蛇嗖地窜上来,长长一条却在草地上弹起多高,飞跃般扑向德拉加,一瞬间似乎都能看得清它撕裂般张开的粉红口腔和冰色尖牙,笔直射出的蛇信是朱红的针。
德拉加听到安布罗斯提醒,已经飞快让开,蝮蛇一窜没有得手,倏地钻进草丛,没了行迹。德拉加举起掌心向他们示意:别动。
萧撄虹一推安布罗斯,“你去帮他啊,小安!”
安布罗斯动都没动,“我是你的保镖!”何况主上和侯爵大人还在这里。
维琴秋看着这一幕,微微沉吟,轻声问,“莱努察呢?”
他一句话问醒了萧撄虹,“莱加呢?莱加不是出来了吗?”他陡然晃了晃,一阵头晕似的昏眩,急忙抓住哥哥的手稳住,萧撄城大惊,以为他又犯了病,扶住端详,小弟颠簸几下步子,忽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看过去,盯住花园里一动不动的德拉加。
他嗤嗤地笑,笑声又轻又软,阿梅代乌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无端觉得小勋爵这个笑法实在不大对劲,坦白地说,有点刺耳。
“德拉,”他笑着喊,“在你十点钟!”
安布罗斯惊讶地看看他,在他眼里,少年像只披着白色鬃毛的极乐鸟一样摇摇晃晃,活像喝醉了酒,目光却尖锐异常。德拉加听见他,立刻依言照做,一步迅速退开,草丛里那条蛇果然蓦地飞跃出来,狠狠一口咬下,毫无收获,啪地摔在石板路上。
维琴秋看了眼萧撄虹,懒懒说:“够了。”
“这是折腾什么呢?”
中年男人声音不高,甚至有点和软,语调却微弱不悦,随着他这一句话,半空中突然炸起一朵漆黑鞭花,来无影去无踪的一鞭子狠抽下来,连来处都没看清,一击如电,斩在石板上都迸起了晶亮火花。
蝮蛇窜得虽然快,却快不过这鬼魂般的一鞭,血淋淋齐中断成两截。
萧撄虹吓得一个激灵,那鞭影里仿佛有乌云滚滚。
柳枝婆娑,活了似的齐刷刷让开,两个人慢悠悠走了过来。前面是个瘦高挺拔的中年男人,维琴秋看见长长白袍,立刻扎了眼似的撇撇嘴,“大孔雀怎么来了。”
萧撄虹呆呆看他,“啊?”
他悄悄退了一步,因为看见这约莫跟自己二叔同龄的白衣男人身边,落后半步陪着的正是耶雷米亚。
他一双冰冷缠绵的绿眼睛已经斜斜瞥过来,手里还挽着那条霹雳电火般的漆黑鞭子。
安布罗斯歪头轻声说:“哈拉兰布•埃利•维奥雷拉。”
萧撄城看他一眼,安布罗斯瞟一记萧撄虹,继续低声给贴士,“骨塔师匠!”
萧撄虹吞了下口水,喃喃说:“他长得真……”
“嗯?”
“真像阿德布林大法官……哥,你看他像不像你岳父!”
萧撄城差点给他气个倒仰,“像你个头!”他倒是明白小弟的意思,这位哈拉兰布大人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大巫,浑身弥漫一股精致华丽派头,一看就是个重修饰享乐的矜持脾气,比起骨塔师匠,倒真的更像人世间某些上位者……那股统一刻意的整洁高贵,譬如政客或者财阀。
哈拉兰布停下看了眼死蛇,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耶雷米亚一声不吭,转身绕到柳树后,抬脚就是狠狠一记,顿时所有人都听见闷闷的一声尖叫,一个人被他踢得飞了出来,砰地摔在地上。
安布罗斯一愣,“埃米尔?”不由自主爆了句粗,回头看见萧撄虹盯着他,尴尬起来啪地打了他的头一下,“别学这句话!”
萧撄虹哇地一声又哭出来,安布罗斯吓得后退,“干嘛,你干嘛!”
德拉加疾步冲过去,把埃米尔抱了起来,抬头看一眼耶雷米亚,没说什么,眼光却严肃。
埃米尔软在他怀里,突然伸手向耶雷米亚,吃吃笑,“赔我……的蛇。”
耶雷米亚眉梢一扬,哈拉兰布看他一眼,“别闹了,耶拉。”他低头看看埃米尔,啧了一声,“药塔那个弄蛇的小子?”
德拉加轻声回答,“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药塔御使。”
哈拉兰布点点头,“我听说过你,蛇狩师。你来这儿干嘛?想给龙牙会试试刀吗?”
德拉加护住埃米尔,“师匠大人……”
“想耍花枪就滚回药塔去。”哈拉兰布厌烦地叹了口气,径直走向维琴秋,维琴秋也不等他开口,抢先一句,“你来干嘛?”
骨塔师匠又叹了口气,这次却轻松得有点虚伪,简直调笑,“来看看你啊。”
维琴秋脱口而出,“滚。”
阿梅代乌青着脸旁听当家尊主和师匠大人的对话,拿不准自己是应该偷偷溜走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抬脸看见安布罗斯脸色也不好看,找到一点安慰。
哈拉兰布横了萧撄城一眼,没说什么,注意力移到抽抽嗒嗒的萧撄虹身上,“小宝。”
萧撄虹抬抬头,鼻子还塞着,“你认得我吗?”
哈拉兰布一点头,“我见过你。小宝,看着我。”
“啊?”
萧撄虹立刻说不出话,那双眼睛……他只不过不经意抬眼看了看,一对上那双深黯瞳孔,脑子里却像突然滚过了西西弗斯的巨石,三两下颠簸铿锵,轰隆隆碾碎他仅存的一点神志。
骨塔师匠一双白多黑少的蛇眼里,流淌着莫尔甘娜的云中殿堂,和幽深曲折的陷阱,千百种苍白的记忆在他淡色的虹膜上奔涌而过。
耳边传来的那个声音华丽而劝诱,“小宝。”
“嗯。”
“小宝,你怎么知道那蛇在哪里?”
“……啊?”
萧撄城最先觉出不对,伸手揽过弟弟,“哈拉兰布大人,您这是……”他突然卡住,弟弟的瞳孔大得像只景泰蓝盘子,整个人都呆了,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陡然反应过来,“哈拉兰布大人!”
维琴秋瞥了一眼,暴跳,“你脑子有问题了!这是给小孩子见面礼呐?!”
他抬脚就想踢,被萧未瀛硬拉住,一边赔笑,“哈拉。”
这位侯爵大人的面子,哈拉兰布向来是给的,他咳了声,错开视线,对维琴秋鞠了个躬,“主上。”
维琴秋笑了,轻声回答,“去你妈的,你还知道我才是老大?”
哈拉兰布不以为忤,耸耸肩,一回头看见德拉加扶着埃米尔起身,问维琴秋,“要不要带过来审审?”
离了他那股灼灼的目光,萧撄虹缓过神来,正听见这句。埃米尔挨了耶雷米亚一脚,站都站不住,满面痛色,他扶着德拉加慢慢挪动,一步一串冷汗,德拉加犹豫一下,轻声说,“别硬撑了。”
他一摸便皱眉,知道伤了肋骨,弯身把埃米尔抱了起来,对维琴秋冷淡致意,“主上。”
维琴秋轻轻一咬下唇,半晌才说:“审个屁。”不过是个疯子在玩一个傻子。
哈拉兰布轻嗤,“咱家还真是缺材料缺疯了。”看了眼维琴秋脸色,他耸肩,“你说了算。”
维琴秋轻声吩咐安布罗斯,“派人送他们回药塔。”
“我不要他陪我了。”
维琴秋回头,“小宝?”
“我不要德拉陪我,让他回他的塔里去。”他抿着唇,那嘴唇原本娇嫩如一瓣粉红玫瑰,这会儿挤变了形,模糊得有点扭曲。
他大声说:“我不稀罕他陪,让他滚回去啊。”
哈拉兰布笑了,揶揄地问,“你怕蛇吗,小宝?”
维琴秋看他一眼,突然又很想踢他。
萧撄虹气势汹汹,“怕个屁!”
“嗯,你是不怕,你连它的动向和来势都看得到。”哈拉兰布轻声笑,“对不对?”
“看你个头啊!”
他终于忍无可忍,蹲下身拢住膝盖大哭起来,哭得开闸泄洪似的,一时很有点惊天动地的气势,远处的德拉加都被惊动,回过头来看,见萧撄虹蜷缩成毛茸茸小小一团,哭得湿透,皱皱眉不知该说什么。
萧撄城给弟弟没头没脑这么一顿发作哭闹,摸不着头脑,安布罗斯看看他,叹口气,对尊主大人和骨塔师匠行了个礼,“失礼了。”
他一拍萧撄虹后颈,趁他本能抬头,双手卡住腋下提起来顺势往肩上一抛,扛了个头下脚上,冲萧撄城使个眼色,“爵爷,小孩子就得这么收拾。”你那么温柔,哄鬼呢?照你那个宠法,好好一个男孩子,不惯成娘娘腔才怪。
萧撄虹哭叫挣扎,安布罗斯抬手就给他屁股来了一巴掌,响亮清脆,厉声训斥,“老实点儿!难看死了!”
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装什么娇滴滴兔宝宝。
萧撄虹一惊,顿时噎了回去,安布罗斯抛下众人,扛着他一路回了房间。萧撄城跟在后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郁闷地看一眼二叔,萧未瀛耸肩微笑,“这会儿我倒是要站在小安一边了。”
他对维琴秋和哈拉兰布笑笑,牵着大侄子走开。
骨塔师匠立刻沉下脸色,“这是怎么回事。”看一眼安布罗斯远去方向,他轻声叹气,“这毛头怎么长成了这样。”
维琴秋笑了,“不是挺好的么。”他看看耶雷米亚,龙牙会御使迎上他目光,突然也裂出一个笑,细如缠丝。
哈拉兰布看着他,一时也搞不清维琴秋这是反话还是讽刺,悻悻挥手,“算了,”想一想好奇,“德拉加和埃米尔,那算是怎么一回事?”
德拉加坐在马上,一言不发扶着身前的埃米尔,到了药塔,小心抱他下来,对随从护送的狼林点头致谢。
为首的狼林属下叹了口气,“大人,算我斗胆冒犯,求求您二位了,擅闯火兰馆的罪名可大可小,主上当然不会追究御使大人,咱们尤佳大人可是要领头挨鞭子的。”
狼林的卓根提斯当然气在心里,火兰馆是家族禁地,龙牙会与狼林双重卫戍,埃米尔带了蛇群进去,尤佳晓得他身份,不好硬拦又不敢轻放——鬼知道他进去想干什么!忤了维琴秋心意,又要连累狼林受罚。尤佳身为总管,事事挡在手下前面,维琴秋并不怜惜他,动辄就一顿鞭子抽得他下不了床。
德拉加顿时涨红脸孔,他虽然不善言辞,并不是不通人情,被人赤裸裸地抱怨到脸上,顿时羞愧不已,又不知该说什么,讷讷地深鞠了个躬,抱着埃米尔逃似的进了骨塔。
身为御使自然可以挑选寝室,埃米尔的房间却自他进骨塔起就始终在底层,赭石砌成的四壁并没镶嵌护壁板,石头缝里几乎要生出青苔,壁炉里干干净净,夏天也一股透骨的阴冷。房间里更是连张床都没有,屋子正中一只巨大榉木箱子,半人高一人长短,活像一具棺材,箱子上刷了一层黑红漆,四角嵌着青铜雕花,箱子上还有几把大大的铜锁。
德拉加进门先吹亮烛灯,不点灯不行,屋子本来三面有窗,现在已经被塔外生长的药草层层覆住,透不进半点光亮。这屋子连他进来,也忍不住浑身滑过一股凉气,站在门口犹豫一瞬间,轻声说:“去我房间吧。”
“……我死也要死在这儿。”
德拉加无计可施迈步进去,抬脚踢开箱盖,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咳嗽起来,箱子里凌乱一团,絮窝似的铺了几层颜色可疑的织物,下面软软地垫着不知多厚一层什么,古怪味道冲鼻而来,德拉加不用细分辨也闻得出那股腥气。
他忍不住问,“你非要这样不可吗。”
埃米尔轻微笑了一声,“不好吗?”
你害怕吗?嫌弃吗?厌恶吗?从来都是这样,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不是吗?
你也从来都没有介意过,不是吗?
他抬起幽幽绿叶般冷漠瞳孔,盯着德拉加的眼睛,“我会死在这里面的,到时候,我要和它们一起去龙舌谷。”
德拉加轻柔放他进去,皱眉,“你就不能别……”整天死啊活的吗?
“谁都要死的。你也好,我也好,主上也好,那位侯爵大人也好。”他闭上眼,身子一接触那床诡异铺盖,顿时称心如意地放松了身体,身子下面窸窸窣窣一阵莫名微弱破碎声,他极享受似的侧过头,把耳朵贴上去倾听。
德拉加看着他脸上那一丝奇特的愉悦感,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们都要死的。”埃米尔喃喃地说,“都要变老,变丑,化烟化灰。”
“别再乱说话了,你知道没人爱听这些。”
“那你呢?”
德拉加转身,“我去给你拿药过来,你待在这儿,这几天不能乱动。”
“你呢?”他痛苦地咳了一声,牵动伤处禁不住发出一声微弱粘腻的呻吟,“你要去伺候那位小贵族吗?”
那个洁净、美丽、高贵的小男孩?他是值得被宠成那个骄纵样子的存在吗?
德拉加停住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沼泽吗?那些受伤的狼,他们在里面打滚,或者死在里面。夏天的沼泽是最美的……你还记得吗?雨水的外壳是热的,芯子是冷的……你闻到那种活生生的香气没有?它……多浓多酽啊,就像龙舌谷的火葬礼一样。”
德拉加打断他,“每一个气泡里都有一个鬼魂。”
“对,”埃米尔微弱地说,“每一个气泡里……都有一个鬼魂。”
要么是你,要么是我。
德拉加回到他身边,半跪下来,伏在箱沿上,他握住埃米尔的手,那只手凉而滑,有着打磨过的云纹石一样洁净刚硬的冷漠,形状却是鼓鼓软软的,他有孩子一样圆圆的手指和指甲,手背上甚至还有一两个小巧玲珑的肉涡。
“我不会忘了的,埃米。”
要怎么忘得掉?我们都是被沼泽的鬼魂缠身的妖魔,要怎么忘掉曾经被遗弃在生死之间的一线之隔上的触感?你抓住了我,我抓住了你,我们一起生长成这个扭曲沉默的样子,没有被拯救的理由,也没有替自己辩驳的借口。
埃米尔咳嗽了几声,嘴角渗出一点血沫,德拉加立刻起身,“你必须喝药。”
这一次埃米尔没有试图阻止他,德拉加推门的时候,听见神志模糊的他仍然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一句,他垂下头,强忍着那股狠狠一拳捶在门框上的冲动。
“……别忘了沼泽。德拉,别忘了沼泽。”
龙牙会规矩是四年一大选,内部遴选则是每年一次,年轻的卓根提斯距离萧撄虹上次来时已经换了两批,狼林也是一样。
安布罗斯觉得,自家老哥说不定对此会略感欣慰,毕竟这样一来,狼林中经历过七年前这位小勋爵折腾的卓根提斯差不多少了一半,不必让太多人见景生情,触及那段郁闷回忆。另一方面……他咕咕笑了,这小孩子已经长大了,能搞出的祸事,只怕更是变本加厉的精彩。
他其实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脾气,只是碍着自己哥哥就是狼林总管,实在不好燎他的眉毛,只好强忍着。尤佳是个细密安静性子,长相身手也秉承了历任大多数狼林总管风格,白皙瘦弱,刀术却精湛,从小温和谨慎,安布罗斯天不怕地不怕,对这个哥哥却是服的。
按理说龙牙会三位御使都在,凭那位小勋爵金尊玉贵的出身,实在轮不到狼林出场。维琴秋却专门点了他来贴身保护萧撄虹,尤佳非常担心,背后没少教训弟弟小心警惕,安布罗斯倒不太在乎,虽然他承认当年萧撄虹闹的那一出确实非常吓人,直接把龙牙会和狼林的自尊打击了一个透。
但没经过那件事的卓根提斯俨然不这么想。
萧撄城在罗马尼亚只停留了三天就返回瑞典,萧撄虹一听到自己不被允许去克卢日-纳波卡送机,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他说哭就哭,安布罗斯实在有点吃不消。萧撄城愁得没法,轻声细语哄劝,又许了百般的愿,直到霍雷亚忍笑过来请,这才依依不舍地上马走了。
萧撄虹坐在门口台阶上呜呜地哭,细长手脚摊开来像只蜘蛛猴,安布罗斯忍不住笑,“行了,毛头,别抽风了,你还以为自个儿是小娃娃呐?”
萧撄虹哽咽,“我哥不要我了。”
安布罗斯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喂!这是人话嘛?!”
萧撄虹不理他,闷头继续淌眼泪,安布罗斯看不过眼,去房间里摸了盒纸巾丢给他,“别闹了,归齐说好了就一年,你实在不喜欢,过几天跟主上哭去,怕不送你回去?”
萧撄虹响亮地擤了下鼻涕,低着头笑笑,“呵。”
他垂低了头,肩头有规律地左右摆动起来,安布罗斯看他一眼,又一眼,不知这小子摆个小僵尸稻草人一样的姿势是闹什么。
“小安。”
“嗯?”
“我回不去了。”没有刘海之后,他一双漂亮丹凤眼自下而上直直地看人时,显得格外直接,“他们是真的不要我了。”
头顶传来细微嗤笑声,俨然光明正大不避人,安布罗斯抬头看,几个龙牙会的卓根提斯斜签着坐在二楼阳台上,都不过二十几岁,一看就知是新人。
安布罗斯笑了,拉起萧撄虹,“走,回去喝茶。”
楼上的人笑咪咪喊,“小爵爷,要不要一起玩?”
萧撄虹停住,“玩什么?”
他满脸是泪,一张小脸无端添了几点闪烁,墨蓝色的眸子显得更亮更深,黑洞似的幽暗。
略老成厚道些的卓根提斯过来阻止,“别逗他,小孩子你都好意思欺负?弄哭了怎么办。”
“小孩子?十六岁在咱家也好算小孩子?”最早撩闲的年轻小子哼一声,他身姿轻盈,小腿勾着栏杆坐着,半个人都挂在阳台外面,摇摇欲坠非常惊险,却镇定自如得很。
“他又不是咱家的人,你别这样。”
“所以为什么咱们非陪着个娇娃娃不可啊。”撂下这句,他翻身掠出阳台,轻飘飘一个团翻落到楼下,安布罗斯立刻护着萧撄虹后退一步。
萧撄虹盯着这二十出头的年轻卓根提斯,“你叫什么名字?”
“阿德里安,阿德里安•维奥雷拉,喂,你要去告状吗?”
“阿德里安。”把这名字默念了一遍,萧撄虹抬头一笑,“德拉的中名也叫阿德里安。”
不待安布罗斯打圆场,他一口应承,“玩什么?我也来。”
卓根提斯们对视一眼,悄悄笑了,“好啊,下午,去射箭?”
安布罗斯轻斥,“别胡闹!”
萧撄虹捅捅他,“好像很好玩啊,为什么不?”
安布罗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他们玩的不是你知道的那种!”
“咱们是野人,没那么多规矩。喂,小子,你到底来不来?”
“阿德里安,是吧?”萧撄虹眯眼一笑,极慢地转过身去,姿势似乎有些疲惫,“我可什么家什都没有,你们备好了东西,下午等我。”
他边走边说,走得慢也说得轻,声音却清晰明锐得像插了银燕鸥的翅膀,冷飕飕冰汪汪地渗进在场卓根提斯耳中。
“不来我是你儿子。”
阿德里安愣了愣,随即和着其他人的哄堂大笑一起笑痛了肚皮,“我可不敢撬公爵大人的位置!”
想一想他又大喊,“喂!你妈漂亮吗?”
在场围观的卓根提斯益发笑得要疯。萧撄虹只简单挥了挥手,安布罗斯气得冒火,追上去捉住他肩头,“你小子……”
仰起的那张心字小脸白如莹玉,斑驳泪痕早已干了,他唇角微微抿成两丝殷红细线向上挑去,和着萧家标识性高挑斜飞双眉的风流节奏,竟然是极其秀丽嘲讽的一个笑。
他不由得松了口,轻声问,“你要干嘛?”
“不是玩射箭吗?陪我去吧。”
下午他果然到了训练场,刑塔学徒已经离开,上午那群卓根提斯抢先占了位置,满地或坐或卧,坦然说笑。萧撄虹远远瞧着他们,笑了一下。他勒住马,对已经下马的安布罗斯伸出手,“小安。”
“干嘛,要老子抱啊?”
萧撄虹一本正经,“扶我一下就成。”
安布罗斯气结,“你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下马都不会?!”
他无辜地回答,“太高了啊。”想一想又补充,“在家都是我哥扶我。”
安布罗斯服了,“你哥说的没错。”
“唔?”
“你就是欠打!”
拖沓着走进草场,萧撄虹随意踢了几下石子,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笑,“我来了。”
阿德里安耸耸肩,“放心,你不来我也不会认这么大个儿子。”
他随手抄起一张桦木弓。萧撄虹好奇地看,那张弓果然和他看惯熟悉的完全不同,学校里也有射箭课程选修,柄柄复合弓都精致昂贵,全是比赛水准,一张弓配足了各种专业部件,瞄准器、夹箭器、弓震吸收器、弦距调整器等等等等一应俱全,握把和箭座更是种类多样任君选择。阿德里安手里的却只是张普普通通的木头弓,只在弓背和弓角上镶嵌了打磨光滑的琥珀色兽骨,弓弦是深褐色坚韧皮子,安布罗斯轻声说:“牛皮弦,你拉得动吗?”
萧撄虹耸耸肩,喊过去,“怎么玩儿?”
阿德里安一指五十公尺外一棵死掉的老槭树,树身箭痕处处,“站那前面去。”
安布罗斯揪住萧撄虹衣领就走,“你们吃多了撑的!”
阿德里安笑了,“安布罗斯,至于嘛,大家不就是玩玩吗?”
年纪分明差了五岁开外,他却直呼安布罗斯名字。安布罗斯没理他,拖着萧撄虹,“走走走,少掺和没用的。”
萧撄虹随他拖着,低声问,“他瞧不起你吗?”
“你少管没用的!”
“因为他在龙牙会,你是狼林?”
安布罗斯终于怒了,“你他妈怎么废话这么多!”
萧撄虹反手握住他手腕,“谁给他们立的这规矩,维锦吗?”
“不关主上的事……诶我说有你什么事啊!毛头!”
“因为我喜欢你啊,小安。”他一扭手,身子绕了个圈,自安布罗斯手臂下灵巧地钻了过来,顺势推开安布罗斯的手,悠哉游哉走了回去。
“站那东西前面给你当靶子吗?好呀。”
他慢悠悠溜达过去,安布罗斯呆在原地,接收了一片诡异目光,有素日关系不错的卓根提斯靠近过来轻声问,“这孩子脑子不正常吧?”
安布罗斯叹口气,“多少有点儿吧。”
对方同情地拍拍他,“没事,别紧张,阿德里安就是嘴欠,手上有分寸的。你知道他,小孩子看外来人总有点儿不顺气。”
安布罗斯喃喃回答,“我倒还真不太担心他顺不顺气。”
“咦?”
安布罗斯收住话,“手下留情哈,别真弄哭了,跟主上和侯爵大人没法交代。”
视线瞥到场内,萧撄虹已经踱到槭树前面,仰头来了个深呼吸,懒洋洋靠上树身。他今天穿了件素气的米白色棉布小袍子,束着外衬银丝流苏穗子的小牛皮腰带,长得瘦巧,一把细腰束再紧也有点松垮,倒拖沓得很好看。衣裳款式和各家有职位的维奥雷拉都很像,只是服制颜色不同,家族权位里从没这个色。他这批衣裳正是家族中负责内务后勤的地典司接到维琴秋吩咐,一天之内就替他准备下的,穿着倒和地道维奥雷拉人没什么区别。
他连鞋子都换成了这个家里惯穿的紧窄猄皮短靴,虽然安布罗斯知道,长袍下面他还是一条旧牛仔裤搭一个法国牌子的白衬衫。亚麻灰的细碎发丝没长起来,远远看着简直像个漂亮的小秃头。
舒舒服服靠在树上,他笑了,“喂,这树是倒霉给射死的吧?”
阿德里安抬手就是一箭,快到安布罗斯几乎都没看清他如何挽弓抽箭搭弦瞄准放手一气呵成,钢镞“夺”一声狠狠嵌进萧撄虹腋下,擦着他身体射进树身。
安布罗斯直了眼,“你妈的,玩带镞的箭?!”
萧撄虹看了看还在颤动的灰色箭羽,叹口气,动也不动地喊回去,“我忘了问,一轮几支箭啊?”
阿德里安一抹笑冻在脸上,咬着牙根回答,“五支!”
他本以为这一箭就能吓得那小孩尿了裤子!
“哦那你继续。”萧撄虹换个姿势,伸手挠挠头,就在这时阿德里安一咬牙又抽箭上弦,他本来就擅长这个——否则也不敢轻易逗弄了,真伤到外人,不是玩的。二十岁就进了龙牙会,他骄傲的是一分钟四十箭连射的腕力和准头,比起来三箭连发简直容易如抓痒一样。
□□、颈间、头顶三个位置,箭镞擦着肌肤掠过,萧撄虹咧咧嘴,“呼,好凉。”他肤色本来就细白如冰,看不出脸色变了没有,音量却照旧不小,“喂!你妈的,射我小弟弟干嘛!我还没结婚呢,断子绝孙了难道你给我当儿子嘛!”
卓根提斯们哗地哄笑起来,阿德里安气得脸色发紫,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胆子恁大,嘴又恁坏,气急败坏之下回手又抽一支箭,直指萧撄虹眉心。
气归气,他还不至于当真没了理智,箭尖一偏,瞄着他新长出来的一点鬓角,暗自想,这回给他再剃点头发。攒足劲道刚要放手,附近卓根提斯眼光一斜,瞥到身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的人,顿时失血脸色从额头蔓延到后颈,话都说不清了,“耶、耶雷米亚大人!”
阿德里安呼吸顿时一乱,箭在弦上,全靠他指尖一点均匀力气控着,气息一乱,抵在牛皮弦与箭之间那股平衡顿时坍塌,不由自主一松手,长箭疾飞出去,他惨叫,“啊!别!”
身为一个极优秀卓根提斯,一箭出手,他连中到哪里伤害度多少甚至血能溅起多高都了然,这一箭丢了准头,就算那小孩闪再快,只怕也得洞穿。
安布罗斯腿一软,差点坐倒,回头看见耶雷米亚,嘴唇发抖,愤怒恐惧紧张抓狂搅在一起,他突然想吐。活到三十岁,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忘了这是什么滋味。
耶雷米亚飞身而起,几步向萧撄虹冲了过去,所有人大梦初醒似的,也飞跑着跟上去。
冲到近前所有人都懵了,萧撄虹直直站着,左手里握着那支长箭,掌心鲜血淋漓,他却不在乎,正好奇地抬起右手,在右耳轮上沾了沾,拿下来仔仔细细打量指尖上一点血迹。
看见耶雷米亚,他慢慢把手指举过去,“看,耶拉,我流血了。”
——这是人吗?!
安布罗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他没有动,狼林中他也算目力超群的异端,看清萧撄虹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后他更没法动……这孩子是人嘛!
箭镞呼啸迎面而来,他睁大着眼睛,只在即将射穿面孔瞬间猛一转头,同时扬起左手握住箭身。
他大约是戴惯了护手指套,飞箭狂速射去,如火如刀,顿时割得左手血肉模糊,虽然他稳稳地抓着,箭镞还是在右耳轮上轻轻擦出了一个细微伤口。
他又强调了一遍,“耶拉,我流血了。”
耶雷米亚睁着妖绿眸子看他一刻,忽然做出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举动——他单膝跪了下来。
御使大人屈膝,龙牙会属下不知所以,本能也跟着跪倒一片。安布罗斯呆呆看着,耶雷米亚盯着萧撄虹,缓慢举起双手捧住男孩手指,送向唇边。
绿阴阴眸子渴望地盯着冰白指尖上一点殷红,他连嘴唇都微微发起抖来。
安布罗斯看得整个人都傻了。
耶雷米亚轻轻合上眼睛,嘴唇还没沾上那滴血,萧撄虹突然抽回手指,自己抿了一口,他抛下耶雷米亚,左手提着长箭,大踏步走向阿德里安。
有没跟过去的卓根提斯陡然回过神来,一推还在发呆的阿德里安,“快跑!”
安布罗斯同时醒悟,大喊一声,“别动!”
阿德里安转身就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双墨蓝色深沉幽邃的艳丽瞳孔转向他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安布罗斯一闭眼,萧撄虹手起箭出,近一公尺长箭直直投掷出去,去势竟然呼啸如电,安布罗斯恍惚觉得,激起的风声比长弓射出还响亮了一点。
阿德里安只叫了一声,短促而痛楚,随即扑通倒地,安布罗斯恐怖地睁开眼,脱口而出,“别杀他!”
他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一出——那孩子会杀了阿德里安吗?
耶雷米亚已经起身,一把扯住萧撄虹拎了起来,男孩一回手肘撞向他喉头,迫使他不得不松手,萧撄虹一步跳向另一个卓根提斯,劈手夺过长弓,一旋身自另一个人箭壶里抽出三支箭,挽弓搭箭看也没看,手一松直射出去,一气呵成得流云飞瀑一样,半点来不及阻止。
安布罗斯跺脚,“阿德里安,别乱动!”
龙牙会从没听过他的话,这会儿自然也不惯,刚那支箭戳入小腿,阿德里安忍痛坐起来伸手去拔,听见安布罗斯这一嗓子,怔了怔,想回头去看,三支箭两前一后,几声撕裂肌肉的嗤嗤细响,换来一声猝不及防的尖锐嚎叫。
安布罗斯冲过去挡在他前面,怒吼,“小宝你给我住手!”
回头看了一眼,他对阿德里安使个眼色,年轻卓根提斯咬牙忍痛,一声不吭,双臂和一条小腿都被长箭钉在地上,他仰面朝天躺着,额角上一丝血迹,是一支箭插在脑门边上擦出来的伤口。
耶雷米亚已经抓住萧撄虹,拦腰抱了起来,萧撄虹却不挣扎,舒舒服服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吐了口气,“我懒得走路,耶拉,抱我过去。”
在场所有卓根提斯都看见御使大人身上一僵。
这五十公尺的距离似乎格外遥远,他冷着脸走到安布罗斯面前,放下萧撄虹,看了看地上的阿德里安,突然笑了,声线依旧低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人了。”
阿德里安咬着牙,“御使大人恕罪。”他心知肚明,这次纯属自己倒霉——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萧撄虹满不在乎地,“你还欠我一支箭呢。”
安布罗斯揪住他,“小宝你给我闭嘴。”
阿德里安动弹不得,瞪着他苦笑一下,“嗯,改天还你。”
有卓根提斯抽刀斩断阿德里安身上几支箭,试图扶他起来,细看愣了一下,回头惊讶看萧撄虹,这孩子……三支箭刺穿身体,却半点没伤筋脉,血流得不少,只是皮肉伤,约莫养上几天也就好了。
萧撄虹偎在安布罗斯身边,漫不经心揉着手,安布罗斯一巴掌打在他手腕上,“别乱动。”一边细细给他包扎左手,看他耳叶上又冒出血珠,雪白晶莹小耳朵上顶着一滴殷红,红玛瑙似的颤巍巍地,竟然非常好看。他心一动,忍不住伸手揩了下来,顺手送进嘴里。
萧撄虹打了个冷战,看他一眼,忽然笑了,“小安……”
他收住那一句,慢悠悠走到阿德里安面前,蹲下身,阿德里安本能向后一缩,逗笑了他。
直勾勾看着阿德里安的眼睛,他忽然说:“我妈很漂亮的。”
阿德里安顿时很有给他一耳光的冲动。
安布罗斯看不过去,伸手提起他衣领,“走,回去。”
耶雷米亚盯着他俩走远,扭头扫视一众手下,卓根提斯们顿时匍匐跪倒,头也不敢抬。
“刚才哪个叫的?”
方才看见他就沉不住气的卓根提斯颤抖着挪前一步,耶雷米亚二话不说,一脚踢飞出去。其他人看着他眼神,劝也不敢劝,晓得御使大人大怒,他刚才无声无息过来,明摆着是怕阿德里安失手,才不作声。想不到给人一搅和,弄巧成拙,要不是那位小勋爵本事不小,这一箭就是起命案!
阿德里安趴在地上,满身鲜血,忍着痛喘息,“大人!全是我的错。”
他心有余悸,那孩子……那孩子是妖怪吗?可这家里又有哪个不是?
耳畔却是耶雷米亚徐徐地说:“再输给他,你们自己看着办吧。”